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转眼进入了秋天。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和州的原野,山上、路边的树木已经微微地露出萧索的色彩,枯黄了的叶子在微风中簌簌地飘落到地面上,农民正在田野上忙着抢割水稻。
游酢在孙子的陪同下穿过和州城来到长江边上的镇淮楼。爷孙俩登上楼,站在楼廊向南凭眺,长江如带,江水悠悠东去,远处的天际云山渺渺。“爷爷,你看什么?”游酢抚摩一下小孙子的头,说:“孙儿,爷爷在看咱们的家乡。”孙子问:“爷爷,我们的家不是就在城里吗?”游酢回答道:“这里是我们的家,可是咱们的老家在南面的福建建阳。”孙子又问道:“那里美吗?”游酢说:“美!爷爷就在那里生长的,你的太公、太婆们都埋在那里。”孙子说:“爷爷,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和哥哥、姐姐们回去看看。”游酢答道:“爷爷老了,以后让你爸爸、妈妈带你回去。”说着说着,眼眶潮湿了,他抑制住心头的辛酸没让泪水流出来。过了一阵,他牵着孙子慢慢地下楼。
吕氏的病情有了些好转,基本恢复了健康,能够做些家务。游酢的心情也宽松起来,有空时候上街去走走,有时跟几个年纪相仿老人下一两盘象棋,有时到张半仙的摊子听一听故事或者消息。
一日,胡安国前来拜访。两人相见,互相寒暄一阵之后,坐下喝了几杯茶,游酢问道:“康侯,这些年在家守制,《春秋传》应当写得差不多了吧。”胡安国说:“这三年,拙著确实大有进展,不过尚未完善。”游酢关切地问道:“朝廷方面没有一点信息吗?”胡安国回答说:“没有。那年是我自己辞职的,何况蔡京在当权执政。”游酢叹道:“唉,我年老没有用了,心想帮帮你可是自己都虎落平阳,做不到了。”胡安国说:“恩师,没事的,这正好可以在家做学问呢。”游酢说:“看得开就好。”胡安国问道:“恩师这些年来还在读书、做学问吗?”游酢回答说:“学问是没有心力做了,只是读读《南华经》。”胡安国吃惊地说:“恩师怎么又信禅呢。”游酢说:“《南华经》是一部千古来的大好书,不见得是禅书吧。”胡安国说:“那么禅家为何把它奉为圭臬?”游酢回答说:“不错,《南华经》是原本道学著作,可是它本身又是文学著作,无论内外篇甚至杂篇都具有浓厚的文学性、哲理性,只要读进去了,才能够真正地体会到它的深刻内涵。恐怕,你只专攻《春秋》,没有用心地读它,所以不能理解我所说。”胡安国又问道:“伊川云‘庄周气象,大抵肤浅’此何解之?”游酢笑答道:“此,先辈一时片言也。庄周气象浩大,古无相媲者,世有公论。”胡安国又问道:“太史公云‘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游酢又笑着答道:“太白有诗道:‘万古高风一子休,南华妙道几时修。谁能造入公墙里,如上江边望月楼。’”胡安国转而说道:“伊川先生反对禅学,恩师是知道的。”游酢再笑而答道:“禅学并非坏事,不过清心寡于欲而已。前辈非不知禅学自有其理,明道先生学无废释、老,曾云‘善养心者莫过乎寡欲’,又云‘今之不为禅学者,只是未曾到深处。才到深处,定走入禅去也。’;伊川先生虽不喜之,然‘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又云:‘学者心务,固在心志……患其纷乱,则须坐禅入定。’二程先生皆深得禅学奥妙,生前无不静坐,伊川先生之于涪陵巨浪中稳坐若定,亦心定也。至于抵触,究其意为光大洛学而已。”胡安国说:“恩师的见解,学生不好多辩,但是不能苟同。”游酢和颜悦色说:“学问之事,历来见仁见智,我们就各自保留自己的见解吧。”两人都明白不好再为此争执下去,于是交谈了一些其他新闻。胡安国见好就收,辞别了游酢,回崇安去。
十月中旬,游酢听到了这个月九日睦州青溪农民方腊于青溪起义。原来,那方腊经过多年的经营,见自己手下已经有几千人马,终于以杀朱湎为名,在清溪帮源峒发动了起义。
消息传来很快,传到历阳,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日夜担忧着方腊会攻打到和州来,连上街的人明显少了,游酢却每天照常上街和人聊天、下棋,傍晚时散步。熟悉的人问:“游大人,你说那蟊贼方腊会来我们这里吗?”游酢笑着回答:“没有事,他们不会到这里来,即使来了也不用怕。他们本来也是平民老百姓,怎么会杀你们。放心吧。”
到十一月,方腊公开与朝廷分庭抗礼,自称“圣公”,改元“永乐”,分派官吏将帅,都以头巾的颜色判别职务高低和贵贱。他们打仗不用刀枪,专用符咒诵读。他们攻打青溪县,并攻占了青溪县城。起义队伍很快从千余人发展到近万人。接着,他们又一鼓作气攻下了睦州州治建德城与睦州所属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同时,起义军打退了驻守歙州(今安徽歙县)的宋军,占领了歙州及所属一些县城。起义军随即趁机向杭州进攻。
游损再度前来劝说父母前往含山,这一回,连游拂夫妇也极力地劝父母亲回到含山去避难。
第二天,游酢和吕氏只得去含山。
含山的山水秀丽,登科桥边环境优良,游酢在这里过得很舒心。每日早起,打几回拳,而后临池濡墨抒怀,上午看书,下午找当地的老人聊天,傍晚沿小河散步,日子像神仙一样。
可是没有几天,游酢又回到历阳城中。
游酢曾经是朝廷官员、又是名声在外的学者。江淮是南北来往的长江水上黄金通道,官员经常上下经过这里。历阳,毕竟成不了世外桃源。
一天,游酢正在家中练书法,忽然一身便服的廖刚出现在门前,游酢吃惊地问道:“贤辈,此时怎么会来这里?”廖刚回答说:“师伯,说来话长啊。”游酢连忙招呼道:“快进屋坐。”进了屋,喝了茶,廖刚才说道:“别提了,还不是得罪了蔡太师,这一回贬我为兴化军。”游酢听了应道:“原来如此,太师叫你去看守他的家乡。大概念你是福建老乡,才安排你到那儿去,否则非南海等地不可。”廖刚点头说:“是的,我自从上京城以来已经好几次奏他的不是。”游酢道:“听说你当了察院官骨气硬,有血性,跟我年轻时差不多,可是这一回吃亏不小。”廖刚说道:“我实在看不惯奸人模样和所为。”游酢说道:“世道历来如此,刚者易折,今后可以讲究点方法嘛。但是,古人讲‘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一个人志气和骨气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不能改变的。”廖刚应道:“谢谢师伯的指点!”
