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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冈崎正一慢慢地在十多个神情惊疑的村民面前走着。他在精心地挑选着他的第一个靶子。他首先看中了一个穿着很齐整、头发上还抹着油的五十多岁的女人。他想,也许他的儿子此刻就在楼里。他伸手一指,立即有两个伪军扑上去,将阿连婶拖了出来。

阿连婶脸色煞白,拼命地往地上坐,嘴里开始大嚷大叫。一个伪军狠狠地往她那肥胖的屁股上蹬了一脚,她重重地仆倒在了地上。随后,她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她的腿软乎乎的,站不起来。她只好趴在地上,嘴里不成调地乱嚷。

“告诉楼上的人,第一个为他们陪葬的就是这个女人。”冈崎正一眯着眼,阳光明晃晃的。

几支枪举了起来,齐齐对准了瘫坐在地上的阿连婶。她已经被吓傻了,也不再叫嚷,惨白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发出一长串的、含混不清如绿头苍蝇般嘶鸣的声音。

“等下,等下。”一个身瘦如柴的老头突然站了出来。他一手还紧抓着腰上的那根草绳,似乎怕裤子随时会掉下来。一张嘴,满嘴的牙已经只剩两三颗了,这使得他的话有些模糊难懂:“别开枪,不关这个女人的事。”司徒永年睁着那双还粘着眼屎的小眼睛急忙道。

冈崎正一冷冷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想死吗?”

司徒永年躬着那如一截枯枝的腰:“楼里的人,我都认识,我去劝劝他们。咳咳,他们听我的。”说完,转身看了看乡亲们,便慢慢地往南楼下走去。他儿媳妇过来拉他,被他翻着眼瞪了回去。

司徒永年低着头走近南楼,随后仰起脖子往上望。那楼白晃晃的,他有些晕。他还是坚持仰着脖子,嘴唇哆嗦了几下,突然扯着嗓子叫了起来:“振江、阿汉,我是你永年叔,咳咳。听得见吗?”

楼上的人一直从枪眼里看着他走近,都不知道这老头要干什么。振江大声答道:“永年叔,我听着呢。”

“好,好。振江,日本鬼将大家抓到这里来,就是想逼你们投降。你们可别犯傻。”司徒永年被日头晃得有些站不住了,“这几天,你们打得好,给我家盛才,还有两个孙子报了仇,我都看见了。我老头子感谢你们,给你们磕头!”说着,司徒永年慢慢跪下身子:“我虽然年纪比你们大,但是你们是英雄,比天还大!”

楼上众人面面相觑,振江大声喊:“永年叔,您快起来,我们受不起。”

司徒永年撑着地,站起身来,嘿嘿笑着:“我家的仇也报了,我也该死了。记着,我们司徒家的,没有投降的软骨头,别给列祖列宗丢脸。咳咳,乡亲们不怕死!”他干瘦的手在空中扬了扬,“日本鬼要杀人了,让他们第一个杀我吧,咳咳。”他回身慢慢地走下山坡,嘴里念念有词:“也活够了,该走了,我司徒永年断了后了,断了后了……”

但是,他还没有走下山坡,枪响了,一排子弹清脆利落地将他绊倒在地上,他却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丛五颜六色的野菊花遮住了他的脸。

冈崎正一看到枪响之后,身后的人们没有半点声响,远处的南楼上也没有半点动静。他觉得有点索然无味。他决定再物色下一个对象。这时,他看见一个肥胖的女人双手合掌,嘴里一直在默念着,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他立即断定,这个女人一定有亲人在楼上。他伸手一指,司徒汉的老婆立即被从人群中拉了出来。

