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理完后事,游酢精神显得格外疲惫,一连睡了两天才有些恢复。这时,游酢问起堂妹,才知道黄中去年到京城参加太学考试肄业而归。游酢只好勉励黄中,劝道:“不要紧,你正如刚刚出山的日头,努力吧!”
儿子和媳妇、孙子们各自要回自己的住地去,游酢将儿孙们召集在一起交代道:“你们都记住:我出外漂泊了几十年,回头看看还是自己的家乡好,咱们的家世代在建阳,根就在这里。你们将来哪怕耕田、做生意都好,如果不是朝廷特殊需要的,都不要轻易出去当官,官场不是好去处。我和你们母亲留在建阳守孝,你们该做什么做去。咱们家没有什么家产可分,我这里分做五份,各领一份谋生去吧。”听他这么一说,大多儿子和媳妇虽然舍不得分家,也只得领了所得各奔前程而去。
他的精神恢复后,虽然守在母亲老夫人的墓边草棚,愈加觉得自己离开家乡几十年在外,还是自己家乡的山川草木最亲切,回到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诚如唐朝的大诗人杜甫所说:“月是故乡明”啊!因此,他经常到附近走走。少年时常常去的小溪、寺庙、万峰桥、禾坪街、村庄的每一座房屋、每一口水井都走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那豸山、獬山也去登了两趟。傍晚回来,他看见已经陈旧的屋顶长了草和绿苔,周围的一切却清净无比,好像置身于一个无尘的世界,让他忘记出外几十年官场的沉浮和忙碌。
游酢在家乡守制的消息渐渐传开了,邻近的几个州县的官员纷纷来拜访,好学的后生陆续前来求学。游酢只好一边应酬僚友们,一边又在豸山草堂给后生们讲学。
胡安国领着其子胡宏前来。胡宏十五岁,幼从家父安国学习,已经有一定的文化基础。胡安国说:“恩师,我长年在外奔波,想把犬子托付给你好好教育。不知恩师尊意如何?”游酢回答:“可以。我反正在家闲着,公子能够安心于此,没问题。”胡安国感激地拱手作揖说道:“那就劳恩师费神了,康侯在此拜谢了。”游酢说:“康侯,我们是老朋友了,千万别客气。”胡安国对儿子说:“宏儿,快谢过师公。”胡宏行了个鞠躬大礼说道:“谢谢师公。”胡安国告辞回家,胡宏留下来学习。
一次,游酢讲学之后又与生员闲谈,胡宏旁听。有一生员问:“游大人对自己的经历有何感想?”游酢略有所思,答道:“少年时壮志凌云,中年时奋发有为,老年时则静其心、养其身。人生虽然只有几十年光阴,从时间上来说很短暂,但是只要肯于充分地利用时间尽自己的所能去努力多做些好事,其精神则是长远无比的。尽管人生不能够都一帆风顺,路途中难免有风霜雨雪甚至挫折,只要你有坚强的自信,一切的困难都会克服的。人们常常说人生宝贵,其实人生的宝贵是看他的精神表现得如何,能够将自己的精神化为有益于人们的事迹,那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又有一生员问道:“游大人你做人有什么信条?”游酢答道:“一是自信又信人,既自己要有自立自强的信心,又相信别人,特别是知己朋友;二是光明磊落,大事讲原则,小事不计较,对事不对人,可以为人树碑,不损人、不告人;三是洁身律己,不懒、不贪、不偏、不骄、不馁。我对这些虽然不是做得很好,但总是尽力去做。”胡宏听了说道:“师公,你的话给我很大启发。以前不曾听过。”
年底,胡安国前来将儿子带回崇安老家。
天气日见寒冷。晴天霜冻,草木结冰;雪天,山川皆白,松竹弯折。一年的光景就悄然地消尽了。
政和七年七月。杨时寄来一篇《陈居士传》并附了亲笔信,嘱咐为其友请写一篇跋。南剑州将乐人陈选与杨时友善,请杨时写传。游酢虽然不识其人,读其《传》而知一二,因此撰《跋陈居士传》一文:“昔杨子云称蜀人之贤,以李仲元为畏友,想见其人信顺之气积于中而畅于外,盖黄叔度之流。唯以生于远方,不闻于中原士大夫,独因雄书而名载于后世。今陈居士含德隐厚,沉冥于七国之下邑,未有能知之者。我友中立,为其发蕴,以绍其子孙。我知其与仲元俱不朽矣。此于名教岂小补哉!政和七年孟夏中浣建阳游酢”
九月,游酢才听说叶祖洽卒于亳州知州任上,朝廷赐他葬于建康(今南京)宣义乡雁门。游酢知道叶祖洽已经七十二岁,他的一生仕途坎坷,几起几落,因为固执坚持变法,做了不少悖时的事情,给世人留下不少的非议。然而,他是个可敬的长者,有学问,有主见,对朋友和晚辈也有情有义,人能够做到这些就不容易了。
十月,游酢服满。他去父亲的墓地转一趟,顺便游览了宝应寺。这天夜里,他写下了《游宝应寺》一诗:
崒嵂三带带白湾,谁开兰若翠微间。
竹林云懒禅心定,草径苔荒屐齿斑。
天入碧岚成玉宇,鸟飞青嶂出尘寰。
此中即是蕊珠境,遮莫闲吟一解颜。
