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直到今天，正面处理钱稻孙，实际上也是有相当困难的。钱稻孙在今天有两个有冲突的形象，一是学问家、翻译家，对于这一点学界内外并无异辞；一是在日据期间任过伪职的文人，即一般所说的“文化汉奸”。这一问题，是钱稻孙身上无法绕过去的焦点。但正如在周作人附日问题上已经发生的持续不断的争论那样，有多少辩护就会有多少抗议。在苟责与宽容、同情之理解与民族之大义这些截然相对的立场与视角中，我们将一再面对历史当中那些歧义与尴尬的环节。
由于正面资料的缺乏，本章关于钱稻孙的生平思想多从他人传记资料中得之，只能算作是一个初步的清理。
一、生平及一些细节
1.早年教育
光绪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1887年12月5日），钱稻孙出生。其时钱恂正在宁波薛福成幕中，钱稻孙的出生地应当是在苏州大石头巷钱宅内。只在3个月前，稻孙的叔叔钱玄同刚出钱恂：《吴兴钱氏家乘.卷三》。
生。叔侄相继降临，自钱振常归寓以后，钱宅出现了少有的人丁兴旺的景象。稻孙、玄同以及3年后出生的稻孙的弟弟穟孙，是幼时家中嬉戏的玩伴。由于父亲钱恂长期游宦，稻孙的幼年教育主要是在母亲单士厘的指导下进行的。1897年，钱恂将家眷接到湖北，稻孙方开始和父亲长期生活。1900年，钱稻孙随父母到日本。在赴日本之前，钱稻孙和吴兴包虎臣的孙女包丰保成婚，时虚龄尚只14岁，是标准的早婚。包丰保生于1883年，长钱稻孙4岁，嫁钱稻孙后，即随同赴日本，入实践女校。钱恂在家乘中明确地罗列了钱稻孙到日本后的教育经历：1900年入庆应义塾小学，1902年毕业，升入成城学校，毕业后又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1907年毕业后即又随父亲赴欧。钱恂初期将二子送入庆应义塾和成城中学，意图在于让二人学习军事，后因见当时赴日本学习军事的留学生浅薄无行、“丑态大露”，即辍此意，稻孙赴欧，穟孙后来入札幌农科大学，学农业。对于钱稻孙在日本时的教育经历，多数载有钱稻孙的名人辞典中，皆书其毕业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文洁若的《我所知道的钱稻孙》也采此说。而家乘表明钱稻孙在日本只是中学毕业。
进一步的证据还有：钱恂还在其宣统元年所写《谢荫子疏》中对钱稻孙的学历有这样一段，“曾自备资斧留学日本，由小学而中学已完全毕业，现随侍在意，肄业意国国家大学”。可见，钱稻孙在日本所受的教育确实就是到中学为止，至于大学就得从欧洲算起了。钱稻孙在日本7年多，正是一个人吸收知识的旺盛时期，虽接受的尚只是初等中等教育，但已奠定了他此后对日本研究的基础。在日期间，钱稻孙已是英日文俱佳，对西方文学和日本文学已有相当基础，在钱玄同留学期间的日记中，时常可以见到钱稻孙在相关方面对钱玄同及其他人的指点。与董鸿祎和张菊圃不同，钱稻孙虽然随父亲到了欧洲，但没参与具体的外交工作，是以求学为主。对于钱恂所说的意大利国家大学，杨联陛认为就是罗马大学，吉川幸次郎说他看到过缙绅录中载钱稻孙毕业于罗马大学，估备一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年钱稻孙并不在意得一个具体的学位，更多时候处于一种游学状态，他曾到德国游学，并在那里遇见了蔡元培。而且钱稻孙学习的内容也相对较杂，除了意大利文、法文和德文这些语言外，美术和医学是他这一时期主要的学习内容。
2.在教育部
