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日报》的记者是带着“老吾老”养老院的上访信前来信访办了解情况的，结果却意外找到了另外的新闻素材。原来，报社正需要一篇采写城市发展和城中村改造的通讯，这个记者正琢磨去哪儿找素材，没想到在信访办这儿“拣”到了现成的。
前桥村周边地带本来是河阳市新扩展的城区，但这里大量的农房早已与城市化格局大相径庭，必须改建，同时，由于当初缺乏规划，一批后来建的房屋凌乱无序，与“新区”概念不符，必须“推倒重来”。“老吾老”养老院作为农村的仓库，更是在必须拆迁之列。可是，由于一些人思想不通，这所旧仓库的拆迁遇到阻力，市政府有关部门一致认为，按期拆迁，势在必行。为了建设和谐美好的新河阳，各政府部门通力协作，联手推动，在尽力保障拆迁户的合法权益的前提下，使河阳市的城市建设得以顺利推进……
记者在小孟这儿获得了对养老院上访案件的处理结果，回去后凭借自己的想象写就了一篇稿子，刊登在第二天的《河阳日报》上。
这是篇小通讯，其中涉及养老院的只有区区一两百字而已。可就是这一两百字，在养老院的老人当中引起了强烈不满情绪。
那几个代表大家去递交上访信的老人们，听说养老院拆迁的事已经登了报了，赶紧把报纸找来看，不看则已，一看心里急了：通讯里写着河阳市有关部门一致认为，拆迁势在必行，不容置疑，拆迁户的利益已经得到了合法保证云云，不由焦虑起来。
老人们拿着报纸去找熊健根，熊健根说，报纸他已经看了，这下压力更大了。我现在一直跟开发商顶着，但不知能不能顶住。万一政府要采取强制措施，也只好由他们去了。经济上损失就损失吧，就是你们的安置事宜我没做好，很对不起你们。
老人们见熊健根满脸沮丧，倒安慰他说，熊院长，这事一点不怪你，完全是他们造成的，他们不讲理，总该有讲理的地方。办公室不好讲理，我们到街上去讲理去！几个老人一合计，决定动员能行动的老人，直接去市政府，找市领导申诉。
已经是冬季了。每年这个季节，河阳市的气温变化都很大：只要太阳出来，城区内的气温就会升高，毕竟这里属于温带南端，接近亚热带位置；可要是天气阴下来，从北面吹来的寒风便沿着阳河河面侵袭而下，城区在寒风扫荡下，会显得一片阴冷萧疏。
在老人们决定去市政府的那天，天气还好，市区笼罩在薄薄的阳光之下，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天气却变得有些阴暗，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气候快要降温的信号。
“老吾老”养老院的老人，大概有二三十位老头，大家集合在院子里，做好朝市政府出发的准备，其余不去的老头老太太们则在一旁送行。
熊健根实在不忍心老人们为了养老院的事还要采取这种万不得已的举动，劝阻他们说，要不你们别去，还是我直接去跟市里有关方面说，找得到市领导就找领导，实在见不到领导的面，再去城建局、民政局跟他们求求情……
别去求他们了，这根本没有用的。现在开发商的挖掘机已经在扒村里的老房子了，听说打桩机马上要跟着进来。今早一个工人还说，开发商已经放话了，他的基建工程特意要先从这边动手，挖土机把你的路挖断，打桩机吵得你夜不能眠，看你们这些老人能坚持多久。他，他这是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呢！我们去市政府，不光是为了你小熊的养老院，更是为了我们自己晚年的生计，开发商要挣钱，我们要活命，领导只要有良心，他总要作出正确判断的！老人们推开熊健根，一起朝门外走去。
准备出发的老人当中，有一位需要坐轮椅，另一位则拄拐杖。大家本来不想让他们去，可这俩老人憋着一口气，非要亲自去不可。他们说，现在不去，以后被开发商赶走了，还不得坐着轮椅出养老院大门？见他们决心这么大，其他人也就不再说什么。跟着当过车间主任的老王师傅，大家毅然跨出养老院大门。
刚刚出了大门，恰好几丈外一片旧房屋被挖掘机推倒，“轰隆隆”地一阵响，地上腾起一股烟尘，老人们被呛得一阵咳嗽。养老院门前的路，已经到处是断砖碎瓦，老人们小心地注意着脚下，尽量不让砖瓦给绊住。
上了大路，想乘车前往，可是河阳这么一个地级市，公交系统不很健全，老久都等不来一辆公共汽车。好不容易等来一辆的士，想拦下来，的士司机一看眼前净是些穿着简陋且脚步踉跄的老头子，根本就不愿搭载，他把方向盘一打，绕过老人们扬长而去。老人们一商议，说，河阳就这么大个地方，走个几里路不就走到了吗？大家一起走吧，相互照应着，谁也别落下谁！于是，相互搀扶着，老人们颤颤巍巍朝市政府方向走去。