几名日军开始拖着司徒汉的老婆往南楼下走。她的婆婆发疯似地追了出来,去拖儿媳妇。冈崎正一脸上浮出了一丝笑意。他挥挥手,她的婆婆也被架着往南楼下而去。

“阿汉——”一声凄厉的叫声跃上了南楼。蹲在三楼窗前的司徒汉开始一下一下将头往墙上撞去。振江和华光忙拖住他。

两个女人只是在楼下哭着,并不说话,司徒汉却跌坐在墙角,脸色青紫,咬着牙不吭声。

振江和沈雁行登上四楼的飘台,看了看楼外的情形,同时叹了口气。这时,楼内众人都已经集中到了四楼的飘台上。振江道:“我们死了便死了,别让乡亲们跟着遭殃。还有两颗手榴弹。我和沈大哥分别绑在身上。华光、阿琳,我们三个抱成团,阿汉,你背着阿炯,和沈大哥一起。等下出了楼,待乡亲们散了,我们就拉响手榴弹,一起上路吧。”

众人齐齐应了。沈琳抓紧华光的手:“华光哥,答应我,如果没炸死我,你便用刀子插死我。我决不能落在日本仔手里。”

司徒汉一直伸头看着楼下的老婆和阿妈。两个女人也已经停止了哭泣,耷拉着脑袋如飘落在地上的两片枯叶。司徒汉突然说:“沈大哥,那手榴弹绑在我身上吧。”

沈雁行淡淡道:“行,我还有一把刀。”

司徒汉接过手榴弹,往楼下看看,又望望振江,咧开嘴笑了:“振江哥,这回过足瘾了。”笑着,突然爬上了栏杆,大叫一声:“阿妈,我们死在一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奋力往前一扑,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他粗壮的身子准确地摔在了一名正拖着他老婆的日本士兵身上,将他老婆也带倒在地。

一声巨响,腾起了一片烟尘。硝烟散尽,司徒汉夫妻和身边的两名日军士兵横躺在一片被炸得黑乎乎的泥地上,一动不动。他的母亲被震得跌出几丈远,昏了过去。

一箭之遥的山坡下,冈崎正一眼睁睁看着楼上跳下一个人来,正疑惑着,爆炸声响。他心里一阵抽紧。他身后的村民开始骚动。他铁青着脸,声嘶力竭地叫道:“开炮,炸死那些顽固的刁民。”

尽管他知道炮火并不一定能够炸到楼里的人,但是他需要发泄心里的那股郁结多日的气。

一轮炮火之后,冈崎正一觉得心境慢慢地平复下来了。他已经基本清楚了,现在楼里应该只有五个人了,而且他们的子弹也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想了想,决定继续和他们玩着这种折磨他们心理的游戏。他又开始在那些低着头,一声不吭的村民面前走来走去。他相信这种方式能够在今天将事情结束。而明天,帝国的军队将顺利通过这一河段。

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在偷偷地抹着眼泪。他想,这女人的男人说不定在楼上,就送他们去相会吧。两名日军士兵将柳花从人群中拉了出来。柳花却一点也不惧,脸上异常平静。经过秋月身边时,还红着脸笑了笑:“阿婶,我要去找我家宁生去了。他晚上不搂着我,睡不着呢。”

冈崎正一也有些愣,这女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大难临头还一脸的笑。正揣摩着,却听到一个声音叫道:“等下,放开柳花,我有话说。”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过来。

冈崎正一心里突了一下。她穿着檀城乡下女人常穿的那种蓝色大衿衫,窄窄的袖口缀着一条黄色的花边。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绺白发更显得抢眼。但是她的脸,是的,她的脸,虽然此刻也苍白无神,虽然岁月也已经在上面刻下了许多深深的皱纹,像一片步入深秋的竹叶,但是竹的傲气、竹的韵味却依然浓郁。

秋月走到冈崎正一面前,平静地说:“请你放开他们,不关他们的事。那楼里的几个人,都和我有关,那里有我的老公,我的儿子……那个白头发的就是我老公。”

冈崎正一眯着眼:“就是那个打死我四个士兵,救走沈雁行的那个人?”