1909年，父亲钱恂归潜，钱稻孙也回到了国内。和父亲及妻女均住在潜园。曾在湖州府州中学代过英文课。茅盾是那时湖州府中学堂时的学生，他忆及当年，有这样一个镜头：秋老虎时节，钱恂身穿夏布长衫，手持粗蒲扇，儿子钱稻孙高举洋伞跟在其身后，弟弟钱玄同和他并排，但略靠后，一行人安步当车，在湖州的大街上漫步。此后钱稻孙曾在杭州供职过一段时间，但是否是如钱玄同和周作人一样是在沈钧儒治下的浙江教育司，未有确证。1961年，鲁迅博物馆为寻访鲁迅故事，访问了钱稻孙。在说到进北京时，钱稻孙如是说：“我在壬子年四月来京，他们都早已在北京，许季茀来得早。我原在杭州工作，蔡元培先生打电报邀我来，我很高兴。”当时浙人进京多走蔡元培的路子，钱稻孙和蔡元培是旧识，而且在美术上有同好，在蔡这里通过当不成问题。而更主要的是姐夫董鸿祎这时是教育部的秘书长，于是钱稻孙就顺风顺水地成了民国教育部的职员。当时他进的是编纂处，和许寿裳同部门，1913年又调到了专门教育司，而鲁迅则在社会教育司。
《鲁迅日记》中第一次出现钱稻孙是1912年的7月19日，这一天“下午与季市访蔡孑民不遇，遂至董恂士家，与钱稻孙谈至晚才返。”从这以后，钱稻孙频繁地出现在鲁迅的生活当中，日记中共有163次记录到钱稻孙，这甚至比钱玄同在鲁迅日记中出现的次数还多。特别是在1912到1915这几年，钱稻孙更是绍兴会馆的常客。一同在广和居畅饮过后，踏着月色，“骡游于街”；一同逛琉璃厂书肆，为得到一本好书好贴而津津自得，这都是他们那时的“公务员”生活之外经常出现的情景。1913年3月，鲁迅生病，钱稻孙去探望，一直陪到夜半时分，第二天又给鲁迅捎来卤瓜，助其开胃。
次年6月，钱稻孙生病，鲁迅也登门看望。应当说在教育部前期，鲁迅和钱稻孙是私人关系较密切的同事。日记中还有不少二人互赠图书、互通有无的记载。鲁迅曾将《域外小说集》、《绍兴教育会月刊》、《百喻经》、《桃色之云》、《呐喊》、《苦闷之象征》赠予钱稻孙，而《文始》、《中央美术》，以及钱氏家族的《史目表》、《示朴斋骈体文》、《道光十八年登科录》，也经钱稻孙手成为鲁迅的收藏。另外钱稻孙还是鲁迅少数的借款对象之一。在工作中，二人也有不少重要的合作，1912年8月，鲁迅、钱稻孙、许寿裳共同拟定了中华民国国徽图案，即龙凤十二章图。这一方案后来曾用在了不少外交场合，在1923年天津造币局所铸银币即采取了这一图案。此外如参加读音统一会、布置儿童艺术展之类的工作钱稻孙和鲁迅也都一同参加。不过，钱稻孙和大多数鲁迅的同辈一样，他与鲁迅的友谊并没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当年的教育部同事不久即风转云散。1916年以后，钱稻孙和鲁迅的交往频率急剧下降。1918年在给许寿裳的信中，鲁迅已经对昔日常相过从的旧友很有不敬之辞。“京师图书分馆等章程，朱孝荃想早寄上。
然此并庸妄人（钱稻孙，王丕谟）所为，何足依据。而通俗图书馆者尤可笑，几于不通。”1926年鲁迅往厦门大学以后，双方更是极少有来往，1929年5月，鲁迅北上故都，钱稻孙对鲁迅进行了最后一次拜访，却吃了闭门羹。在鲁迅日记中留下了六个字，“钱稻孙来，未见”。
教育部期间，钱稻孙曾在1913至1914年兼任过一年多的京师图书馆分馆主任，这也是他后来掌清华图书馆的基础。除教育部外，钱稻孙这时还在北大、女师大和医专兼课。在北大和医专教医学，在女师大则是美术。20年代初，得蔡元培支持，曾主持过北大的造型美术研究会，这一组织由蔡元培自己兼任会长，钱稻孙以副会长主持。“本校原有书法、画法、音乐等研究会，但因过去放任，成绩还不很好。今年改由学校组织，分作两部：（一）音乐传习所，请萧友梅主持；（二）造型美术研究会，拟请钱稻孙先生主持。除规定课程外，每星期要有一次音乐演奏会与美术展览会，以引起同学审美的兴味。”在学术上，虽然钱稻孙已开始积累和研究日本文学，但除公务员身份外，学术身份主要的还是以美术和医学来支撑的。
