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怀武小声叫汉伟：“既是大叔说到这个分上，咱还是别扫他兴致为好。”“对，大叔。”坐大金牙面前的，一直板着脸的张灵芝忙接过王怀武的话，椅子往左边稍微一挪，让出个道儿，叫大金牙：“您老赶紧上菜，免得累着。”汉伟这才坐下，也叫仍紧紧望他的大金牙：“那您老就上菜。”
“哎！这还差不离。”大金牙那沉重的蜡黄脸顿时活泛起来，伸手往桌中搁了四个凉碟，将一个蓝花圆瓷盘轻轻放下问汉伟他们：“你们道这是啥菜？”汉伟他们齐齐探头一望，原来是一只肥膘膘、红堂堂、烂乎乎的蒸蹄膀。这是一道流行菜，在座的并没少见，只是眼前的这只蒸蹄膀咋看咋比平常见的别具一格，真个是肥而不腻、红而不艳、烂而不软，加之上面随手撒的翠绿葱丝，更加显得活灵活现，味美可餐，令人不免胃口大开，馋涎欲滴。
栓子耐不住馋，笑着叫大金牙：“大叔，这不就是蒸蹄膀吗？”“啥？”大金牙颇显惊讶，指着那蒸蹄膀，眼瞪着他，“这是东坡肘子。”“东坡肘子？”汉伟瞅着那菜脱口叫大金牙，“大叔，好名称。”大金牙指着那菜不无得意：“任你们到咱这方圆左右哪个饭馆，都叫它清蒸蹄膀。”王怀武打断他的话：“那您老咋叫它东坡肘子？”大金牙的脸对他一沉：“哪是我叫？是书上叫的。”“书上？”王怀武惊讶，“什么书？”大金牙又不无得意：“《中国菜谱大全》。”汉伟不由瞅着那菜自言自语：“怪不得做得这么地道。”王怀武也瞅着那菜感触颇深：“大叔年过七旬还钻研业务，我们更应该发奋学习。”
岂料大金牙听了，脸对王怀武一沉：“哎！大侄子，不是什么学习不学习的事啊！而是这道菜我平时极少做，今天是你们来了，我才用心做的。”王怀武满脸不解：“为啥？”“为啥？”大金牙指着那菜不无激动地问王怀武，“东坡肘子，这东坡是谁？”王怀武面露微笑，正要回答，大金牙却抢着道，“苏东坡老先生，宋代大文豪也，我今天之所以做这道菜，实在是希望你们像他那样，满腹才学，报效祖国，在这十年一试的高考中金榜题名，也不枉你们寒窗苦读和你们父辈的苦苦盼望！”汉伟、王怀武听了，不约而同倏地站起，叫大金牙：“大叔，您放心，我们一定不辜负您老的祝愿。”大金牙像受到莫大褒奖，蜡黄脸笑得尽是皱纹：“这就好，这就好！”汉伟、王怀武相对一望，又一起叫他：“大叔，您快搁了托盘，我们敬您一杯！”
“对！大叔，我们敬您老一杯。”其他人也倏地站起，齐声叫他。大金牙像遇到了洪水猛兽，忙收了笑容，朝他们连连摆手，又指左手仍托着的托盘：“尽顾说话，我这儿还有一道菜呢！再说，我年岁大了，又患有胃溃疡，可喝不得酒。”王怀武当他客气，还要劝，汉伟忙叫他：“算了，我知大叔是实在人，再说他确实恁大年纪，我们就别再为难他。”大金牙脱口夸他：“哎！还是汉伟侄子知道疼我。”汉伟不再理他，只叫王怀武他们：“坐下，都坐下。”
一阵参差不齐的落座声响过，大金牙见汉伟他们都坐停当了，将托盘里的另一道菜——一大黑碗蒸肉与东坡肘子并排搁了，指着肉对汉伟他们说：“这也是咱这一带的流行菜，别看它普通，但意思可不一般。”栓子已全忘了刚才王怀武带给他的不快，笑着叫道：“大叔，说来听听。”大金牙左手拎着托盘，右手指着那与东坡肘子一样肥膘膘、红堂堂、烂乎乎的大黑碗蒸肉对栓子说：“这道菜但凡谁家过喜事都离不了，这一块块紧紧挨着的肉象征一家人血肉相连，而大黑碗则象征一家人团团圆圆。我今天之所以也给你们上这道菜，是希望你们今天在座的这次都能高考得中，一个也不落下。”汉伟他们感动得又异口同声地说：“谢谢大叔！”大金牙高兴得像个小孩又要说话，乍觉背后有人悄悄拽他，回头一望，原来是那伙计，顿觉扫了兴致，脸一沉问他：“啥事？”那伙计却不吭声，只是朝外面使劲拽他。大金牙这才想起，这是他有要紧事叫他的特别动作，只好侧身指着他叫汉伟他们：“瞧，这孩子就是这犟脾气，天大的事叫你也只拽不说。”汉伟他们忙叫他：“大叔，有事你直管忙去。”大金牙只好伸手叫他们：“那你们快拿起来，别的菜随后就到。”
