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上级的要求，河阳市加大了信访工作的力度，信访办主任王亦手下的人增加了，办公条件也有所改善，不仅增拨了两间办公室给他，诸如电脑、打印机、传真机等自动化办公设备，也划拨专款进行添置。有人羡慕王亦，说你小子总算鸟枪换炮了哈！王亦说，什么鸟枪换炮？你别给我瞎忽悠了！我们的工作条件一直这么困难，没见你关心过，现在稍微好了点，你倒眼红。你知道我们现在的工作量多大吗？比起十年前那不止翻几番呢！那人不开玩笑了，说道，是呀，你王亦冷板凳坐了这么多年，屁股焐也把板凳焐热了，上面领导再不重视信访、不重视你们这一块，地方上的稳定好什么也好，出了问题就该打他们的屁股！
那人停了一会，又说道，不知怎么搞的，现在的老百姓，越来越喜欢往上面找，不是找关系，就是找麻烦，哪一级机关都被他们搞得头疼！河阳这些年发展不错嘛，GDP增长这么快，城市建设也好，公用设施也好，都改善了许多，为什么老百姓意见却没见减少，反而在增多呢？
王亦毕竟从事信访工作这么些年，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多，对民众的诉求及其原因更为了解，他说，你说的这些也不错，不过你是站在上面往下看，而老百姓是站在下面往上看。从上往下和从下往上，不同的角度看到的情形不完全一样，获得的感受也不一样。这么跟你说吧：要是晚上，你站在我们市里那座五星级宾馆的顶层往下面看，看见的是一片灯火璀璨。可要是你站在没有改造的那些狭窄小巷里往上看的话，你的感觉是什么？外面的精彩遥不可及，自己就像井底之蛙，憋闷、委屈，还窝囊！这是一。另外更主要的就是，现在，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讲，利益争端是越来越多了，毕竟过去生活内容单调，每个人利益的横切面都只有那么大，计划体制嘛，利益重叠的范围也不广，而现在则大大地不同了。现在的生活多丰富啊，许多过去从未出现过的领域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特别是像征地、拆迁、下岗、企业转制这样涉及大量人群的事件，哪个县甚至哪个乡镇都有。而许多事件一旦出现，又都与利益分配、利益格局调整有关，这就必定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了！还不说那些有意或无意侵害群众利益的人和事。上次去党校培训，党校一个老师给这种现象起了个名词，叫“相对剥夺感”……
靠，你倒给我上起政治课来了。
不是上课，我说的是现实，是我自己的经验……
好，好，不是上课！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也感觉到了，不过经你一说更明了了。你的概括确实有道理，亏你王亦在信访这个岗位干了这么多年，像头老黄牛，要在别人，早就不想干了。实话说，信访工作很苦很累，有时我倒同情你们。整天接待的都是弱势群体，又吵又闹又烦不说，还经常受夹板气。你们信访部门，手里又没有权，即使看见人家上访的有困难、受冤屈，除了提出意见和建议，根本无法出手帮助人家解决问题嘛。老百姓不懂政府工作程序，怪你们没有帮他们；有些职能部门又怪你们不能挡住矛盾，把皮球踢给他们，有时我看着啊，都替你这个信访办主任感到委屈。
王亦听对方这样一说，心里很是感动，拍拍对方的肩膀说，就冲你这种理解，下次后备干部选拔投票，我这一票就给你了！你知道我们干这一行多么难。当年那个郭天明，动不动就打着史市长史朝义的牌子训斥我们，说我们一个信访办，不能替市长分忧解难，老是把矛盾上交。办公人员和条件，跟政府办提了多次也不给解决。唉，我手下这些人还真不错，都是凭良心在工作。要是讲条件、讲待遇，谁愿意老在这清水衙门耗？思想境界低一点的，整天心情都会被弄得灰不溜秋。尹市长还算重视信访工作，但我们不能把什么事情都捅到他那儿，按照信访条例处理一些事情嘛，有时需要有关部门配合解决，却老是被推来推去。当然，各个部门都有各个部门的理由，我们也不好去指责人家！怎么办呢？现在办公条件稍稍改善一点，也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不然还和过去一样，这么重的工作负担，压也把大家压垮！
