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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狐狸湾(2)

其实对于小脚我并不陌生,我姥姥就裹着一双小脚。虽然裹小脚是对妇女的一种迫害,但是在以前,只有有些地位的人家才让女儿裹脚,自来就有“小脚嫁秀才,大脚嫁脚夫”的说法。我姥姥裹脚的时候正是民国初期,当时社会上反对裹脚的浪潮声很高,我姥姥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思想比较守旧,所以不管外面怎么闹,我姥姥的一双脚还是给裹成了粽子的模样。

话题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在以前,一双小脚就可以判定一个女人的出身高低和社会地位。

让我奇怪的是,跳大神之类的神婆职业在以前属于下九流,眼前的老太太偏偏有一双象征身份的小脚,总让人感觉不协调。

元亮看到老太太之后,眼神闪了闪,突然附在我耳边说:“她就是我说过的董婆。”

原来这个老太太就是董婆,我听元亮提过很多次,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她本人。在我的想象里,董婆应该是那种神神道道的模样,可是眼前的老太太虽然穿着一身黑衣,但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和蔼,年轻时样貌应该不差。

窦二迎上去跟董婆寒暄了几句,董婆话不多,走到棺材前静静地看了半天,老太太显然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脸色一点儿变化都没有。

董婆后退几步,别看她是一双小脚,但行走很稳。她走到窦二面前,两人低语了几句,任我竖起耳朵,也没听清董婆到底跟窦二说什么。董婆说完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交给窦二,窦二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过了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董婆抚了抚腰上的彩带,我本以为她要准备开始跳大神,没承想她居然扭头走了!

窦二无奈地看着董婆的背影,紧紧地攥住那个东西,神情惶惑。

“怎么回事?”把董婆找来的那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门,“董婆怎么走了?”

窦二一咬牙:“董婆说我大哥伤了‘大仙’的真身,所以才遭此横祸,她让我明天之前必须把大哥的尸体埋了,否则……否则家里其他人也会受连累。”

满院子的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等再看向老窦尸体的时候,眼神已经大不一样。元亮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突然他暗中扯了扯我的衣服:“不如……咱俩先走一步?”

我蹙眉:“你真信那个董婆的话?”

元亮面有菜色:“我敢不信吗?你忘了我上次中邪,你把我十个手指头钻出十个窟窿的事了?”说完他猛地抖了抖手,仿佛那十根手指还在痛。

窦二在棺材前站了半天,突然间一咬牙:“钉棺吧。”

在农村,婚丧嫁娶都有一套流程,一般都有专门负责的人,就像婚礼上的司仪一样,掌控着婚礼的节奏。丧事也一样,百草镇有专司丧事的人,像什么做灵床、钉棺、抬棺、挖坟坑等,都有一伙人专门是干这个的。

老窦死得突然,不过那些人还是一个不漏地请了过来。窦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人上前,他手里拿着钉棺材专用的那种煞钉,准备把棺材盖钉上。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一旁的小屋里冲了出来,看模样正是老窦的媳妇,她一下子把棺材盖掀翻在地,一双手抱住了尸体的头部,大哭起来。

钉棺材的人只好退到一边,只听老窦媳妇边哭边说:“不行,不能就这么把他送走,小和……小和还没见他爸爸最后一面……我苦命的孩子啊……”

窦二走过去搀扶老窦媳妇,老窦媳妇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棺材,那声声不绝的悲泣声异常惨烈,要不是她再次晕厥,事情还不知道要发展到什么程度。

之后的事情倒是进行得很顺利,钉棺后,本来应该摔丧盆子,可是窦建和不在,于是那些虚礼竟也省了。只是装了死人的棺材特别沉重,抬棺时还要在底下垫上原木,更增加了棺材的重量。所以,抬棺一般需要六到八个人,还必须两拨轮替才能到达坟地,由于人手有限,我也成了抬棺替补大军中的一员。

说实话,我是头一次给人抬棺材,手和脚都相当不协调。棺材非常重,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个一百多斤的死人,而是块实心大铁砣。我咬牙托着圆木一溜小跑,天上挂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我浑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成半湿状态。

窦二在前面带路,我越走越奇怪,因为窦二走的路线虽是向着黑瞎子山的方向,可是到了山脚下,他竟然没上山,而是带着一伙人朝一条小路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

我突然想起元亮一开始说的话,他说,老窦离奇死亡之前曾到狐狸湾看过坟地。难道窦二竟要把老窦葬入狐狸湾的坟地中吗?