接着,两人谈论起天下的大事。
当晚,游酢设酒相待,席间廖刚问道:“师伯,近来可有大作?”游酢应道:“我老了不中用,还能够有什么大作。只不过偶尔写一两首诗消遣而已。”于是,他将案上的那首《接花》诗递给廖刚。廖刚恭敬地双手接过,看了一遍,说:“有一定的经历人,读你这首诗无不感慨。”两人又谈了两三个时辰才去休息。
第二天,廖刚早起要赶回福建。游酢交代道:“眼下江浙一带到处是乱军,途中千万小心才是。”廖刚拍一下胸脯说:“那些乱军也会长眼睛的,我廖刚就说是被蔡京贬的,他们恨死蔡京,谅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游酢听了,笑呵呵说道:“贤辈有此话,老夫就一百个放心了。你且慢走。”廖刚回头说:“师伯,你请回去休息吧。”说完,大步走了。游酢望着廖刚远去的身影,叹道:“唉!又一个监察御史倒了。”他才回家去。
方腊军队连续攻陷睦州、歙州,北掠桐庐、富阳诸县,进逼杭州,郡府赵霆弃城而走。方腊军队杀死了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纵火六日。这时,婺州兰溪县朱言、吴邦,永康县陈十四,湖州归安县陆行儿,处州缙云县霍成富、陈箍桶,苏州石生,越州剡县裘日新,台州仙居县吕师囊等领导的农民起义军以及常州、明州、秀州、温州等地农民纷纷起来响应方腊。十二月二十九日,方腊农民军攻下杭州后,发展到百万人,东南州郡纷纷响应。警报到了汴京,当时蔡京、童贯等正聚兵筹饷,要与金国联兵攻辽,怕赵佶知道了碍事,叫王黼压住不上报。结果,方腊的军队势力越发壮大,一日盛一日,婺州、衢州、严州一带尽为方腊所占。整个东南都动摇了起来。这时,淮南发运使陈遴借着奏事,附疏告急,说贼势浩大,东南兵力已经压不住,急需调用京畿及鼎沣枪牌子军队速来救应。赵佶才如梦初醒,连忙罢了攻辽之举,派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前往镇压方腊,平定江南。方腊又令大将方七佛,引兵六万进攻秀州。守将王子武竭力拒守,几乎不保,危在旦夕。幸好童贯大军赶到,方腊部下抵挡不了,只好退回青溪。因为青溪林深路隘,易守难攻,且方腊部下尚有二十余万,童贯大军不敢贸然前行。
江淮一带的人们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一个冬天。游酢的心里一点也不怕,只是自己年老了,再没有什么人来拜访或者看望他,门庭也冷清了,时常对生活有所感悟,回想起往事总难免不平静,有无限的感慨。因此,他不时地会写一些文字。
宣和三年正月,江淮一带人心惶惶,担心方腊的农民军攻打过江,人们也不敢走亲访友,担忧兵匪随时降临似的。游酢与儿孙们在四周弥漫着战争气息中过了一个平常的春节。
游酢知道和州在江北,有长江为天堑,农民军不会轻易打到这里,再说自己是已经退居者,没有任何的顾忌,不管人们怎么传说,他每天照样上街找老伙计们下棋。那几个棋迷也像游酢一样,认为:“兵也好,匪也好,碰上我们这些老骨头抓去没有用。”在街边围着,下的下,看的看,热闹似火。
一天吃过早饭,游酢刚刚到了下棋的地点,张半仙问道:“游大人,你知道吗,陈灌因为女婿被方腊的起义军掳去未回,朝廷将他押送到楚州(今江苏淮安)管制。”游酢听了,大吃一惊“啊——”地叫了一声,停了问道:“你该不会胡编吧。”欲知张半仙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