3.清华十年
1927年，张作霖入京，钱稻孙因父亲去世在家执丧，后来就再没去教育部任职。“离教育部的原因是张作霖来到北京后，社会上很乱，教育部也一塌糊涂，人都走散了。我父亲这时去世，我在家办丧事，就不再去教育部了。后来宋子佩告诉我，只要去教育部签个名，就算是教育部的人。我没有去，许多人都没有去。这样就离开了教育部。以后就只是教书了。”在给陈垣的一封信中，钱稻孙如是说：“此次教部更动，稻孙亦从此不官矣。”看来钱稻孙离开教育部主动和被动的成分都有。由此钱稻孙开始了在清华的生涯。
1928年始钱稻孙任清华大学外文系讲师，1932年成为外文系与历史系合聘教授。讲授“源氏物语”、“第一年日本文”、“第二年日本文”、“日本通史”等课程。钱稻孙入清华的1928年，正是清华历史的一个新阶段，这一年，国民政府将“清华学校”改为“国立清华大学”，罗家伦成为清华国有化后的首任校长。他掌校期间，增聘名师，裁并学系，招收女生，添造宿舍，裁汰冗员，结束旧制留美预备部，停办国学研究院，创设与大学各系相关联的研究所。诸多创新之举将清华带入了新的历史。而对于钱稻孙个人来说，也是他人生的新阶段。在学术上，由前期的美术和医学，全面转向日本文学研究。虽然钱稻孙出手的文章并不多，但已经在学界产生了相当的影响。时人评论“钱稻孙近年专门研究‘日本通史’，非常努力，去年在清华大学历史系讲授‘日本通史’，今年又去‘三岛’，更行深造。不久的将来，我们或者可以见到国内第一部日本通史。［黄遵宪（公度）《日本国志》，虽然确是眼光遥远，不可多得的着作，是我们第一部有系统的关于日本的书，可是并非严格的历史；陈功禄《日本全史》，因为文字工具的限制，所取多是间接材料，去理想的着作很远；王芸生《六十年来之中国与日本》，搜集许多珍贵的史料，自然更不是可以使人完全满意的——虽然三部都是值得我们注意的着作。］”对以往着作的不满意，正是源自对钱稻孙的期许。
在人际交往上，钱稻孙的朋友圈也由前期的教育部同事，转换为清华的新同事。由此也和吴宓等《学衡》派知识分子有了更加紧密的联系。钱稻孙和陈寅恪、吴宓都有比较密切的交往。到清华不久，即应吴宓邀与其同住清华西客厅的东间，只不过钱大部分时候仍住在城内受壁胡同宅。在《吴宓日记》中，钱稻孙出现的频率并不很高，但看得出吴宓是以可信任的年长学者待之的。
1929年，吴宓打算与首任妻子陈心一离婚，即特地上门请钱稻孙为签字证人，最终因钱稻孙赴沪未归而罢。这种大事请钱稻孙作证，对其信任可见一斑。在更年轻一辈的学者那里，钱稻孙和赵万里、浦江清都有很多交往，浦江清还差点成了钱家的女婿。而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第二届学生刘节则最终成了钱稻孙的第三位女婿。不过总体上，钱稻孙在清华期间，算不上活跃，不少教授们开的会和联署的意见都无他的名字。所兼的行政职务也不多，较重要的就是1936年他接替朱自清，掌清华图书馆。
4.失足
1912年，钱稻孙即将北上任职教育部，这是他离开父母，开始在社会上独立任事的开始。行前全家在杭州西湖游玩，母亲单士厘在临别时赠诗一首，其中有“诚知下流浊，安能闷不泄，愿言志河海，出山为霖泽”。母亲的赠诗既有担忧，又有期待。不知钱稻孙后来当上了伪北大的校长，或是就捕入狱后还能否想起这首母亲当年的留别诗。世事难测，原想“志河海”，“为霖泽”，终却一失足，成千古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