天气阴阴的，透出些寒意，老人们把坐轮椅和拄拐杖的老人围在中间，缓缓然而却坚定地朝前行进。
走了才几分钟，便引起了路人的好奇。
这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呀？几十个鸡皮鹤发、白发覆顶、老态龙钟的人，衣衫老旧而臃肿，脚步迟缓而蹒跚，在虽然轻微却不乏料峭的寒风中一言不发地默默走着。
他们显然不是一家人，任何家庭，都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高龄老人；他们也一定不是单位组织外出活动，单位活动不可能让老人们拄着拐杖、乘着轮椅步行；他们当然也不是邀集一块儿集体出游，因为现在既不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也不是重阳登高的时令……你要说他们是外出散步嘛，同样不像，因为他们的表情并不轻松，不仅不轻松，甚至还显得郁闷、悲哀、愤懑。他们不像惯常散步的老人会边走边唠嗑，他们相互之间一句闲聊都没有，显见心中有事、情绪沉重。
围观的人群中，有充满关心的，也有仅仅出于好奇的，当然也有一些纯属无聊想看一场热闹的。他们跟在老人们后面，想打探他们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他们要干什么去，老人们起初没有心情回答他们的问话，可禁不住这些人的不依不饶。路人的刨根问底，勾起了老人们心头的悲愤，他们回答这些人的提问，本来只是简单讲述一下事情原委，可是，有些老人的脾气就像孩子一样，一讲起来便收不住，竟当着面前的陌生人大诉其冤。
他们说，哪有这样的开发商，连老人的生存都不顾，只顾自己圈地挣钱？
他们说，干什么都得讲道理、讲良心吧？市场经济也不是恃强凌弱，欺负老人家吧？开发商到底是不是父母生、爹娘养的呀？
他们说，开发商把我们当什么了？我们是老而不中用了，可我们总还是人吧？你不该把我们当牲口，想往哪儿赶就往哪儿赶，这样子会遭报应的！
他们说，政府对这样的开发商就不能支持，更不能帮着他们说话。
他们说，政府有些部门的人哪，现在看出来了，他们是嫌贫爱富，只替富人讲话，站在他们一边呢。
他们说，我们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有钱的老板就想欺负我们哪！
他们说，不光他们，还有报纸，我们去报纸告状，可是连报纸也帮着开发商说话！一个老人说着，扬起手里的《河阳日报》，又用抖抖索索的手打开报纸，寻找涉及到养老院拆迁的那一段文字……
长期在养老院这样一个相对封闭、与世人“隔绝”的环境里生活的老人，也有着儿童般的“人来疯”。随着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人们也越说越激动，有部分老人甚至可以用“情绪亢奋”几个字来形容。他们越讲声音越大，竟至于嚷了起来。有个老人讲到声嘶力竭，还有好几位声泪俱下，他们说着说着，把走出养老院的目的都给忘了，只顾着向面前包围着他们的形形色色的面孔不停地倾诉。
老人们慷慨激愤的声音吸引了路上买菜的、上班的、晨练的各色人等，不大工夫，这儿就积聚了上百号人，把马路交通都给阻塞了。一些赶着上班的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鸣着笛、揿着铃，想挤开一条路，可是人们只顾看热闹，偏是不肯轻易挪动脚步给车辆让路。那些司机和摩托车驾驶员便可着嗓子喊，让挡道的人“让开让开让开，别站在这里挡路”，要强行从人缝中挤过去，小车的反光镜和摩托车把手偶尔挂到行人，行人便伸手指着驾驶员开骂，说他们“不长眼睛”，还有人拉开架势要和驾驶员吵架。
这边的混乱局面很快把交警吸引过来，一名站岗值勤的交警用对讲机喊来两名骑摩托车的流动交警，好不容易把上班的车辆疏通过去了，但那些不用上班或上班也没多少事的人，依旧围堵在人行道上。
一名头戴鸭舌帽、身挎照相机的人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阵，然后在外围“咔嚓咔嚓”拍了一些镜头，又挤进围观的人群，去拍摄那些面容悲愤的老人。