眼看着窦二把我们领进两山之间一道狭长的湾地内,我才知道自己竟然猜对了。

我虽然日日在外面跑,可是狐狸湾真的从未来过,只能说百草镇周边一带的范围太大了,我们所能涉及的地方实在有限。

只见这里植被茂密,有一条清澈的小河从两山之间流淌而过,河两岸倒是有不少空地,但是窦二真的要把老窦埋葬到这里吗?

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抬棺的几个人也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窦二道:“其实我大哥一早就在这边看好了坟地,你们看,前面那块地方是不是堆着一些石头?那是我大哥特意布置下的记号。”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在一块离小河不太远的地方,那地方恰好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中心有一个直径一米的浅坑,坑里堆着不少头颅大小的石头,一看就知道是人为的。在浅坑后面不远还有一棵大树,树下立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远远看去倒有几分意境。

虽然众人都不解老窦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给自己找坟地,可是这是他生前的意愿,也没有人反对,于是几个拿锹的人快速地在原本放着石头的地方挖了一个将近一米半深的大坑,然后把棺材吊了进去。

这里临近河边,虽然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是我真担心哪天下一场大雨就把老窦的坟给淹了。

安葬好老窦后,那些人在上面弄了一个大而浑圆的坟包,墓碑是来不及做了,只好等到以后再补。窦二在新坟前烧了不少纸钱,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已经通红。

老窦就这么迅速而又惨烈地去了,要不是后面发生的那些事,我真觉得老窦的死只是一场梦。

葬完老窦之后,窦二要安排帮忙的一干人吃饭,我看着闹哄哄的一群人,实在没有吃饭的兴致,于是拽着不情愿的元亮走了。

第二天下午我送完信回到百草镇,正巧碰到方大汉和一群半大的小子在路上疯跑,看他们那疯狂的架势,地上的灰尘都激起半米高。我一把拽住了方大汉,把他扯了个趔趄:“小子,跑什么呢,是不是又闯祸了?小心派出所早晚把你逮起来。”

方大汉急忙摆手:“没有,我才没闯祸。”

“那你们跑什么?”

“我听二子说窦家出大事了,想过去看看。”

我顿时一惊,窦家出事了?貌似百草镇上姓窦的人家只有老窦一家。

“是住水北的那个窦家吗?”

方大汉老实地点点头。

“他们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大汉甩掉我的手:“我哪儿知道?”

我狠狠地照他屁股就是一脚,没踢到他,这小子身手挺利索,估计是最近跟电视上的霍元甲学的。

没奈何,我只好跟着方大汉一起往窦家跑。等我们跑到窦家院子外面的时候,那里已经密密实实地围了不少人,奇怪的是大家都只是站在院子外,没有人走动,甚至没有人说话。

我抹掉头颈上的热汗,放缓脚步走过去。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我仍然被眼前一幕吓得浑身发软,动也不能动。

窦家的院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窦的媳妇,另一个是个年轻男人,我并不认识。老窦媳妇浑身赤条条地站在院子中间,披散着头发,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脸上的神情却异常高兴。她一边笑一边扭动着身体,像是在跳舞,嘴里喊着:“死得好,死得好,早该死了……死得好……”

那个年轻男人手中拿着一个铝制的饭铲子,很大很厚实的样子,最可疑的是上面沾满了红色的东西,像是血迹。

年轻男人挥舞着饭铲子跟老窦媳妇一起跳舞,跳着跳着他突然一把抓住老窦媳妇的后脖子,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自己的面前,擎着饭铲子照着老窦媳妇的脸上狠狠地拍下去!一下又一下,我能清楚地听到金属击打在肉上的声音,还间插着软骨碎裂的声音,那声音让人浑身发麻。

老窦媳妇丝毫没有挣扎,还是在不停地笑,声音却逐渐变低。鲜血顺着她的鼻子眼睛甚至耳朵飞溅而出,浸湿了年轻人的衣襟,还有脚下的土地。

在整个过程中,我一直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诡异气氛压在我的心头,像是做梦魇住了一样,眼前的一幕仿佛隔着一层雾,非常不真实。过了一会儿突然能动了,我大喊一声,快速地朝院子里冲了进去!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我的冲势太猛,一下子撞倒了好几个。我不顾一切奔进院子,一手扳住饭铲子,接着一拳照着年轻人的脸打下去。

我又急又恨,这一拳丝毫没有留手,直打得年轻人仰头就倒。我没想到年轻人这么不堪一击,顿时一愣。我再看向倒在地上的老窦媳妇,她的五官几乎都被砸烂了,像是一个揉坏的包子,胸口的起伏甚微,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我慌了神,因为老窦媳妇没穿衣服,所以也不好下手,只能对着院外的人大吼一声,叫人快进来帮忙。院外的人才如梦方醒,一下涌进来不少人,几个妇女七手八脚地给老窦媳妇套上衣服,就要往卫生所抬。

