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张商英到了河南府,心里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出。他是个痴迷佛教的信徒,到任之后觉得无聊,要去青阳县的九华山进香,便到江淮一带来了。他路经芜湖,派差役前来约游酢前去一唔。张商英现在虽然是河南知府,他可是老前辈,论资历又当过宰相,而且时下声名很好。游酢听了,芜湖近在咫尺,觉得不去得罪不起,再说不用费多少脚力,当即前去赴约。
张商英在芜湖的一家客栈下榻。游酢跟着差役进去,拜见道:“在下拜见张相公大人阁下。”张商英发须皆白了,人还精神矍铄,两道目光闪亮,笑呵呵说道:“游大人且免礼。如今我身在江湖,闲着无事想找你聊一聊打发日子。近来可有什么作品?”游酢回答道:“没有,在下只是在太平州看一点书,有时去姑熟溪垂钓而已。”张商英听了说道:“这样好啊,像神仙一样逍遥自在,延年益寿。听说,你一向参禅,才能够有如此的心态。”转而问道:“读的什么书,是佛书,还是经书?”游酢应道:“沈括的《梦溪笔谈》。”张商英说道:“这本书我也有,只是没有时间不曾细看。在官场上,一个人忙于应酬和政务,文化知识都荒废了,变成社会的混混,不成读书人了。想来,这官还是真的不能当,不如那些寺庙里的和尚心灵清静。”游酢说道:“在下也只是用书来消遣过日。”忽然,张商英问道:“蔡京最近有没有找过你?”游酢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心想:你张商英原来是蔡京的党羽,现在你们的关系闹翻了,说不定以后又和好,我才不入你们的是非之中呢。于是,游酢坦然地应道:“有,前一段时间,他曾经约在下去杭州。但是,在下当时身体不舒服没有去。”张商英听了“不舒服”知道是托词,说道:“你城府很深,有见识。你还年轻啊,将来有机会可以搏一搏前程。”游酢应道:“阁下高誉了,晚生只是相信万事随缘,无非分之念。”张商英听了直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张商英是个三朝老臣,学问好,心机深,见识又多,本来想试探一下游酢,能否有跟随自己的意思,见游酢不亢不卑,不再费心,转而闲谈些杂事。
张商英留游酢吃一顿饭,游酢勉强留下,用完餐也不多逗留起身便要告辞,张商英站起,说道:“游大人请稍等,我送一件东西给你留念吧。”他转身进卧室,瞬间出来递一个纸包给游酢,嘱咐道:“你是个厚道之人,所以赠给你。此物只宜回去慢慢看,不得让第二人知道。”
游酢回到太平州,怀着好奇心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看是一篇《范忠宣公遗表》,不禁吃了一惊。他粗粗扫一眼,虽然不是范公(纯仁)的字迹,而是张商英的笔迹,可是文章确实是范公的语气。这便是李之仪代拟的那一篇《遗表》无疑了。他不及去思考张商英为什么送这篇文章作为礼物,急读起来眼前这篇文章了:
“臣闻:生必尽忠,乃臣节之常守。没犹有恋,盖主恩之难忘。辄忍须臾之期,少舒迫切之恳。痛靡自觉,辞皆不伦。
伏念:臣生而遂孤,少乃从学。游心儒术,决知圣道之可行。结绶仕涂,不信贱官之能屈。纔脱中铨之冗,遽参丽正之荣。耻为幸人,窃论国体。昨自明肃厌代之后,陛下奋权之初,首承徳音,占预谏列。念昔执巻,惟虞无位之可行。况今得君,安敢惜身而少避!间斥江湖之逺,旋尘待从之班。大忤贵权,几成废放。属羌臣之负险,顾将列以难裁,乃副帅权,仍峻使任。亦尝周旋战备,指目地形,力援定川之师。始期遇敌,誓复横山之壤。亟逼讲和,虽微必取之功,多弭未然之患。预中枢之密勿,曽不获辞。参大政之几微,益难胜责。自念骤膺于宠遇,固当勉副于倚毗。然而事久敝,则人惮于更张。功未验,则俗称于迂阔。以进贤援能为树党,以敦本抑末为近名。洎忝二华之行,愈増百种之谤。上繋天聴,终辨众谗。因恳避于钧衡,爰就班于符竹。一违近署,五易名城。虽圣恩曲示于便安,奈神道常恶其盈满。请麾上颍,盖遭拙疹之未平。息鞍东徐,益觉灵医之不效。唯积疴之见困,非晩岁之能支。神不在形,气将去干。冥冥幽壤,倐为长徃之期。穆穆清光,永绝再瞻之望。肝胆摧落,精魄飞扬。
然臣起于诸生,历此华贯,雨露泽于数世,圭组焕于一门。有如臣焉,足为荣矣。当瞑目以无憾,尚贪生而有云?盖念:所惜者盛时,所眷者明主。虽性命之际,已能自通。然君臣之间,岂易忘报?但无怛化,以竭遗忠。敢惮陈于绪言,庶无负于没齿。伏望陛下调和六气,会聚百祥。上承天心,下徇人欲。明慎刑赏,而使之必当。精审号令,而期于必行。尊崇贤良,裁抑侥幸。制治于未乱,纳民于大中。如此!则不独微臣,甘从于异物。庶令率土,永寖于淳风。言逐涕零,命随疏殒。臣无任惶惧战惕之至。”
读完《遗表》,游酢的脑海浮现出范公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对自己的知遇和多番栽培之恩,不禁心头一酸,泪水溢出眼眶。他再一次地捧读《遗表》,眼光停落在文章的末段,读到“伏望陛下”以下的句子,联想起诸葛亮的《出师表》,心中对宰相范纯仁更加的怀念。