有个围观者看见那个拍照的人身上的装扮，一副挺专业的样子，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回答说是《河阳日报》的摄影记者，那个人抱着好心对老人们说，你们的事呀，可以请报社记者给你们反映，到报纸上登一下，开发商和包庇他的那些官员就该害怕了……
他不这样说还好，他这样一说，原本已经讲累了、喊累了的老人们心里的气愤又被吊了上来，一个老头哑着嗓子说，别说什么《河阳日报》了，他们不但不同情我们，也跟开发商一个鼻孔出气，明明我们的搬迁没有着落，还说很好地解决了拆迁问题！
老王师傅脾气很是火爆，他见摄影记者还在不停地对焦距、选角度，便伸出筋脉突出、老茧遍布的手遮挡镜头，厉声嚷道，别拍了别拍了，你不停地拍来拍去，到底想干什么？
其实，这位摄影记者对老人们的“冤屈”并不了解，他只是出于职业习惯来拍几张照片的，见老王师傅对自己发火，他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工作需要……
老王师傅一听，更是恼火，说，你工作需要？你别是又想拿我们一帮老头老太开涮吧！你们这些记者，年纪轻轻的，又有文化，怎么也和那些黑心的开发商站在一边呢？
记者说，我没有……
另一个老头说，什么没有？他把手里的报纸再次拿出来：你看看，这不是你们报纸上说的，开发商尽力保护拆迁户的利益吗？我们是不是拆迁户？我们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许多人都没家没口的，即使有孩子的，孩子或在外地，或能力有限，都管不上老人了。大家指望晚年有个着落，好不容易住进这家“老吾老”养老院，以为可以安度晚年了，没想到搞什么新城区开发，又釜底抽薪给我们来一下子，这算什么呀？难道年轻有钱的人可以住高楼大厦，我们老弱病残孤零无助的反而要无立锥之地吗！这老头小时候读过私塾，退休前教过多年的书，说起话来嘴里成语连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跟我说这些都没有用，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摄影记者……
他的话又被打断。老人们情绪激动了，也不管眼前对象是谁，逮住就不放：
跟你说是没用，我们都去了你们报社反映情况，可你们倒好，出来这么个消息，简直就是不负责嘛！
老人们吵着嚷着，记者有些害怕了，说，好，好，好，我不对，是我不对，我……我不拍了不行吗？说完，他收起相机准备撤退。
不行！老王师傅一把抓住他：你已经拍了这么多照片，不给我们个说法你就走啊？你说，你相机里的照片洗出来准备干什么！他不知道如今的照相机早已不用胶卷，都是数码的了。
年轻的摄影师急了：咳，老人家，我真的只是习惯性地照几张相，没想要干什么……
没想到的事你也干？你这个小毛猴子不会这么样哄我们老人家开心吧？
摄影师被老人们一骂，脸上臊得不行，又不敢发作，讪讪地，挣脱老王师傅的手，转身要走。
可是，旁边有好事者拉住他挎在肩上的相机带，说，你们报纸欺负养老院的老人家，也不给人家道个歉就这么走？你好意思么？！
看热闹的人有些自始至终在这里，多少还明白老人们困境的由来，可也有好些热闹只看到一半，以为养老院的遭遇真的和报社有什么关系，跟着嚷嚷：
是啊，记者不能走，记者应该为老百姓说话，怎么为开发商说话呢？
不能走，不能走！好几个人同时起哄，有的是出于正义，同情老人；有的是凑个热闹，觉得好玩；还有的则是闲得无聊，趁机找个发泄的机会。
这样，《河阳日报》的摄影记者被推推搡搡，竟然无缘无故成了大家责备甚至唾骂的对象。老人中有一位清醒一些的，对老王师傅说道，老王，咱们不要这样，不能这样。人家小记者什么也不知道，路过这儿拍两张照片也不是什么大过。拍了就拍了吧。我们找报社也没用，还是要找政府、找领导才有用，咱们不要再在这儿耽搁了。
那边交警见这边这些人仍然围成一堆，生怕会再一次造成交通堵塞，便再次过来，准备疏散这些人。他看见一个身挎相机的人被困在一群人中间，挨着骂，以为是他惹出了事，弄得大家都堵在这里，便指着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记者狼狈地回答：我，我，我不是干什么的……
你不是干什么的？哈哈！交警笑了：你这回答做贼心虚呀！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扰乱交通啊？