秋月恬静的脸上浮上灿烂的笑容:“是的,他就是我老公,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又冷冷地看了赵光一眼,“赵县长,振南、振江两兄弟在阎王殿里等着和你算账呢。”

赵光脸上一阵燥热。

秋月转头对冈崎正一道:“放了这些村民吧,你抓着他们是没用的。放了他们,我去和我老公、我儿子谈谈。”

冈崎正一摇摇头:“你可以去和你的老公谈,等你们谈好了,我会放了这些人的。我也不想伤害这些无辜的人。”

秋月慢慢地回头看了看,她看见了儿子司徒成林穿着振江的一件夹衣,蜷缩在人群后面,正抬眼望着她。秋月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个孩子,终究和他阿爸是两类人。也好,活下去吧,成林,留下来给阿爸阿妈烧香吧。”

这样想着,她抿着薄薄的嘴唇,坚决地摇摇头:“先放人。”

冈崎正一慢慢地抽出腰间的长刀,一道寒光在空中跳跃。他将刀轻轻地放在面前这个女人脖子上,刀光跃在了她那张恬静的脸上。他想,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有着惊人的美丽。

秋月干脆闭上眼睛,合掌轻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她在颂祷中感到了一种恣意的舒坦和懒懒的松弛。她感觉到有一件冰冷的铁器在自己的脸颈之间移动,但是她将它当成了一阵凉凉的风。

就在秋月在低头默祷时,身后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她睁眼一看,却见那名拿着刀架在她脖子上的日本军官跌出了数丈远,倒在地上。而她的儿子,刚才还一直蜷缩在人群中,满脸惊恐的司徒成林这时却像一头疯狗似的,正在地上爬起来,又迅速扑在了那个日本军官的身上,他的嘴里怒吼着:“不准碰我阿妈——”

一群日本士兵端着枪扑了过去。而这时,成林的右手紧紧地箍住了冈崎正一的脖子,左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扯,歇斯底里地叫道:“都不准过来——”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只见成林的腰间整整齐齐地绑着一排雷管。而他的左手紧紧地捏着一只铁壳的打火机,腾着火苗。所有的日本士兵立即停住了步子,瞪着这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不知如何是好。

秋月失声叫道:“成林——”她知道成林身上的雷管是村里的男人们去江里炸鱼时用的,难怪昨天晚上成林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折腾了半夜。

“阿妈,你快走!”成林的脸因为紧张而一阵阵抽搐,额角的汗流到了他的眼睛里,他不敢擦拭,手仍死死地箍着冈崎正一。冈崎正一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但是冈崎正一也不敢动,他知道这一排雷管足以让自己和这个中国人粉身碎骨。他开始后悔没有搜这些村民的身。

“好儿子!好儿子!”秋月的眼里渐渐渗出泪水,嘴角也浮上了笑容,“成林,你阿爸要是看到了,他一定会欢喜得很。”她扭头看看身后的乡亲们,又望了望远处的南楼,慢慢地走近成林和冈崎正一,“成林,阿妈不走,阿妈哪里都不去,在这里陪着你们父子俩。”

“阿妈,你——”成林急得脸都变形了。

“叫你的兵让开一条路,让乡亲们走。否则,我就叫我儿子点火。”秋月直视着冈崎正一。

冈崎正一脸色木然。一股巨大的耻辱在他心里滋生。作为一名帝国军人,他无法接受这两个中国妇孺的威胁。但是,眼前这个中国女人的平静与淡定确实让他感受到了威慑。

“放开乡亲们,我和我的儿子和你们一起去见我的老公;如果不放,我数三下,成林,准备点火。”秋月又朝他们俩逼近了一步,她嘴里开始数数。

冈崎正一无力地挥挥手。

“柳花,快扶起阿连婶,大家快出村去。”秋月转过身大声吆喝。

“阿妈,你也快走!”成林感觉自己手臂一阵阵酸,汗水将他的眼睛刺得很痛。

“儿子,阿妈在这里陪着你。你从小就没离开过阿妈,阿妈也不离开你。”看着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在村口,秋月忽然笑了,“成林,点火,炸死他。”