深表敬意，深表敬意！那人抬起手做了个敬礼动作，道，那下次推荐市里的后备干部，我也投你一票！
王亦捶他一拳，说，算了吧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市里哪位领导是从信访办主任这个位置提拔上去的，在我们河阳市，就没有这样的先例，你可别吊我的胃口，培养我的野心，嘿嘿！哪一天，上面领导要是觉得我王亦在这儿工作太辛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让我换个地方待着！随便哪儿都行，那我就要烧高香了。
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职业倦怠”，说是有些职业从事久了，从业者如果不能对之始终保持热情的话，会逐渐积淀一种厌倦情绪，这种情绪最终会演化成心理暗疾，影响到工作本身的完成和工作目标的实现。王亦尽管对于担任信访办主任已有一种“时间太长，不愿久干”的想法，但对于自己应负的职责还是很清醒。他知道，自己作为这个部门的主要领导，手下十几号人必须要管理好，还要想方设法鼓励他们，让他们能尽职尽责把各自的担子挑起来，不然信访工作处理不当，很容易惹出事来。所以，王亦做这份工作，整日都有一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
正是由于王亦的谨慎，信访工作没有捅出过什么大娄子。前些年史朝义当市长发生的那起河阳商业城商户集体上访闹得出动防暴警察的事，责任其实首先在市里一些部门的政策出尔反尔，而当时的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郭天明在现场也处置不当，将矛盾激化。事件平息后，信访办主任王亦受到了郭天明和史朝义的批评，王亦心里当然有气，可他毕竟是个有原则的干部，并没有因此而闹意气，还是照常兢兢业业地做事，史朝义和郭天明出事后，市里对信访办的工作重视了不少，齐欢每次见到王亦，都要问一问他的工作，尹凡有时遇到他，也会对他进行鼓励，王亦提出的工作困难，包括有时需要有些部门配合解决一些上访问题，尹凡也会出面协调，这让王亦不好意思表白自己不想长期干这份工作的念头。
不过，用个不大恰当的比方，信访工作有点像矿山的安全工作，你再仔细认真、再小心翼翼，仍保不准哪儿会出纰漏，用当地一句粗俗的民间语言来讲，就是你不晓得“鬼会在哪边叫”！
这天，《河阳日报》来了一名记者，到信访办采访一个事情，王亦恰好这天开会去了，不在单位。
记者受报社委派，手里拿着一封信访复印件，来采访一家民营养老院的拆迁事宜。
那个民营养老院，有个怪异的名称，叫“老吾老”养老院，是一位个体投资者办的，董事长（同时也是法人）叫熊健根。熊健根是河阳本地人，年轻时到沿海一带闯荡，从小工做起，后来一步步发展，竟办起了一家私营企业。挣到一笔钱之后，他把企业卖了，携款回河阳寻找投资目标。不过，他选择投资目标有一个想法，就是这项目标要能够和一项赡养老人的慈善性计划结合起来。
熊健根自己说，他自幼父母双亡，是靠爷爷奶奶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他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已经70岁的爷爷佝偻着腰，下到田里去扶犁耕田，插秧收稻，有一次发烧，还拖着病体强撑着去田里劳作。而奶奶则在人家菜地里捡拾一点烂菜叶回来，挑稍微好些的做菜，人实在不能吃的就喂猪。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两位老人穿一件新衣服，吃一顿像样的饭菜。家里偶尔有一点肉星，也是让给自己。他读小学时，爷爷去世，去世前已经病了一个多月，却舍不得去卫生院开药；他外出打工时，奶奶病故，他赶回来时听邻居说，奶奶临死前不住地念着“毛崽”“毛崽”（熊健根的小名），邻居提示要不要打电话让毛崽回来。奶奶却摇摇头，费劲地说，不，不要他回来。他挣钱不容易，还要留、留着娶媳妇呢……我，我要看着毛崽结、结婚就好……
