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爱银子的，不因得银子知足。贪爱丰富的，也不因得利益知足。这也是虚空。
———节选自《旧约全书》
艾三说出的那个能填平两个坑的人，就是驻守祥符的六十八军一四三师的师长黄樵松。
沙二哥：“人家黄樵松恁大的官，他能帮咱的忙吗？”
艾三：“这个黄樵松是咱祥符人，家在尉氏。一四三师归六十八军建制，六十八军是西北军的底子，军长是刘汝明。老日刚被打窜，刘汝明就派一四三师来驻守祥符，可见不一般啊。”
沙二哥：“有啥不一般啊？”
艾三：“黄樵松是啥人？刘汝明的嫡系，刘汝明啥人？冯玉祥的嫡系，冯玉祥啥人？咱河南人，河南人讲义气，祥符人更讲义气，黄樵松眼下驻守祥符，就是祥符最高的军事长官，只要黄樵松愿意伸头，保准能摆平。”
沙二哥：“咱跟人家黄樵松也冇恁些，人家又是个高官，谁能和他搭上话呀。”
艾三：“咱搭不上话，有人能搭上话啊。”
服。”
沙二哥：“谁呀？”
艾三：“尿壶。”
沙二哥：“尿壶是谁呀？”
艾三：“每天一早去尔瑟那儿喝汤那货，高个，满脸糟疙瘩，爱穿一身西沙二哥回忆着：“高个？爱穿西服？满脸糟疙瘩？是不是喝罢汤爱去逗白凤山鸟的那货，听口音好像是河北沿儿那边的。”
艾三：“对，就是他。那货是一四三师的一个谍报队长，黄樵松的手下，问他的大名冇人知，一问尿壶冇人不知，尿壶是黄樵松的铁杆，咱就让尿壶去拆洗黄樵松，再让黄樵松去拆洗谷站长，这事儿不就八九不离十了嘛。”
沙二哥：“人家拆洗不拆洗啊？”
艾三：“那得看咱能不能先把尿壶给拆洗喽。”
沙二哥：“尿壶恁俩关系咋样？”
艾三：“谈不上关系，熟人，在行政公署开会碰过几次面，他是搞谍报的，我也是搞谍报的，就是公事公办的关系。”
沙二哥：“那可不好办，人家凭啥要帮咱啊。”
艾三想了想：“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办，这货每天都来寺门喝汤，明个见着他先试探一下再说。”
沙二哥：“中吧，反正这事儿交给你了。”艾三：“我可不给你打包票，只能说试试看。” 第二天一早，尿壶穿了一身新西装果然又来寺门喝汤了，他刚在尔瑟的汤锅前坐下，艾三便也一屁股坐了下来。艾三：“呦，老兄这身行头派司①啊。”尿壶：“马马虎虎，一般般。”
艾三：“俺祥符可冇裁缝铺子能做你这西装啊。”
尿壶：“你老兄算说对了。这是上海裴乐蒙的西服，外国工艺，别说祥符，全中国也找不着第二家这样的裁缝铺子。”
艾三连连点头：“老兄不同凡响啊，头一次在行政公署开会的时候见到老兄，搭眼一瞅，就是吃过大盘荆芥②的。”
尿壶：“过奖过奖。不如你老兄，吃的是军统饭，走到哪儿别人都得另眼相看啊。”
艾三：“都是给党国支差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扭脸对尔瑟说道，“尔瑟，以后不管这位哥哥啥时候来，都不能收他的汤钱，听着冇。”
尔瑟：“知了！”
尿壶：“不中不中，这可不中，住店打店钱，喝汤打汤钱，咱可不能干市井泼皮们的事儿，二小子穿大褂———规规矩矩。”
艾三：“外气了不是？你是我的朋友，来俺寺门不管喝谁家的汤，我不让他们收你的钱，你看他们谁敢收。”
尔瑟一旁敲着边鼓：“在俺寺门，三哥只要发句话，比玉皇大帝都厉害，老兄情来了，啥时候来都得让老兄吃得发③喽。”