记者更是急了：我没干什么，我只不过……
他的话又被警察打断了：没干什么？没干什么把这么多人弄到一堆，闹事啊？！
记者又恼又急，对着交警大喊一声：我是记者，路过这里，看见这里这么多人围在一起，拍了几张照！
一听是记者，交警心想他是不是来拍这里道路堵塞的？要是把照片登在报上，不得出我们的洋相？于是口气缓和下来：哦，是记者呀，误会了，误会了。河阳城区的交通平时很少堵塞，刚才这里两辆车有些碰撞，堵了几分钟，我们一来就调解好，很快疏通了。
记者并没有听交警解释，而是指着眼前的人说，他们这些老人，说是受了冤屈，要去上访，我出于职业习惯来拍几张照片，结果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
交警这才明白，造成交通堵塞的是这些老人们。
面对老人，交警不好用严厉的口气，只好和颜悦色地问，怎么了，老人家？你们这么多老人一起出来，路上要注意安全哦！
老人们见交警态度这么好，不由感动了，齐声说道，警察同志，我们委屈呀，我们出来是不得已呀，那个开发商真是可恶，不顾我们老年人的死活，硬是要强行赶我们走哇！
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一个老人指着身后说，我们就是那条小巷往里，叫“老吾老”养老院的。
交警一听，明白了，这些老人是出来上访的！这事自己管不着，也管不了，更不好管。于是他说，这样吧，老人家，今天天气阴下来了，这早上的大马路上挺冷的，我们年轻人在路上待久了都挺不住，你们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不要在马路上待太久。我建议你们还是早点回去，老年人要注意防寒保暖，千万不要着凉受冻，不然身体要吃亏的。
交警的话挺温暖的，老人们觉得挺在理，也挺感激。他们说，是啊，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出来讨说法，实在是造孽哟。交警同志，太谢谢你了，不是我们没事出来找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呀！
交警巴不得这些人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围观人群不断，赶也赶不走，于是说，老人家，今天天气阴冷，你们最好先回去，有事情等天气好一点再出来，找领导也好，找有关部门也好，请他们帮助解决你们的问题。万一你们一定要去找领导申诉，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到办公室了。你们在这里耽搁，万一领导又要开会或者下乡，你们就不容易找了呢！
对，对，我们在这儿耽搁了这么长时间，还给交通造成了阻塞，给交警的工作带来麻烦，实在不应该。我们这就走，去市政府去，找市长给个说法。
好，走，找市长去！众人这么一说，一齐又朝着市政府的方向出发，看热闹的人有些仍不肯散去，跟在他们后面继续围观，似乎把自己今天应该干什么事情都给忘了。
看着这帮人走远的背影，交警脱下警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心里念着：谢天谢地，总算把路给空出来了！
一支五色杂陈的队伍这下专心致志地向着市政府的目标前去，没有多久，就看见河阳电视台的节目里常常见到的那幢高高的政府办公楼。
老人们的心情一下凝重起来。他们当中，年龄最小的也已经花甲有余，年纪大的都过了古稀了，却绝大多数从来没到过市政府来。
有人心情有些紧张，连布满青筋的手掌也冒出了汗水。
有人说，市长不知在不在里面办公？
有人说，市长一天到晚多忙啊，我们来找他，他能抽出时间见我们吗？
老王师傅说，他见不见我们是他的事，我们是一定要见他的，不然我们的问题谁能解决？
前面那个人就说，他如果不见我们，我们就见不着他，这又由不得我们。
这回我们既然来了，当然就得由我们。市长不为百姓排忧解难还当什么市长？哼！
要是他出差了呢？
那总得有管事的吧？
就这么说着，快到了市政府的大门口。
在离政府大门还隔着一条马路的时候，从市政府里面开出一辆中型客车，朝着众人行走的方向，一个拐弯，转了过来。车子转弯很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大家看着那辆急匆匆的中型客车，不知它要驶向哪里，没想到中型客车驶到老人们面前，竟然“嘎”地一声刹住，车上跳下几个人，径直朝他们奔过来。