奶奶说完那句话不久就咽气了。熊健根得到邻居报来的消息，赶回老家，却连奶奶的面都没见到！当时天气太热，村干部做主，在村里的坟山上找个地方将奶奶给安葬了。
爷爷奶奶的影子在熊健根心上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他的想头就是有了钱，要替孤苦伶仃的老人们建一所能够安享晚年的养老院。
他带着自己办企业挣的几百万现金回来后，就想找一个地方，办一所既能让较为贫困的老人也上得起，自己又能够有所收益、不仅能维持长期运转还能够逐步有所发展的养老院。可是这样的地方首先得位置便利，必须在河阳市区范围内，否则老人们前来入住不方便；二来必须得租金便宜。太贵了必然增高成本开销，加大老人负担。找来找去，好不容易找到近年来由于市区扩张而演变为城中村的前桥村委会，他们有一所旧的仓库，那所仓库起初以每年3万元的价格租给熊健根，后来又干脆以50万元的价格让熊健根一次性买断，熊健根的“老吾老”养老院就在这样的基础上正式开张。
养老院开张后，在熊健根的苦心经营下，越办越有影响，越来越受欢迎。一来这里收费便宜，二来熊健根对老人们的照顾确实做到了尽心尽意，所以来这儿的老人逐年增多，他们的家人也是既放心又满意。
然而，不久前一家开发商看中了位于城市新区的这片城中村的地，表示愿以“地王”的价格拿下这块地的使用权。市政方面当然乐见其成，于是双方采取了默契行动，开发商得以顺利将这块地的开发权收入囊中。
开发商得到了地，接下来就是拆迁。拆迁的方式方法，市政府最近有了一些规范，比起蓝升在河阳搞开发的时候，激烈冲突和野蛮拆迁的行为要少多了。一方面，如果居民提出要求，则开发商必须采取拆一还一的方式，让居民可以把旧房更换成新房；另一方面，价格补偿在政府规定范围内，就高不就低。这样，前桥村民只要同意拆迁，可以按照原先面积住上新房。村民们算算账：按照目前房价，尽管占不到开发商的便宜，但也吃不了太大的亏，所以一经动员，就在拆迁合同上签了字。个别较难对付的村民，开发商则通过私下与村干部接触的方式，让他们帮助做工作，对这些人施加压力。这样一来，这部分人最终也不得不放弃了额外提出的补偿要求。
但是，在对待“老吾老”养老院的问题上，开发商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开发商认为，养老院的房屋原先不过是一栋仓库，而且建造时间不短了，他只能按照旧的库房标准来给予补偿，而不肯按照住宅标准或公共设施的标准补偿。
开发商知道这个方案在养老院董事长熊健根那里不可能通过，于是私下找到他，跟他谈条件。开发商说，我这个人做事一是讲气派，二是讲感情。我们都是做生意的，在经济上我不会让你吃亏。我都调查过了，知道你买下这个仓库花了50万。本来这么个破仓库根本值不到这么多钱，可是你养老院已经办起来了，不能不挨村里的宰！你这个人啊，我得劝告你，做生意，当然也包括做实业，是不能这么老实的！房屋50万，加上各项投入！各项投入你投了多少？不会超过100万吧？我一共付你150万，不让你吃一分钱的亏，算我们交个朋友。你要是今天能签字，我今天把钱打到你的账上，你要是明天签字，钱明天就到账，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熊健根嘴上没说，心里却很不高兴。他想，怪不得人家讲搞房地产的都是贪婪的大鳄，挣钱都挣疯了，看来一点不假，你这个账算得可真是精到家了哈！看来你对我的情况是经过了一番调查的。不错，我当初买下这所仓库花费的确就是50万，各项投入设施也差不多百万上下，可是，先前还有两年租金呢？后续的设施添置呢？房屋的修补还花了不少钱呢！这些都还是小钱，最主要的，是我这所养老院的社会效益，你怎么补？！
