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廖刚与罗从彦便起程回福建。在路上,廖刚说:“游酢大人很有大儒者风度,待人热情且满谦虚的,难怪了翁先生对他那么推崇。”罗从彦说:“那当然。龟山先生平时也经常提及他,称他的学问好。我从龟山先生那里拜读过他的《易说》、《论语杂解》等,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学问家啊。”
五月端阳节后,游酢与弟子、青年朋友们在一起,胡仔提议说:“最近天气很好,大家不如去找个好去处玩一玩。”唐敏球说:“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李柽说:“我猜得出你要说的地方。”唐敏球说:“好啊。我们都写在掌心,让大家作证。”李柽答道:“行!”
片刻之后,两人同时都展开手掌,众人好奇地凑上前一看,果然一样是三个字:“隐静寺”。游酢看了,讲:“没话说,明天大家去隐静寺。”
隐静寺在繁昌县。太平州去繁昌百里左右,大家议论了一番,打算第一天走到那里过夜,次日游山,第三天返程。那山不高也不陡,没有其他的准备,只是带些吃、喝的。
闲话少说。
第二天早上,游酢带着外甥黄中、弟子曾开、江琦、陈长方和青年朋友胡仔、李柽、唐敏球等乘马车起程。行走了半天来到繁昌县,他们找了一客栈住了下来。休息了一个时辰,年轻人耐不住寂寞,要上街走走,游酢曾经来过,而且年纪也大了,说:“你们去吧。”
繁昌,也是长江边上的一个小县城。西汉时为为春谷县,晋朝(公元318年)正式命名为繁昌。它北临芜湖,南望九华,东接长江沿岸,西通宣城等中部腹地,是一个港口,素有“皖南门户”之称。曾开的家在邻近的和县,他虽然没有来过,但是多少听说过一些这里的情况,带着众小伙子上街。这城虽然不大,街市和码头人来人往,店铺林立,全国各地的商品都有,因此生意却很繁荣。这繁昌是江淮的瓷都,与河南的汝窑、哥窑齐名。其中柯家冲窑和骆冲窑的瓷窑自五代以来就闻名于世,种类多为壶、碗、碟、杯等民间日常生活用器,造型工整,胎质洁白细腻,畅销长江中下游各地,甚至外销到日本和东南亚各国。因繁昌东晋以来属于宣州,故史书上称“宣州窑”。他们在城里转悠,见到街上很多瓷器卖,而不知当中也有青山窑产品。有三个喜欢玩品的青年便各买了一件回客栈。
一群青年们回来了,李柽说:“游大人,你看我们买了什么东西回来。”游酢一看是三件瓷器:一瓶、一碗、一壶。游酢指着那一件喇叭口细长颈橄榄形圈足执壶,说:“这件是青山瓷。”唐敏球问:“大人,你怎么分辨的?”游酢说:“这还不容易?从釉色看,宣州的多用点釉,釉色较不均匀,而青山的用吹釉,胎质也更细腻坚密。”几个青年们听了叹道:“哇,大人真是广闻博见,连瓷器都这么精通。”游酢说:“天下之大,平常人所知有限。这方面,我的学友吕大临才是专家,我只略知皮毛而已。”大家听了,一发感到自己的知识肤浅、寡闻陋识。
第二天早晨,大家早早起床,草草吃了饭便出发。隐静山在县东南三十里,又名五峰寺。南朝年间的高僧杯渡从孟津县漂流而下,行脚到此建寺,旧时有匾额题为‘江东第二禅林’。隐静山高二百八十丈,有名的山峰五座:碧霄、桂月、鸣磬、紫气、行道,还有二道名泉,分别叫金鱼、喷云。唐朝以来,张佑、李白和宋朝的张伯玉、郭功父等诗人在这留下踪迹和诗歌,其中李白的《送通禅师还隐静寺》写道:“我闻隐静寺,山水鸣奇踪。岩种朗公橘,门深杯渡松。道人制猛虎,振钖还孤峰。他日南陵下,相期谷口逢。”