就在这一刹那,成林却突然仰天跌出数丈远。原来,冈崎正一也一直提防着他们母子会在村民们逃离之后点着雷管。他也感觉到了箍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来越无力了,这是一个书生的手。他听到面前的这个女人说“点”字的时候,便再也不敢犹豫,屈肘狠狠撞在了成林的腹部,与此同时,又奋力一蹬,将他踢飞。他自己则朝着相反的方向猛地一扑,卧倒在地。

成林也在被他屈肘猛击的瞬间点着了导火线。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点火的动作,都屏住了呼吸。但是——

雷管并没有响,响起的是一阵密集的枪声。司徒成林自己捣腾了一夜的雷管制作工程失败了。而秋月则是眼睁睁看着儿子被这子弹呼啸的声音牢牢地钉在了地上。他细细的胳膊在空中划了两个圈,最后也无力地落在了一棵枯枝上。她脸上挂满了泪水,嘴角却浮着微微的笑意。

冈崎正一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站了起来。他拍得非常仔细,直至身上显不出半点狼狈的痕迹。他又慢慢地走到草丛中拾起刚刚被撞飞的军刀。他还顺便看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他死后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将军刀插回腰间,慢慢地抽出手枪朝那个中国女人走去。

秋日的山坡上,草渐转黄。黄色的、白色的、绛色的野菊花却开得茂盛。间或还有几朵紫红和粉白的牵牛花张着大大的喇叭迎向天空。秋月慢慢地向山坡上走去。她的身后跟着几十个端着枪的日伪军。她忽然有一种亢奋的感觉,走在这么多柄亮晃晃的刺刀前面,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她想起年轻时候被单眼豹子劫进匪巢时,自己吓得站都站不起。而现在,在这些比土匪还凶狠的豺狼面前,她感觉自己的双腿和腰板都很有力。这真是人生的一个奇迹。她抬起头来,她看见了她的丈夫。三天没见,他的头发似乎长了很多。他的脸伏在飘台上,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他的目光一定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的眼睛又开始湿润了。

“振江,你刚才看见了吗?是我们家成林救了乡亲们。”秋月流着泪,脸上却充满了自豪。

“是成林吗?”振江沙哑的声音从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但是秋月听清楚了。她用力地点点头,大声地喊道:“是的,振江,成林也像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好,好,我们司徒家的种!”振江咧嘴笑了,“沈大哥,刚才那个后生是我儿子,是我儿子成林。日本仔朝他开了那么多枪。他……他读了一肚子书,还救了这么多人……”他眼里含满泪水,泪水中是满眼的血丝:“秋月,你怎么没和大家一起走?”

秋月仰着脖子快乐地笑着:“我要陪着我老公和儿子,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振江“嘿嘿”地笑了。这时,沈琳也从振江身边探出头去,大声叫道:“阿妈,我是琳儿,我告诉你一件喜事——”

秋月有些愣:“琳儿,你怎么也在上面?”

沈琳大声叫道:“阿妈,我告诉你,我和华光阿哥昨天晚上拜堂成亲了。您欢喜吗?”

秋月还没反应过来,振江也已经在上面大声道:“是我和沈大哥做的主,两个孩子都同意,我阿哥也一定会高兴,你高兴吗?”

秋月也大声应道:“高兴,高兴。”她的眼泪又奔涌而出。她脑子里闪出他们对月拜堂的情景,心里叹道,“两个可怜的孩子!”