“老吾老”养老院自从设立以来，已经收养了六七十位老人，这些老人时间长的在这儿住了有一年多快两年，短的也有三四个月了。他们中许多已经适应了养老院的生活，对这儿的环境以及护理人员都产生了一定的感情甚至依恋之情；他们的亲属也对养老院的工作有了相当的信赖。养老院尽管硬件谈不上高档，但在管理和服务上是绝对让老人们及其家属放心的。这儿最大一个优势是价格的低廉，收费仅仅相当于其他养老院的一半，让那些家境称不上富足的老人们能真正做到老有所养，这也正是“老吾老”养老院能够和市里其他两所硬件好得多的养老院竞争的重要原因。这所养老院要是拆掉了，这些老人往哪儿去，你开发商想过没有？你以为只要付了我投入的那些钱就可以让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和责任，那你可打错了算盘！说实在的，现在光我这家“老吾老”养老院的招牌，就值不止150万的品牌价值。“老吾老”养老院创办这些时间里，电视台和报社来采访、宣传，把我们作为文明新风的典型向社会推介，就有好多次了，可以说在河阳的老年人当中已经家喻户晓，今天要是就为了你开发商的利益说摘牌子就摘牌子，岂不是让一项积极健康的社会事业向金钱低头？我要是给你让了步，以后这样的事情谁还敢接着干？
熊健根想着想着，心里的主意坚定起来，那就是，要拆我的养老院可以，我不要金钱补偿，要的是你另外给我盖一所养老院，我的牌子还要继续挂，我的事业也要继续做，我不能让这些老人无处可去，我还要把养老院的规模办得更大！
他看着开发商那张肥厚的脸，明确地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开发商把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他倒吸一口气，一脸惊讶地说：
哟嗬，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你这么个破地方，我给你150万你还嫌少？还要我给你盖一所养老院？我是盖楼盘的，是给这河阳市里的有钱人住的，你让我花钱给这些快进棺材的又穷又老的老头老太盖养老院，你出多少钱给我？你既然出不起钱，你提这么个要求，不是想老虎吃天吗？切！
对于开发商的讥讽谩骂，熊健根没有动怒，他冷静地说，不错，可以说我们都是搞商业、搞经营的。不过，搞商业、搞经营的主要目的在什么？还不是在于给社会创造一些价值！如果我们创造的价值能让社会分享，尤其是让那些弱势群体分享，我觉得比挣多少钱都更重要。我办这个养老院，当然也想挣点钱，可是首要的是想给无依无靠或家中赡养条件不足的老人一个略微好一些的生活环境。这些老人到我这儿，有的已经住惯了，你一下要把这儿拆掉，难道让他们流离失所不成？所以啊，做事要讲良心，挣钱同样也要讲良心。你要是不能把这些老人安顿好，我是不会同意拆掉养老院的。
开发商听着熊健根的话，心里也在嘀咕：我靠，算我倒霉，今天让我遇到活雷锋了呢！不过，他并不相信熊健根讲的话是真的，以为他不过是想借这些口实向自己多要点价。他想了想，说道：
好，就算我也行点善，发点慈悲，我给你加上个50～200万，一口价买断，也让你挣笔钱，省得你费口舌给我上社会道德课！我他妈还是小学时候老师给我讲过这一套呢，没想到今天在你这儿又听一遍！
熊健根双眼望着开发商，摇摇头，说，我今天不是讲什么大道理。我们都是老一辈人一口水一口米喂养大的，没有老人哪有后人？这些人虽然不是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但我们要是只顾自己挣钱而把他们抛到一边不管不顾，哪怕自己住上了再好的房子，晚上也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啊，你给我个人多少钱—200万还是300万都不重要，我还是那句话，不能把这些老人安顿好，我是不可能同意把养老院拆除的！即使我同意，那些老人们也未必会同意的！
这养老院是你的，你同意拆不就拆了？老人嘛，当然不是说不管，给他们几天时间，让他们自己另找地方不就行了？
我说了不算！
开发商很气恼地问：你说了不算，难道那些老头老太太是你的祖宗？你还要听他们的不成？
熊健根点点头说，是的，当然要听他们的！
开发商见自己说不动熊健根，便找到阳州区政府部门的一些“关系”，想让他们给熊健根施加压力。房管局、税务局甚至消防大队的人，先后都来“老吾老”养老院“检查工作”，最后无论从房屋过户手续、纳税还是消防等各个方面，都没有找出养老院的漏洞，只好打道回府。开发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他通过政府里的一个“哥儿们”找到区民政局的副局长，让他出面想办法“请熊健根走人”。