一群人到隐静山脚下,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时值仲夏,天气炎热,杜鹃花已经凋谢,山上犹留有残香,山中林荫蔽日,进入谷中,众人热汗顿收。游酢边行走边给弟子们讲述隐静寺的历史和掌故。众人走到“喷云”泉边,游酢道:“就此休息一下。诸贤身临此处有何感想?”曾开等几人被这突然一问,面面相觑,不知所云,游酢一笑,说道:“我比较喜欢张佑的《隐静寺》的诗,他写道:‘松径上登攀,竹深烟靄间。合流厨下水,对耸殿前山。涧壑鸟声廻,泉源僧步闲。更怜飞一钖,天外与云还。’这首诗最合眼前之情景。”曾开问:“先生,你到此可有诗兴?吟一首给我们听一听。”游酢答道:“吟诗容易做诗难。不是(曹)子建、李白之类高才,诗不是随便可以做,得心有所感,情动于心,心有所悟,合情合景,酝酿成熟,方可出手。”江琦问:“先生,诗有雅俗之别,何以为好?”游酢答道:“诗之雅俗,不在文句,在意也。若论文句,李白之作,无不通俗、明白如话,但无一俗者。凡大手笔文章炉火纯青,看似平常,内中含不尽之意。学诗能够知此道理,斯可日有所进。”陈侁问:“先生,同题之诗,如何作之?”游酢答道:“此与各人天赋、才学、性格、经历、见识关系至大,杜甫的洞庭湖诗高于同游者即是也。他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即将眼前之景与自身身世、忧国情怀感触融汇一起,如羚羊挂角浑然无痕。其诗沉郁顿挫,盖经历坎坷、身心苦楚所致,我尤喜其结句,绝响千秋。李白《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其诗轻盈飘逸,则非杜甫所能。大抵学诗,多读前贤之作,反复揣摩体味,积学日久,历练日深,必然会有所得。”江琦又问:“先生,如面对此处风景如何入手?”游酢答道:“此问甚好。众贤且听,不管到何处,但凡写诗做文章皆同一理,才识高则可对全景下手,新手与一般人皆宜从小处或者擎破一点而做,不可贪大求全。及历练老到,方可运用自如。”黄中问道:“舅舅,平时极少见谈诗,为何今日到此侃侃而论之。”游酢答道:“禅林之地清静幽雅,远尘俗,令人心境清纯,易生灵感,我少时即所喜欢游之,今日到此故有所谈。”众弟子听了,心中都有所感悟。
走到寺前,几个青年都争着拥入进去,游酢却站在寺前不动,黄中问:“舅舅为何不进去?”这时,游酢想到:禅林是清净之地,这外面的空气多么好,自己进去可能会引起方丈与和尚们的注意,何必打破他们的清净的呢?于是,他答道:“我来过,就在外面歇歇,你去吧。”归途中,陈长方叹道:“可惜,今天要是能够做一首诗,留在寺内多好。”游酢听了说道:“未必吧,出外游走最关键在于锻炼身体、陶冶性情,不一定求什么,只要获得身心愉快就够了。当然,能够有所感悟和收获最好。没有,也不必强求。人生百事随缘。”陈长方点头道:“先生所教,学生谨记。”游酢又道:“学习不可拘泥于书本、堂室与为师所道,人间处处皆藏学问,须得自身去亲历、体悟,若凡事尽守书本、堂室所学,又何有创见?韩文公所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全在创见两字。倘若只知守学,则一代不如一代,岂是为人之师者所望也。此,从我所游者当知之。”黄中、曾开、江琦三人听了,都心灵有所感悟。
当晚,他们又回客栈过夜。由于爬了一天的山,年轻人也疲倦,大家很快入睡。一觉醒来,太阳已经有两三丈高,大家一骨碌翻身起床,一看先生游酢在看书呢。游酢不紧不慢地问:“尔等昨夜睡得可香啊,再睡今天就回不去了。去洗脸吧,早点已经买来放在桌上,吃了抓紧赶路。”大家觉得不好意思,风风火火地洗完脸,吃完早点撩起行李出门,踏上了归途。
时光一晃过了半年多。江琦是个有名的孝子,想起回家看望母亲,请问游酢,游酢立刻颔首称赞道:“孝心可嘉,回去代我向令堂问好。”江琦说了“谢谢!”回建阳去了。曾开、陈长方听说了,也想念家人,都请了假回去。
大多弟子都走了,身边只剩黄中一人,游酢闲下来,又开始白天读书、练书法。人生能够静中自得其乐,诚然胜似神仙。可是,人事纷纭,悲欢离合,苦辣酸甜,谁都避免不了。话讲过来,闹中亦有其乐。诸君若不信,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