“好了,你们的家常聊完了吧。”冈崎正一知道此刻楼上的人一定不敢随便开枪。他慢慢地走到了秋月身后,仰着头。他终于看清了楼上那五个人的样子:“沈雁行先生,我终于弄清楚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

沈雁行不理睬他。

“我知道,你们已经极度疲倦了,子弹也一定所剩无几了。放下武器走出楼来,这个女人——”他指指秋月,“还有,你的女儿,我放她们回家,我不喜欢对女人动刀动枪。”

沈雁行还未答话,沈琳已经接过话头:“阿爸,我决不离开你们。”她话音刚落,秋月也在楼下大声道:“沈大哥,振江,永年叔讲过,司徒家没有投降的人。司徒家的女人也都愿意跟着自己的老公一起死。你们快开枪,打死这个畜生!”

听完翻译,冈崎正一忙往秋月后面躲了躲,但是枪声并没有响起。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举起枪顶在了秋月头上。

“不准伤害我婶!”突然,一直趴在飘台上的一个年轻人用日语大声叫道。冈崎正一愣住了。

那年轻人站起身来,用日语道:“冈崎队长,你是北海道人吧?你的话里有浓浓的北海道的味道。你们不是一直要抓我吗?我在日本军队里的名字叫小林华光。我去过你的家乡。那里没有战争,没有炮火,只有像梦境一样的飘雪和美丽的薰衣草。你为什么要将战火燃烧到我的家乡来?”

冈崎正一心里一阵欣喜,没想到自己一直想抓捕的两个要犯今天都被围困在这里:“小林君,我查过你的资料,不错,你是中国人的后代。但是,大日本帝国抚养你长大,给了你良好的教育,你为什么还要背叛?”

“因为你们在屠杀我的亲人。你放开我阿婶,不要用枪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华光阴沉着脸,“否则,我这挺机枪里所有的子弹都将射入你的身体里。”

冈崎正一又不由自主地往秋月身后缩了缩。

楼上众人终究不敢开枪,而冈崎正一内心的沮丧也到了极点。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土得掉渣的中国人居然会如此藐视自己这支荷枪实弹的队伍,如此坦然地面对死亡。他也不敢贸然下令开枪。他知道此时只要一开枪,楼上的那挺机枪和那两杆如有神助的步枪里的子弹都会狂啸着奔向自己。他只得押着这个叫秋月的女人走下山坡。

直到走下山坡,他才再次下达了炮轰南楼的命令。南楼再一次被硝烟包围了。而硝烟散尽,那楼竟然仍像一颗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冈崎正一觉得,那是一颗深深扎在自己心里面的钉子。他有了一种接近崩溃的感觉。

冈崎正一不知道,此刻的南楼里也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一轮的炮击使五个人都负了伤。受伤最严重的是华光,一块弹片深深地扎在了他颈部的动脉处,立即血流如注。任振江将身上的衣服撕成许多条来进行包扎,也无法止血。沈琳将他的头枕在自己怀里,不停地用清水清洗他的伤口,但是那殷红的血总是如从泉眼里冒出来似的。而他的嘴唇也越来越苍白,眼睛也已经无力再睁一下。沈琳的眼泪也开始如泉涌一样,滴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上。她不停地吻着他越来越凉的嘴和额头,轻声地唤他的名字。而他却像真的已经睡着了。

沈琳从华光鲜血模糊的胸前掏出那枚小小的钥匙,插进自己胸前的小银锁里,然后交到华光手里,哽咽道:“华光,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阿琳还嫁给你……”

第六天。

天空白亮白亮的,但是却始终见不到太阳的脸。接近中午时分,檀江对岸升起几缕淡蓝色的炊烟,而太阳却也在那一瞬间跳了出来,使那铺在南楼上的白光泛出淡淡的橙红。

南楼被攻破了。尽管它仍如钉子一样挺立着。此刻站在四楼飘台上的是日军驻檀城最高指挥官冈崎正一中队长。但是,望着那座匍匐在他脚下的村庄,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因为帮助他胜利的,不是他的智慧和优秀的军事才能,也不是他精心训练的队伍,而是从广州运来的两枚毒气弹。