车上下来的人中，有一个看着就是领头的，因为他的衣着扮相和气度就是一位官员、一位领导。这个领导带着那几个人跨上人行道，直接走到大家面前。
领头那个人脸上堆着笑意，但笑意却有些很不自然，笑意底下其实隐藏着某种焦灼。
他们站在老人们的前方，似乎是无意地，挡住了老人们前行的路，老人们只好停下脚步，心里充满疑惑地打量着这几个干部模样的人。
你好，你们好！
那个领导模样的人首先跟老人们打招呼，老人们有的点点头，算是回应；有的愣着神，颇为茫然。他们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人是来阻拦我们上访的？是来找麻烦的？可是看去却很客气，这个领导也很面善，不像个强硬粗蛮的人！
那人继续说道，老人家，你们这么冷的天上街来，实在太辛苦了。不该这个天出来的嘛。
老王师傅代替大家回答：我们哪儿愿意这个天出来遛街？我们是来市政府找领导的，你看，我们这位，还有这位！他指着坐轮椅和拄拐杖的两位老人说，连他们都硬要跟着我们大家一块儿来，我们心里实在是急得不行啊。哎，你是干什么的？老王师傅解释了几句，忽然警觉起来。
他身后一个年轻人说话了：这位是我们的主任！王主任。
王！王主任？哦，原来跟我老王是本家呀！老王师傅拖长了声调应道，他脑子里一边在转着。
你是信访办的！信访办的王亦主任？老王师傅问道。
是啊，不错，我叫王亦。王亦本不想在这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身份亮出来，可既然对方已经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只好承认道。
老王师傅之所以知道他的名字，是上次去信访办上访时听说的，只不过上回没见到他。
哦呵呵，原来你，还有你们，是市里信访办的人。你们这是要干啥？到这大马路上来接待我们，听取我们的诉求呢，还是要把我们堵在这儿，不让我们去市政府呢？老王师傅口气尖刻地问。
当然不是来堵你们，你看，你们都已经离市政府这么近了，都已经到了嘛；再说，要堵你们，光靠我们信访办几个人做得到吗？所以，请你们放心，我们决不是来堵你们的。另外，到这里接待你们显然也不可能，这大马路上冷飕飕的，又车来车往、人来人往，怎么可能谈问题呢？我们的意思是，是……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要我们回去？老王师傅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他的脾气上来了，声调高了八度。
王亦见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心思，不好意思地回答：不是要你们回去，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考虑到这个天气太冷，天寒地冻的，怕你们这么大年纪着了凉不好……
哼！老王师傅鼻子喷了口气，说，这个时候你们开始关心我们了，上回我们去你们那里送投诉信的时候，你们那个小伙子，也是这样，态度好得不得了，可是最后呢，给我们弄出个什么结果？！
王亦尴尬地笑了笑，说，上回的事暂时不说，这样吧，要不请你们这些老人先上中巴车上休息，车上开了空调，挺暖和的，你们！尤其是这位坐轮椅的老人，还有这位拄拐杖的，千万别受凉了。别看这天气风不大，可还是阴冷得很嘞。
另一个老人说话了：别上他的当，要是我们上了车，他那车“呜”地一下开起来，把我们又送回到养老院去，不是让我们折腾吗？
对，对，不上他的当，我们不坐他的空调车，我们要去找市长解决问题！老人们一起嚷嚷起来。
后面跟着看热闹的也叫道，是，就是，不能上车，千万不能上车！
王亦见大家闹起来，有些急了，喊道，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知道，市长今天都外出开会去了，不在办公室里。你们不相信的话，要不就待在车上，我们到车上商量，再不就去信访办也行。
老王师傅说，对信访办我们已经不信任了，再去也没有意思。你的官太小，解决不了问题，我们不跟你谈，我们跟市长去谈。你让开，让我们走。