因为这次宴会是为庆祝参加十年一试的高考相聚才举行的，而不是为吃酒寻乐，又因下午就要投入短暂而紧张的高考复习，所以吃饱喝足了，宴席自然散了，大家先后站起，离席出去。汉伟与王怀武、栓子谈着菜的味道地道，刚出包间，大金牙忙从过道里出来叫他：“汉伟，你等一会儿，大叔我有话对你说。”汉伟只好停步，望了王怀武、栓子一眼。王怀武忙对他说：“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不等汉伟回答，大金牙就叫王怀武：“你们有要紧事，我就不耽误了，只是希望考试结束，你们再来，大叔我请客。”王怀武、栓子齐声回答：“好！”转身就走，大金牙又叫走在前面的二欢他们：“各位走好，考试结束可再来啊！”“好！”二欢他们也齐声答了，一直望着二欢他们的汉伟忽然叫王怀武：“咋不见张灵芝？”王怀武朝前看了，回头道：“可能走到前面了吧！”
汉伟不再说话，直望着王怀武他们都出门没了踪影，才回头问等得满脸焦急的大金牙：“大叔，啥事？”大金牙像正等着他这一问，只叫他：“你随我来。”回头便朝过道里走，汉伟只好随在他身后。那过道本就不长，又因大金牙心急脚快，所以瞬间便走到头，闪身旁边，指着汉伟饭前跟张灵芝坐过的垂柳树下叫正出过道口的汉伟：“你看，那儿有人等你。”汉伟一望，顿时愣了。
走到街上的王怀武心里惦着汉伟与他分手时的问话，顾不得栓子跟他说这道那，探头朝走在最前面的二欢他们望去，想要望到张灵芝，可任他把所有人都望个遍，只是不见张灵芝影子，不由心里疑惑，只当身边没有又对他不满的栓子，两腿一撂，便赶上正对簇拥着自己匆忙而走的人们侃侃而谈的二欢，“啪”把他肩头一拍。二欢哪有提备，惊得立时住嘴，回头一望，“张灵芝呢？”王怀武一脸只有他才知道张灵芝下落的神情，狠狠瞅他。二欢恨他吓了自己：“你问我，我还问你呢？”扭头便走，跟二欢一起的许是怕王怀武被二欢呛得尴尬，忙一起对他说句：“只怕张灵芝在后面有事吧？”便随二欢离去。
王怀武只好疑虑重重接着走路，偏偏撵上来的栓子好奇不减：“我说汉伟哥跟灵芝姐之间有事呀，你还不信。”王怀武突然回头问他：“啥事？”“你看啊，”栓子给他分析，“饭前他俩一起出去半天，现在又都没跟我们一起回来，你说这不是……”王怀武劈头盖脸打断他的话：“走你的路好吧？”
汉伟顺大金牙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愣了，原来那柳树下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是张灵芝，另一个是他一辈子都不能从心中抹去的倩影：窈窕身材、苹果圆脸、齐耳短发、文静秀气的段小玉。他心里一惊：“呀！这段小玉咋现在过来？”忙对正一脸疑惑瞅他的大金牙说：“大叔，那你忙去！”大金牙叮嘱他：“汉伟，为人处事可要谨慎啊！”抬脚走了。
汉伟来到柳树下的桌前，已十年不见的段小玉仍像那次与张灵芝一起到他家与他道别时一样，只默默低头，倒是张灵芝指着她问汉伟：“还认识她吗？”汉伟不答，只在她俩之间的椅子上坐下，小心问段小玉：“你还没吃饭吧？”张灵芝抢着代段小玉不满：“她早来了，只是不愿和我们一起吃饭。”汉伟不理会张灵芝，又问段小玉：“还生我的气？”段小玉仍不抬头，也不吱声，只轻轻摆头。
汉伟知道她心中仍怨艾沉沉，不由目视前方重重一叹：“唉！都怨那场‘史无前例’呀！无情吞噬了我们这一代多少人的理想、光阴、前程、幸福甚至生命。每当想起这些，我都不免想到令我刻骨铭心的王校长、费新生、马世英他们……”汉伟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忙不说了。段小玉知他难过，再顾不得自己的怨艾情怀，这才开口劝他：“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汉伟也不愿她们再被自己的伤感感染，忙问段小玉：“你可是也来参加复习、高考的？”“不！”段小玉答得干脆。“为什么？”汉伟不解，段小玉沉默片刻，像拼命挣脱情感的桎梏，才缓缓吐露原委。原来段小玉早在汉伟进董坡中学当民办教师时，就被她在市委工作的叔叔安排在市妇联工作，现在她父母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段小玉不忍远离他们去读大学。段小玉说着轻轻摆头：“其实这都不紧要，紧要的是我对读大学已没了兴趣和热情。”