阳州区民政局这名副局长姓万，叫万继杰，分管福利院和养老院这一块，他听了开发商的介绍，说，这个应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好了。
开发商那个“哥儿们”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好办法让那个钉子户走人？
万副局长说，那个熊健根，当初办养老院的时候，是先办院后报批，手续到现在还压在我这里没给他批呢。
呵呵，这样啊。那个“哥儿们”明白了，万继杰是想借手续问题来为难熊健根，手续不全就是违规，违规的行为可以利用行政命令予以“叫停”—如果你办院的资格都“叫停”了，你要硬扛着不拆迁，就完全站不住脚了，到时候，甚至可以通过行政执法的手段，强制拆迁！
熊健根当初确实到民政局办过建养老院的手续，可是却被一拖再拖没有回音，那边他等不及了：一来和村里的租房协议已经签订，二来提前打了广告出去，已经有老人前来报名，他只好边报批边建院。养老院建好后，手续却没有批下来。为了稳妥起见，养老院开张时，他请区里的有关部门包括民政局的领导来剪彩。民政局派了人来出席剪彩仪式，对养老院的开办并没有提出异议；当时区里一位副区长还特意表扬熊健根，说他是“踊跃回乡创业的模范”。既然区里认可了自己的行为，他又忙于养老院的日常事务，也就没有继续上紧去办手续。他这边没上紧，那边也就把熊健根报来的材料搁进抽屉，不再理会。没想到现在开发商要逼熊健根搬迁，这一出被万继杰想起，成为他协助开发商逼养老院拆迁的杀手锏。
这天，区民政局社会福利股给“老吾老”养老院下达一份通知，上面说，经核实，“老吾老”养老院审批手续不健全，不符合开办条件。为严格执行国家有关规定，现特发通知，着令停办，云云。
这份通知下到熊健根手中，让熊健根顿感头皮发紧。他申诉还是要向上申诉，却不敢直接挑明是民政局把自己办手续的事拖延耽搁了，只能检讨说自己法规意识不强，当初尽管申报了手续，却没有及时把它办下来，导致养老院至今还是“黑户口”。他跑到民政局找社会福利股的人员，福利股让他直接找万局长。万继杰在接待他的时候，态度比两年前与之打交道时更加恶劣，任你怎么解释他都是一个不满意，对于养老院的前途问题，他的答复只有一个字：停！他说，你不办手续就搞什么养老院，太不把民政局放在眼里了。你想挣钱你不能搞到我这个地盘来；你不是想挣钱，想做慈善？那也不是你有资格随便做的！你要是懂事的话，马上把养老院给我停了，下回重新办手续，重新报批，等审批下去了你再办，那时我不管你。
在万继杰那里说不通，熊健根心里憋着一股气，自知得罪不起，只好灰溜溜地回来。他还没有想出恰当的办法来应对这个不利的局面，养老院要拆迁的消息却已经在院里的老人中间传开了。老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情绪居然高度地一致。他们既对开发商的行为感到愤怒，也对自己未来的养老生活感到担忧。他们纷纷找到熊健根，表示坚决不肯离开养老院。老人们说，我们到你这儿来，好不容易算找到一个能够安度晚年的窝，尽管你这里条件算不上多好，可是却对我们的心思。养老院拆了还建不建？建起来是不是还由你当院长（他们不习惯称熊健根为董事长，只是按照进院以来的习惯称他为“院长”）？如果是，我们就去哪儿暂且过渡一下，哪怕再困难也支持你；如果不是，那我们坚决不走，就在这儿耗，耗一年算一年，看他开发商怎么样！
一周期限到了，民政局万副局长带着两个干部来到“老吾老”养老院，在接待室里，万继杰脸色阴沉，狠狠地批评熊健根“不接受政府的领导，目无法纪法规，擅自开办黑养老院，只顾挣钱，置老人身心健康于不顾，必须取缔”云云，声调之高，语气之严厉，就如法官宣判案子一般，熊健根双手捏紧拳头，几乎就要发作，可是想到自己付出多年的心血（不光是办养老院的精力，还有多年打工办厂挣的来之不易的钱）要想保住，千万不能得罪政府主管部门，千万不能得罪这些能够扼住自己脖颈的官员，只好强忍住气愤，任凭太阳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嘴里却不说一句话。