一百多人围剿六七个中国农民组成的队伍,战到了第六天,损失了五十多名士兵,最后还得借助毒气弹才取得胜利。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极其失败的胜利。所幸的是,冈崎正一赶在西进部队的运兵船到达前一个小时拔掉了这颗钉子,使得自己不至于在军界落下笑柄的同时还背上一个处罚。

他的士兵正将那几个已经昏迷过去的中国人抬出楼去。冈崎正一在每一层都长久地驻足,空气中还残留着毒气弹留下的呛人的酸臭味。冈崎正一用脚狠狠地蹬踏着那被炮火熏黑的墙。他实在有些闹不懂,檀城的这些从国外回来的所谓“金山客”为什么要将大量的金钱花在修建如此坚固的房子上,而不是去办工厂、办学校?这些问题只是在他脑子里短暂地停留了一会。走出这座楼的时候,他有些急不可耐地想去和那几个中国人好好聊一聊了。

回龙村司徒家族宗祠前四条黑漆木柱上绑着的四个中国人似乎还在昏睡之中。他们的头软软地耷拉着。远远望去,冈崎正一觉得他们像四片挂在柱子上、被水冲洗得皱巴巴的破布条。这种感觉让他心里更觉不痛快,这些就是与自己纠缠了整整六天的对手吗?

振江和沈雁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醒过来的,他们也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像被捆粽子一样捆在了柱子上。他们也几乎同时咧嘴笑了,然后便急剧地咳嗽起来。也许是他们的咳嗽惊醒了沈琳和郑炯,他们也跟着咳了起来。

四个人咳了好一阵,沈雁行才叹道:“这外面的空气舒服多了。”

“可惜,你已经没多少时间呼吸这样的空气了,沈中校。”赵光慢慢地从他们身后的祠堂里走出来。

沈雁行觉得嘴唇干裂,才想起一天没喝过水了。楼里的那只大水缸在昨天的炮击中被毁了。他不愿意理睬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沈中校,不要一副不屑的样子对着我。我在这里陪了你好多天了,我一直在等待着和你叙叙旧。”赵光慢慢地走到沈雁行面前,“你还记得你当年炸我的铁路时那副神气的样子吗?那时,我拼命地求你,还给你下跪……你毁了我积蓄了一辈子的财富。今天,也算是老天开眼,报应啊,报应!我赵光终于看到了这一天。”赵光重重地一巴掌拂在了沈雁行的脸上。他的眼里竟也泪光闪闪。

冈崎正一挺着直直的腰板在四个人面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希望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痛苦和悲伤。但是他失望了。他们的表情都如出一辙,冷峻而木然。特别是那个沈雁行,此刻他的腰板也挺得直直的。虽然身上穿着一件破烂的土布衣裳,但是却让人一眼就感受出他那股职业军人的味道。他的嘴角还带着嘲讽的笑意。冈崎正一在内心里不得不感叹,这是一位优秀的军人。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对他说些什么。

良久,冈崎正一才整整自己的军服,道:“沈先生,你是一个优秀的中国军人,但是你终于还是败了。”

沈雁行直视着他:“我没有败,在粤北、在湖南、在云南,在广阔的中国大地上,我的兄弟们还在战斗。中国军人最终将彻底消灭你们。”

“但是,你马上就要死了。”冈崎正一冷冷道,“我也很遗憾,我其实是希望你能看到大日本帝国彻底胜利的那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的。”沈雁行道,“你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军人。中国人不喜欢战争,但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每一个中国人都愿意变成一颗子弹,射进侵略者的胸口。”沈雁行忽然灿烂地笑了,“不信?你可以问问我身边的这位振江兄弟,他就是一个耕田佬,但是他的子弹已经无数次地将你们的士兵送回老家,哈哈。从他身上,你一定会明白,你们为什么会彻底失败?”