这一天夜晚,他在床上回忆着跟随范公的岁月点点滴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严冬的深夜,一片漆黑,寒风呼呼地从墙板钻进屋来冷飕飕的,仿佛有一种声音不知是蟋蟀还是哪一类昆虫在鸣叫着。他想到:这一份《遗表》足见范公对大宋朝廷的赤胆忠心,可是它也成了蔡京等迫害李之仪使之家破人亡的工具。张商英赠送《遗表》是何用意?从他亲自抄写这一篇文章来看,是对范公的敬仰;他该不会是与蔡京争斗,想用它来唤起我对往事的追忆,希望我像对待范公一样忠于他吧……想着、想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困顿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游酢屈指一算,自己到太平州已经六个春秋了,想起自己长期赋闲在家,觉得有点愧对天下,自己身体还健康,体力尚佳,还可以为朝廷做一点事情。于是,他提笔向朝廷申请再给个实在职务。
蔡京等的党羽满天下。张商英招见游酢之事,很快被朝廷的何执中等知道。何执中恐怕张商英在地方上招罗故旧,最好办法还是夺了他的实权。不久,张商英又被贬为崇信军节度使,让他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官员。
同样在这个月,在杭州的陈灌儿子陈正汇写信揭发蔡京在杭州的不法行为。结果,信落到蔡京的党羽手中,陈正汇反而被当作诬陷罪,朝廷派人到杭州将他扣押起来。
这年初冬,因为边境战事稍微缓和,服役满的都可以回乡。可是,游掞在军队里表现好,又屡立战功,上司很喜欢和赏识他,动员他留下当官。他执意要回家,长官问他有什么要求或者心愿,他说:“现在朝廷平静了,回去与家人团聚就是我最大的愿望。”长官再次动员他留下,他的态度还是一样坚决,回答道:“当官非我所愿,我只希望与亲人在一起生活。”长官只好同意他回家,他便正式起程返乡。
十一月,蔡京被封为“楚国公”,提举修撰“神宗实录”一书。这时,陈灌站出来反对。蔡京更加感觉到陈灌在朝廷对他不利,于是私下叫在朝中的党羽把陈灌打压下去,因此陈灌被贬通州(今江苏省通州市)。
游掞心中惦念着父母和兄弟,一路步行,风餐露宿,心里急着赶路。他穿燕山,越黄河,下洛阳,跨淮河,整整走了两个多月,终于回到了长江边的太平州。全家人见了他回来,无不欢喜,吕氏见了上前拥抱着,悲喜交集地喊道:“掞儿,妈日夜想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游酢闻声出门一看,游掞已经长得更加高大粗壮了,脸上的胡子也像一把粗黑的刷子;游掞见了父亲,扑上前喊道:“爸——”激动得说不出话,游酢轻轻地抚摩着儿子的脸,开心地呵呵笑道:“当兵就是能够锻炼人,你比几个兄弟强壮多了。进屋吧。夫人、秋香,好好准备准备,今晚为掞儿洗尘。”这一天晚上,全家人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
年底,秋香的丈夫从京城回来,他说自己赚了一大笔钱,反正福建老家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为了来往路途方便,想暂时在太平州安个家。游酢一家也表示同意。
第二天,游酢帮忙他找了一处适当的房子。秋香夫妇前往一看,果然喜欢,便买下进去住。
一日清晨,游酢刚刚起床,黄中忙问候道:“舅舅,您起来啦?”
他看见外甥黄中正在看书,说:“你起得很早。”
吕氏一脸笑容对游酢说:“中儿起得可早,读书比你还用心。将来说不定前途比你远大呢。”接着又说:“老爷,洗脸。”
黄中说:“舅妈就别夸奖了。”
这时,黄中已经长成十八岁的青年,系统地学习了一遍诗、书、礼、易,且对《四书》等理解有些颖悟,是个很有前途的人。
游酢洗完脸,对黄中说:“中儿,你已经来了六年,进步很大,今年可以回去参加考试了。今后如有什么问题,就写信来,舅舅一定会尽力帮忙解决。”黄中听了忽然跪下,说道:“谢谢舅舅多年的栽培之恩。”游酢走过去将黄中扶起道:“起来,起来,谁叫你是我外甥呢。回去好好孝敬你父母,好好读书,早日成才。考完再回来。”
第二天,黄中告辞了游酢和舅妈以及表兄弟,踏上了回邵武的路途。
吕氏想到游酢明年六十岁,于是问道:“你就要六十岁啦,按照家乡的风俗习惯,男人做寿做九不做一,你看怎么办?”游酢回答说:“寿就不考虑了,老五还没有成家呢。这个月,儿女们反正会回来,大家聚一聚算了。”吕氏听了,应道:“好吧。”
游酢考虑到自己将近花甲之年了,要是游掞也成了家,儿子的婚事总算完成了。可是,游掞的心思很难捉摸,年前为他问过几门亲事都不满意。究竟游掞的姻缘到否?且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