汉伟不由问她：“还记得在马家营的那个晚上吗？悠然的南风，飘舞的柳条，满村的灯光，从容的蝉叫，我们傍树而站，你可是力劝我到你家与你一起复习考大学的啊！”段小玉缓缓抬头，失神地望与她相对坐着的张灵芝：“可惜现在时过境迁，如果是那个时候，我会欣然参加高考的。”
汉伟知她说的沉重心意，顿时哑口无言，张灵芝扭头望他，他像无颜面对似的默默低头，段小玉看见，小声问：“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见你？”汉伟颇觉惊讶，不由抬头：“为什么？”段小玉定定望他：“我就是来嘱咐你，复习期间一定别想其他的，用心复习，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考上大学，因为我耳边至今仍时常响着我与张灵芝上你家那次，病床上你父亲的声声叹息。”
汉伟似乎又听到了当年那天耳边骤然响起的秦耀先的声声重叹，顿觉责任重大，信心满怀，对段小玉说：“你放心，我会的。”段小玉如释重负：“要真是这样，那我这趟算没白来。”汉伟突然想起饭前张灵芝对他的质问，扭头望了一直密切关注他们谈话的张灵芝后问段小玉：“刚才咋听张灵芝说你至今仍孑然一身？”
段小玉又默默低头，张灵芝忽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绷着脸问汉伟：“你还好意思问？”汉伟这才悟出个中原委，顿时像输了理，也缓缓低头，叫段小玉：“如你刚才说的，一切都过去了，还是快成个家吧！”低着头的段小玉小声回答：“不！我终身不嫁。”
带着历史造就的终生遗憾，带着自己无法摆脱的情感重负，段小玉离开汉伟和张灵芝，离开给了她知识与欢乐，同时也给了她“愚昧”和痛苦的母校，离开她孜孜以求的高考梦想走了，走进她自己营造的、永远也无力走出的悲情世界。汉伟和同学们则迅速投入紧张的复习中。复习紧张，但也新鲜、幸福、甜蜜：像十年前一样，静静地坐在教室里，伴随阵阵南风自窗涌入，窗外的小鸟飞舞啼叫，面对写满解答题的黑板，还有孜孜不倦讲授的老师，满教室的人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新学习的机会，像六月的禾苗吮吸甘露，全神贯注听讲，不时认真作笔记。
因为远大的理想与抱负，因为父亲的终生遗憾，因为无辜而死的王校长、费新生、马世英，因为母亲、姐姐，还有至今仍对他痴心不改的段小玉的专程嘱咐，心中装满事情的汉伟更是专心致志，暗下决心，一定要融会贯通老师全部讲的，争取高考一举得中。
上帝却像有意与他作对，正当他像所有人一样，专心致志听老师滔滔不绝讲授的时候，旁边坐的二欢忽将他轻轻一拽，悄悄叫他：“汉伟哥，你看外面窗边那个女的咋一直瞅你。”汉伟当他不集中精力，仍面向讲台，小声叫他：“莫走神，快认真听讲。”岂料二欢说得焦急：“真的，汉伟哥，不信你看。”汉伟这才借故活动坐姿，趁机朝外一望，不觉一惊：贾红云倚着窗沿正满脸焦急看他，汉伟明白她这是叫自己赶紧出去，想到定有急事，只好向正讲课的老师举起右手。
其实他和二欢的动作老师早看在眼里，只是没看见窗下的贾红云，不知其中缘由没好问他，现在见他举手，便停了讲课：“秦汉伟同学，有什么事吗？”汉伟放下右手站起：“老师，外面有人找我。”老师叫他：“那你快去。”
汉伟合了笔记本，离座出门，来到已是满面悦色的贾红云面前，贾红云好不娇嗔地说：“瞧你那撅嘴拉脸的样子，好像人家来向你讨债似的？”汉伟心里恼火，但不便发作，只冷冷叫她：“快走，别站在这儿，影响人家上课。”扭头就走。贾红云只好随在他身后。
两人像争罢嘴找人评论是非的夫妻一样默默无语，一前一后来到绿荫如盖、阳光婆娑的林荫道上。汉伟靠路边站了，又冷冷问好奇得四处打量的贾红云：“啥事这么当紧，让你大忙季节到这儿来找我？”贾红云停了四处打量，瞅他片刻，姣好的瓜子脸突然一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