尿壶有点腾云驾雾。
艾三接着说道：“俺祥符有句话叫，‘光棍大，朋友架’，寺门这帮弟儿们捧我的场，话说回来，再大的光棍也只能耍八成，也要识抬举，老兄说是不是？”
尿壶：“那是当然，蒋主席还拜把子讲义气呢。”艾三一挑大拇指：“说得好！”这早上的汤让艾三铺摆得那叫丰盛，除了鲜汤之外，小酥肉、原油肉、炸面筋、黄花菜、酸辣泡菜摆了一桌子，吃得尿壶满嘴流油。
这时，白凤山拎着鸟笼走了过来，在艾三的招呼下，他把鸟笼往汤锅旁一挂，也坐到了汤锅前。
尿壶一边吃一边瞅着鸟笼夸道：“这百灵不错啊。”
白凤山：“一般吧，管玩，我从前有只好鸟，让卖尻孙日本人给枪毙了。”
尿壶：“啥鸟啊？”
白凤山：“鹩哥。”
尿壶：“都说鹩哥好玩，但我还是喜欢百灵，会学人说话的鸟固然不错，一旦脏了口就不讨人喜欢，百灵则不同，你就是心情再不好，只要它一张口，就云开雾散。”
白凤山：“老兄内行。”
艾三：“尿壶老兄也喜欢玩鸟？”
尿壶：“何止是喜欢，那是太喜欢了，抗战的时候，不管战事再紧，行军打仗我都没舍得把鸟扔掉。说了你们不信，打台儿庄的时候我还拎着我喂的那只百灵呢。”
艾三：“那一定是只好百灵。”
尿壶：“也是一般的百灵。我一直想喂一只好百灵，可总也碰不着，到祥符来以后倒是碰见了一只好百灵，我出高价买吧，可人家又不肯卖，急得我心直痒痒。”
艾三：“老兄在哪儿看见一只好百灵？”
尿壶：“那天我去新华楼浴池洗澡，没进门就听见里面有百灵叫，哇，那口叫得真让人着迷，进里头一看，果然了得，我喂了几十年百灵也没见过那么好的百灵啊！”
白凤山接腔：“那可不是。三哥，你知那是谁喂的百灵吗？”
艾三：“谁喂的？”白凤山：“罗胖子。”艾三：“新华楼的掌柜？”
白凤山：“就是他。祥符城里凡是玩百灵的人，都知新华楼罗胖子手里有只好百灵，出再高的价钱他也不卖。据说刘茂恩主席的兄弟去新华楼洗澡，就样中他那只百灵了，托多少人去说罗胖子甩都不甩。”
艾三：“恁大样？”
白凤山：“能在祥符城里开澡堂子的人，可都不是一般人，新华楼啥地儿？祥符澡堂子的头牌，我爱洗澡，见过罗胖子，小母牛掉进水缸里———牛逼死了。”
艾三转向尿壶：“老兄真的想要那只鸟？”
尿壶：“想得我都睡不着觉。”
艾三：“别管了，这事儿交给我，明个早起你来寺门连喝汤带拿鸟。”尿壶：“不可能，不可能，那个胖子说了，老天爷买他的鸟他都不卖。”艾三：“我可不是老天爷，但这只鸟我买定了！”
尿壶：“你老兄要是能把这只鸟给我买过来，你就是我的亲爹！”
艾三哈哈笑道：“老兄这话是要折我的寿啊，言重了，言重了，不就是一只鸟嘛。”
尿壶：“咱可有言在先，不能强买强卖，咱是党国的军人，违反军纪的事儿咱可不能干。”
艾三：“我知恁一四三师的军纪严明，放心吧，我也不会往咱国军脸上抹黑的。”
喝罢汤后，艾三打发白凤山先去一趟新华楼，让罗胖子出个价钱。明知这是白跑趟，白凤山还是按艾三的意思去了，而且还把那根金条带了去。冇半个时辰，白凤山就拐了回来，把金条拍回了艾三手里。
艾三：“咋？一根金条都不中？”
白凤山：“我不是说过了嘛，罗胖子刀枪不入，门儿都没有！”艾三：“嘿！门儿都没有？我今天非得进他的门儿不中！”艾三回家脱下军装，换上了一件蓝布大褂，就奔新华楼浴池去了。新华楼浴池在寺后街，民国三十三年开始营业，是祥符城里最大的浴池，上下两层楼，爱洗澡的人提起新华楼就俩字：“水好。”所以这里从早到晚都是满当当的人，赶到节气来洗澡还得排大队。