年底,杨时来看望游酢。同龄的杨时虽然清瘦,已经满头白发,可是精神矍铄,依然容光焕发;游酢因为家庭困难,平常生活条件差,没有什么补养,不但鬓发苍白,而且气色不是很佳。两人对视一眼,杨时关切地问道:“定夫,你最近太累了,还是病过?”游酢答道:“没事,我没有感觉。”
吕氏出门买菜回来,见到杨时便招呼:“亲家,你来啦。定夫天天念叨你呢。”杨时应道:“亲母,我也一样想着他。”吕氏说:“是啊,你俩比亲兄弟还亲。”又问道:“玉儿近来怎么样?”杨时回答道:“她是个听话的孩子。”吕氏又说:“我那丫头不懂事的地方,亲家尽管教育就是。”
游酢怕女人的话多,便道:“中立,我们坐吧。”杨时问:“定夫,在家又忙啥?”游酢回答:“整理一下自己的文稿。”杨时说:“这事情确实费神,难怪你气色不佳。说来也是,我们年纪已经日薄西山了,应当整理一下。文稿拿来瞧一瞧。”游酢指着桌子,答:“就在桌案上。”
吕氏端着茶过来,说道:“亲家,喝杯茶,你大老远的跑到这儿休息休息,他那些东西要看也得有空再看。”杨时起身接了茶:“亲母辛苦啊。”吕氏答道:“说啥,俺妇道人家只不过做饭买菜洗衣服而已。你们大男人要支撑家庭,还要想着天下大事才累呢。你们聊吧。”她说着到厨房去了。
杨时问:“你对禅学研究如何?”游酢答道:“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研究,有空闲时只是消遣消遣。老啦,什么也没有兴致了,能够保住身体就阿弥陀佛。”杨时说:“你还可以放几任州官。”游酢答道:“不敢指望什么了。”杨时又说:“咱们同龄,你比起我幸运多,当过博士、御史、州府老爷。我呢,至今还是在地方辗转。”游酢笑着说:“人生命运不同,说不定你大器晚成。”杨时辩:“这不是笑话我?老兄,我们年近古稀了,你以为姜太公世上多啊!我辈命运坎坷,不似蔡京之流。那家伙虽然年纪比我们大,如今不仅身体还很好,而且还大红大紫,手握朝廷大权。朝野上下对他非议颇多,你有何高见?”游酢讲:“怎么说呢?蔡京固然是一个人才,敢作敢为,朝政有些方面需要这样强硬的人,比如兴学办教育、钱币的改制等,确实有一定的作为。但是,他太霸权,崇宁以来做了三件极臭的事情:一是想借御笔手诏鬼花招堵塞谏路,二是改官制自任太师,把朝廷内阁大权一人独揽,简直一手遮天了;三是迷惑君主,贻误天下,搞花石纲,不但搅得江淮鸡犬不宁,而且殃及全国,涂炭生灵。近年,他又蛊惑圣上,搞来王老志、王仔昔几个道士兴风作浪,这是亘古未闻之事。”
两人停下喝了口茶,又开始交谈。杨时问:“你跟他有过交往,没有什么感觉?”游酢说道:“人交往多了,难免有不同路者。初识时不知他的庐山真面目,但是时间能够考验一切。”杨时说:“听说,他看了你那篇《论士风疏》大发雷霆,还骂过你。没有那篇文章,你也不至于被贬。前些年在汉阳,你写了《韩魏公读书堂》的诗又被贬。”游酢应道:“被贬事小,人到哪儿不是吃饭?国体事大,朝廷的腐败根源就在于官员的腐败,此病不根治,恐怕无药可医。不过,话说回来,朝廷腐败,不止一二人,朝廷而且把大权又交给蔡京、童贯等辈,势必朝廷不像朝廷了!”杨时说:“老兄之言正合我意。”游酢讲:“中立,我虽然没有被列为‘元祐奸党’之列,可是永远无法再入朝廷;你是不在此列之人,听说又与太师之子蔡攸关系密切,说不定形势有利时尚有机会立于朝上。”杨时听了暗暗吃惊,因为他早在崇宁二年已经与蔡京的次子蔡攸结友,正想利用这一层关系往上走。但是,蔡京树敌太广,在朝野名声极坏,眼前的游酢虽然是挚友,又是亲家,他也不敢说实话,于是应道:“我哪敢有非分的奢望。”
游酢知道杨时是有城府的人,不便再提,于是转口说道:“明道、伊川二程先生和大临、谢显道等学友都已离去,唉,现在只剩咱们两人尚可切磋学问了。”杨时叹一声,应道:“我也同有此感,每念二程先生常常夜不能寐。”
忽然,杨时问道:“黄裳呢?”游酢答道:“他从政和三年出知福州,一直在那里。忙着帮朝廷编《万寿道藏》。”杨时叹道:“圣上迷于道术,编了《崇宁道藏》还不够。”游酢说道:“可惜啊,一个状元变成了长年研究道学的专家。这便是如今的盛世!”
两人谈着谈着,又转向了生活方面的话题。
忽然,听到吕氏叫道:“亲家,吃饭啰!”杨时一听如大梦初醒,“哎,就来啦。”站起身抬眼一看屋外,夕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天际,只有余晖了,因而对游酢说:“真快啊,太阳已经要下山了。”游酢也站起来,回答:“古云‘日月如梭’,能不快吗?记得程门青草绿,你我俱已白头翁。”杨时笑了,游酢也笑起来。
第二天,杨时辞别回江北去。
杨时走后,游酢更怀念程颢先生。为了纪念这位终身难忘的恩师,把他的学术思想传播于世,于是重新开始着手全面整理程颢昔日的讲稿记录,编定了《明道先生语录》一书。
游酢接到了去舒州(州治在今安庆市潜山县)任知州的圣旨。
欲知舒州之任如何?请看后面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