见老人们如此固执，王亦和信访办几个人头上汗都出来了。前两年，河阳商业城的商户们围堵市政府大门的事件，闹得风雨满城，还出动了防暴警察，当时的办公厅主任郭天明和市长史朝义把王亦骂得狗血淋头，史朝义甚至连粗话都骂出来了，就差没有操娘。今天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信访办面子就栽大了！
王亦事先并不知道老人们会来上访，他甚至不知道养老院的老人来过信访办。一早上班，他接到一个朋友电话，朋友告诉他，上班时候经过市区某某地段，那儿有一拨老人好像要来市政府上访。他心里很有些紧张，当即把这个消息跟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说。手下一个干部说，前不久有记者来采访，问到市区一家“老吾老”养老院拆迁的事，后来就写了个报道，说是这家养老院的拆迁问题圆满解决了，我想会不会这拨老人就是“老吾老”养老院的老人呢？他的这句话，让王亦警觉起来。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他当即决定，调派车辆，在半途中拦住那些老人。没想到车子刚出市府大院，就与上访的老人们相遇。而且，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任凭怎么劝说，老人们并不买他的账，只是说已经上了信访办的当，不能再一次上当了，硬是不肯上车“取暖”，王亦他们劝得口干舌燥，真有焦头烂额的感觉了。
王亦这边继续劝说，那边让手下人用手机给副市长陈亮的秘书小甘打电话，请他报告陈副市长！王亦之所以向陈亮报告，系因城建这块由陈亮分管。小甘恰好在陈亮身边，马上跟陈市长进行汇报，刚报告了两句，陈亮接过小甘的手机径直跟王亦讲话。陈亮说，我正在主持一个会，哪有空去接见上访的人？你们信访办要负起职责，做好群众工作，做好信访工作！市领导都很忙，信访办只能帮忙，不能添乱！他还说，城市建设有统一规划，该建的建，该拆的拆，那些向政府和开发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钉子户，政府不能盲目迁就、一闹就让步，否则政府的威信哪儿去了？有了这样的榜样，以后的拆迁工作还怎么做……
陈亮这番话说得王亦哑口无言，可眼前的景象更让他焦灼。那些老人在旁观者的怂恿和支持下冲开阻挡，朝着市政府的大门走去。他们颤颤巍巍横过马路的时候，来往的车辆把汽笛鸣成一片。
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中，王亦几乎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知道，这些老人的问题不是顷刻之间能够解决的。如果不能即时解决，老人们又犟着不肯回去，一旦闹僵，再像上次那样叫警察来对付这些老人，那可就太可怕了！自己是否会遭到严重批评暂且不去想，政府的威信无疑将要大受影响！情急之下，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直接拨通市长尹凡的电话。
尹凡在电话里听王亦报告，说市里一家养老院的老人因为拆迁问题集体上访，已经聚集在市政府门口，其中还有拄拐杖和坐轮椅的老人，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大帮看热闹的……他略一沉吟，说道：
这么冷的天，他们冒着寒冷前来，指明要见市长，这个问题很是敏感，不能小看。要是稍有处置不当，会酿成很大麻烦。这样，我正在去河东的路上，本想到那儿看个项目，现在暂时不去了，马上调转车头回来。对了，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二十二三个？你们信访办坐不下？你跟齐欢主任说一声，打开市政府会议室，把老人们请到里面先坐一会儿。开开暖气，让服务员给他们倒上热开水，在态度上尽可能好一些，千万不能让他们的情绪更激动，不能让矛盾进一步激化，明白吗？
明白了，市长！
好，赶快去办，我最多十几分钟就到！
王亦挂断电话，抬头再看，老人们已经走到市政府的电动门前。灰暗的天空下，老人们黑灰色的冬衣在满大街从广告牌到商铺到小轿车等各色鲜亮色彩的衬托下，显得臃肿、陈旧，如同隆冬季节里的一块暗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