万继杰恶声恶气骂完了熊健根，犹不甘心，他站起身来，在接待室里走动，看看墙壁上挂着的市领导前来这里视察以及媒体对这儿进行的报道，用手指点着说，你看看你看看，任何事情就是不能疏于监管。你连手续都没有批下来就擅自办养老院不说，还到外面招摇撞骗，连领导都给你蒙蔽了，连媒体！嗯，媒体我看现在多半都不负责任，不管是不是新闻，只要给钱就给你宣传，有时政府部门给他们弄得很伤脑筋！连媒体都这样吹捧你，你说你像话不像话嘛！
熊健根终于忍不住了，他回辩道，万局长，我办养老院，绝对不像你想象的，纯粹是为了个人挣钱，我是想替河阳的老人们提供一个能够安度晚年的场所。你民政局尽管办了福利院，可是现在社会这方面的需求却远远无法满足，我这才想到做这件事的。这是一。第二呢，我也不是不办手续，那年我一看中了这个地方，就给民政局打了报告办审批手续，可是你一直压在那里不给我们办。你们政府办福利院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我一个人办养老院，有多少事情要去做？不可能天天有时间往局里跑，我想着等你们批好了，电话通知我一下，我去拿一下批件就行了……
哟嗬，你还有理了？照你说是我不给你办审批手续，卡你了？我分管这一块不错，可是我们这么多工作要做，总不可能你把报告往我这儿一送，我就乖乖给你批好，然后一家一家给你们送批文吧？还有！万继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说道，咦，你的工商税务手续怎么办下来的？你是靠什么手段骗取了人家的批件？没有我的批文，他们凭什么给你进行登记，还发了营业执照？
他这句话倒也提醒了熊健根，熊健根说道，我是按照工商部门管理规定批了手续的，我也符合国家法律。
他妈的，这不是侵权吗？他们工商局没见到我们的批文就乱审批养老院项目，老子回头找他们去！他转过话头对熊健根说，不管怎么样，办养老院先要我这里审批，这个规定你是知道的。现在我给你的一周期限已经到了，你要是再不搬迁，我会跟你没完！看是你厉害还是我们政府厉害！
熊健根说，你让我搬迁，你总得让我有地方搬，你也得让这些老人有地方可去。
那不是我的事。你当初能找到这个地方，你就不能找别的地方了？我看你熊健根本事不小嘛，你要是不赶快执行我们的通知精神的话，我会请城管甚至公安来跟你们打交道！说完，他拉开接待室的门就要出去。
可是，他打开门一看，接待室的外面，已经聚集了养老院里的许多老人，他们有的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杖，也有的相互搀扶着在走廊上、楼梯口还有院子里，用各式的目光朝这边看。万继杰和两名干部一出门，老人们的目光便紧紧盯住他们，让万继杰忽然感到了一种压力！他从那些目光中看到了愤怒、伤心、哀求、无奈、悲伤……他不敢和老人们的目光对接，赶紧快步绕过这些人的轮椅和拐杖，匆匆离去。在他身后，几个年老沙哑的嗓音在骂：
听说这个人是区里的什么局长。
什么东西，明明是想当开发商的狗腿子！
他这是想把我们这些老人往哪里逼呀？
看去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也有我们这个岁数的老人吧？良心都叫狗吃了！
不能让他走，拦住他的车，让他给我们养老院的老人们留下一个说法才行……
第二天，民政局福利股打来电话，说万局长说了，要是“老吾老”养老院不执行区民政局的指令，局里就要采取下一步的措施。
熊健根心想，这个万继杰看来要替开发商赤膊上阵了呢。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要摊牌就摊牌，我熊健根哪怕不在河阳待了，继续到外面打工，从头来过，也不能受你这份气！他把手下工作人员叫来，开了个临时性的短会，说，开发商和民政局万副局长不顾我们的实情，不顾老人们的生死，硬要逼我们，我反正一个人，大不了收拾行李走人，回到浙江那边去，你们怎么办？这些老人怎么办？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养老院的办公室主任说，昨天的情况我们都看到了，老人们也都心里明白。我希望万董不要走，不要放弃。他们有他们的办法，我们也不是不可以想我们的办法。昨天那个姓万的走的时候，我看他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和围拢来的老人们的目光接触，他心里还是虚的。我想是不是这样，我们请老人们自己拿主意。他们中大多数要是愿意妥协，愿意选择其他地方去住，你万董连申诉的必要都没有；要是老人们不肯离开养老院，那就请他们去跟上面求情，说不定能起到一些作用。