今个新华楼里的客人也不少，艾三进门之后，一眼就瞅见挂在门旁边的鸟笼，搭眼仔细一瞅，鸟笼里那只百灵上体栗褐，下体白色，头和尾基部 呈栗色，翅黑而具白斑，胸部具不连贯的黑色横带。艾三也喂养过鸟，看到这只鸟之后他明白尿壶为啥非得买这只鸟不可了，暗自赞叹，千真万确是只好鸟。
一个胖子走了过来，问道：“先生洗澡？”艾三立即明白这就是那个罗胖子，既冇瞅他又冇搭理他。罗胖子又说了一句：“这位先生是洗澡吧？”艾三瞅着鸟笼：“凤头百灵，不孬。”
罗胖子笑道：“当然不孬，新华楼恁大的招牌，能挂孬鸟不能。”
艾三：“口咋样？”
罗胖子：“先生，你要是玩鸟的你就知，羽毛漂亮口就洪亮。”艾三斜了罗胖子一眼：“这么说和人差不多，行头穿得好说话气就粗？”罗胖子：“差不多吧，冇钱就穿不起好行头，穿好行头的都是有钱的，财大气粗嘛。”
艾三：“那你看我是有钱还是冇钱啊？”
罗胖子笑道：“来洗澡的人穿不穿好行头无所谓，一赤肚④都一个样。”
艾三也笑了：“不愧是开浴池的，真会说话。”
罗胖子：“先生洗澡楼上请。”
艾三：“有刮脸的冇？”
罗胖子：“有，先生刮脸这边请。”艾三又瞅了鸟笼一眼，走进了旁边的理发室。理发的：“先生理发还是刮脸？”
艾三：“连理发带刮脸。”理发的：“先生请。”艾三坐到了理发的椅子上。理发的：“先生先理发后刮脸吧。”艾三：“不，先刮脸后理发。”理发的笑道：“都是先理发后刮脸。”
艾三：“都是我不是，我就是要先刮脸后理发，咋，不兴啊？”
理发的一瞅这个主儿不好伺候，急忙说道：“兴，兴，只要先生兴咱就兴，先刮脸后理发。”
艾三：“哎，这就对了，恁得随我。我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人家早上是先刷牙后吃饭，我是先吃饭后刷牙，人家晚上是先洗脚后睡觉，我是先睡觉后洗脚。”
理发的赔着笑脸：“是是是，俺随先生的习惯。”艾三：“你说我这习惯是好还是不好呀？”理发的一边给艾三围白布一边说：“好好，先生说好就是好。”艾三：“我啥时候说好了？你听见我说好了吗？”
理发的：“冇冇，先生冇说好。”艾三：“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理发的不知说啥好了。
艾三：“中了，不想说就别说了，刮脸吧。”
理发的按照程序用热毛巾给艾三敷罢脸后，在皮子上荡了几下刮脸刀，开始给艾三刮脸。
艾三：“把眉毛也刮喽。”
理发的：“啥？先生说啥？”
艾三：“我是外国人啊，说话你听不懂？”
理发的：“不是，我，我不明白……”
艾三：“我让你把眉毛也一起刮喽。”
理发的更加不解了：“把眉毛也刮喽？”
艾三：“瞅瞅，我还以为你真听不懂我的话。对，把眉毛一块儿刮喽。”
理发的：“先生是开玩笑吧……”
艾三：“谁跟你开玩笑，我又不认识你。”
理发的：“这，这眉毛刮喽……”
艾三：“咋恁多废话，让你刮你就刮！”
注：
①派司：气派、漂亮、体面。
②吃过大盘荆芥：荆芥，植物名，味凉甘，可做调味菜；意为见过大世面、有过不凡经历。
③得发：满意、得劲、舒服、顺畅。
④赤肚：光屁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