其中一个看着老成的人说不行,已经伤成这样,卫生所肯定治不了,得到县里的大医院去。于是有人赶紧跑去弄了辆光板马车来,老窦媳妇被抬上马车,身下垫着几层被褥。有人找来一个会赶车的老把式,马车被赶得飞快,不多时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这时方大汉突然大叫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惊恐。

我急忙转过头,那个年轻人一直在地上躺着,方大汉和几个半大的小子在一边盯着他。他鼻子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眉眼斜竖着向某个奇怪的角度挑着。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这人的脸怎么看起来像只狐狸?

“这人是谁?”

刚才的一幕太过诡异,以至于我现在才想起问年轻人的身份。

方大汉和几个小子面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嗫嚅着说不出话。像他们这么大的小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能让他们露出这种神色,恐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我心中一动,难道他竟是……

方大汉磕磕巴巴地开口了:“他……他是建和哥。”

果然!面前的年轻人竟是窦建和,老窦的儿子!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被这个事实惊得差点儿坐倒在地,接着一个半大小子的话更让我惊讶。他说他来得早,亲眼看到老窦媳妇在院子里泼妇似的大骂老窦。老窦去世的消息还没完全传开,大伙刚开始还以为是他们两口子吵架,也没在意。后来老窦媳妇越骂越难听,还说老窦死得好,这时才有人觉察到不对劲。

后来窦建和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饭铲子。老窦媳妇见到自己的儿子后并没住口,反而骂得更加来劲。窦建和二话没说,揪住他妈的衣服,照着脸上就是一顿狠拍,没想到老窦媳妇没有生气,反而越拍越笑,后来甚至开始跳舞。她又笑又跳将近十几分钟,窦建和突然上前开始扒他妈身上的衣服。春天的衣服穿得不厚,窦建和几下就把他妈扒得像只光皮羊。接着两个人一起跳舞,那舞姿相当怪异可笑,可是没人笑得出来,两个一起跳了好半天,再后来的事我也看到了。

“窦建和……扒他妈衣服的时候,没人上前阻止吗?”

半大小子半天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腿都软了,怕得要命,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周围的大人好像也是……”

我没有作声,其实当时我也有那种感觉,动也动不了,如果我能早点上前,也许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现在后悔却是晚了。

“建和哥为什么要打他妈?他疯了吗?”方大汉看窦建和的眼神带着超越他年龄的沉痛。

后来我才知道窦建和小时候很会打架,“文革”后恢复高考,他以很好的成绩考上一所大学,是这帮半大小子的偶像。

我心中也是一沉,老窦媳妇和窦建和明显不对劲,他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人类正常的行为。窦家接连出事,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跟老窦的死有关?

这时,躺在地上的窦建和突然暴起,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眉眼斜竖着看着周围的人,眼神中透出一股冷光。

“你们看他的手!”有人大喊。

窦建和是个毛发比较旺盛的人,他虽然穿着长袖,可是露出皮肤的地方,那黑色的汗毛已经全部竖立起来,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嘴里还发出仿如野兽般的嘶吼。当时我离他最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每一个细节和变化,那是我即使用尽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形容的样子。

围在院子外看热闹的人有不少,看到这一幕顿时吓跑了一大半。大家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院子外又来了一群人,原来不知是谁报的案,公社派出所出动了六七个人来抓窦建和。

六七个人对付一个人基本上没有悬念,不过窦建和的攻击方式很不寻常,专往人想不到的地方进攻,倒也弄伤了几个人。后来在我和几个半大小子的帮忙下,窦建和被五花大绑地抬上一辆三轮车,送到拘留所去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住处,看见元亮蹲着发呆,裤腿上都是泥。我走过去刚要说窦家的事,元亮突然来了一句:“我看见老窦媳妇了。”

我一愣,不由得有点儿奇怪,老窦媳妇躺的是个光板马车,元亮看到她也不奇怪。可是马车行驶得很快,元亮的眼力未免太好了。

“你在哪儿看见她的?”

“在四队西边……她满脸是血,赶马车的人撞到一棵树,后来……”

我急了,大吼道:“后来怎么了?”

“马车翻在沟里,我上去帮忙,赶车的人没事,不过老窦媳妇……死了。”

我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好半晌才注意到元亮一直在搓手,他的手上似乎沾上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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