熊健根昨晚想了一晚，其实已经想到了这个主意，只是自己不好开口讲出来，现在见办公室主任提出这个意见，他点点头说，唔，好的，你说得有道理。要不就请你们去跟老人们解释，就说我们养老院现在承受的压力很大，拆迁的事市里有关部门直接进行干涉，我们不好硬顶。要大家做好离开的准备。看看老人们怎么说！
老人们的态度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中绝大多数不愿意离开，说除非开发商给盖一所新的养老院，而且收费和服务都能和现在的养老院相比，他们才肯配合。
老人当中，有退休的老党员，有担任过基层干部比如车间主任的，也有小学教师，等等，他们中有人挑头，说，要不我们去市里上访，找找上面，也找找媒体，让上级和媒体给我们主持公道，不能因为开发商要盖房子挣钱，你区民政局就袒护他，现在虽然都讲是年轻人的世界，老人的生活就可以不管不顾，尊老敬老的传统就应该丢掉了？这样做不应该嘛！
几个政策和文化水平相对略好一些而且身体尚好的老人在大家推举下，组成了一个临时“申诉小组”。这几个人被大家推举出来，很来情绪，觉得自己好像又开始了某种能够代表大家行使义务的身份。
他们连夜写好申诉信，第二天便奔走于市里，向各个部门投诉。民政、信访、《河阳日报》等几家部门和单位都去了。市民政局有个信访室，专门接待民政对象的来信来访，人家态度倒是客气，把他们的申诉信收下，说是会转给“有关方面”处理。报社说，他们会派人去有关部门了解处理结果，舆论监督是报社的责任嘛，请老人们放心！信访办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孟的年轻人，他看了老人们送来的信访件，说，你们先回去吧，这个东西我们要和有关部门协商，只要你们提出的要求合理，我们一定会督促办理的！老人们说，你说的“有关部门”我们不知道是哪些部门。不过，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有权威的上级和领导出面来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我们的生活马上就不知该怎么过了！年轻人说，好的好的，你们相信我，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给你们答复。
老人们再三叮嘱：开发商要拆我们养老院的房子，时间迫在眉睫，小伙子，你可要替我们抓紧啊！
小孟把信访件复印件转到城建局和民政局，还给他们去了电话，希望他们抓紧处理这件事。小孟认为，这两个局一个分管拆迁，一个分管养老院的工作，他们的处理意见足以体现政府部门的政策和规定。
两个局的回复意见出奇地快，两天之内就分别把回函发了过来。城建局的回函说，“老吾老”养老院处于城市建设的拆迁改造规划区内，该地块已经出让给某某房地产公司，其拆迁势在必行。民政局的回函则说，据了解，“老吾老”养老院的开办就没有办理相应手续，属于违规建院，按理应该接受行政处罚。鉴于其是社会福利性质的民营单位，只要其按规定拆迁，民政部门将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不追究其既往责任……
小孟在接到两份回函后，心里挺满意，暗想这两个单位工作作风真不错，效率挺高，没有像有些单位那样，给的答复模棱两可，而且还不及时回复，拖延时间。
他在信访件的办结记录上把两个单位的回函登记在案，然后字斟句酌起草了一份给养老院老人们的答复，寄发出去。恰好这个时候，《河阳日报》记者前来了解“老吾老”养老院拆迁的事情，他就把自己办理这一案件的情况“如实地”介绍给记者，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工作结果竟捅出了一个大娄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