听着沈雁行的话,振江那被炮火染得黑乎乎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他以一种孩子似的兴奋的语气说道:“沈大哥,算上那次救你的时候打死的四个日本兵,加起来死在我枪下的日本仔恐怕有二十个了。”

沈雁行也笑道:“单论这一次,你比我强。但是要算以前的,我打死的日本仔比你多。阿琳总说我不如你,我看不见得。哈哈。”

绑在两侧的郑炯和沈琳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笑了。

沈雁行脸上还浮着笑容:“冈崎,我再给你介绍一位。那位郑炯兄弟是在南洋出生、长大的。他是个生意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摸过枪。但是当他知道你们在侵略他的祖国、他的家乡的时候,他不仅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卖了,为抗战筹款。他还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拿起武器和你们作战。你说说,有这样的中国人,你们能胜利吗?”

冈崎正一的目光落在郑炯身上。郑炯那瘦削的身子软软地往下耷拉着,显然他已经身负重伤。但是他的头却在努力地往上扬着,显然,他在故意给自己一个倔强而不屑的表情。冈崎正一内心涌上一股冲动,就是立即将他的头打爆。

他不愿意再看郑炯那颗像刺猬一般的头,他慢慢地走到沈琳面前。她头发散乱,脸上也被炮火熏得黑乎乎的,一件淡紫色的衣服上染着大团大团的血迹,像开放在她身上的一朵朵鲜红的牡丹。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从她玲珑的身体,他感觉到了她的年轻。这让冈崎正一痛心而迷惑。他实在无法理解,这样一个青春的、女性的身体为什么要用来抵挡残酷的炮火?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秋月,那个表情总是很淡定恬静的老女人。她的眼神此刻全部落在那个被绑在柱子上的黑壮男人身上。

这时,冈崎正一突然听到那个老女人说话了:“放开我,我要给我的老公和女儿洗洗脸。他们不能这么脏兮兮地去死。”冈崎正一看着她,迟疑了一下:“好吧。”

秋月从祠堂里端了一盆水出来,走到沈琳面前,慢慢地拧着毛巾,轻轻地擦着沈琳的脸。沈琳的眼泪立即夺眶而出:“阿妈——”

“乖,别哭,阿妈陪着你们。”秋月一边细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垢,一边微笑着柔声道,“华光是个好孩子,成林也是个好孩子,你没爱错他们。他们也都深爱着你。一个女人一辈子有个男人真心真意爱着,就足够了。”

沈琳用力地点点头:“阿妈,我知道了,我也知足了。”

秋月轻轻地吻吻沈琳的脸颊:“好了,又漂亮了。”

秋月慢慢地拧着毛巾为沈雁行和郑炯洗干净了脸上的污垢。两人均已是满眼含泪。最后,她重新打了盆水走到了振江面前。

“秋月,你来了。”振江望着妻子,咧嘴笑笑。他的嘴唇干裂。秋月用手捧了点水倒进他的嘴里。她的手碰到他的胡子,扎手,也扎心。

“秋月,我要先走了。”振江低声道。

秋月拧着毛巾擦着他胸口的污迹。他的胸口露出了几处伤痕。她用手指一处一处地轻按着,嘴里喃喃道:“这是三十多年前在土匪窝里救我时留下的,这是上次救阿琳时留下的,这两处是新的……”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将脸埋在他的伤疤间,眼泪便从他的伤疤里流出来了。

振江的双手被牢牢地绑着,他只能使劲地闻着妻子发间那皂角的香味。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便感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四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每次在外面野了一天回到家中,秋月都将他按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条湿湿的毛巾在他的脖子上、耳朵背里擦着,一边擦一边埋怨着他的淘气。秋月的脑子里竟然也和他一样回到了四十年前,她低声道:“振江,你还记得吗?好多次阿爸将你绑在这条柱子上,我偷偷送饭给你吃。”

他们的脸上同时泛起了笑容。

这时,不远处的檀江传来了汽笛的长鸣。冈崎正一知道,西进的运兵船来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愉悦。他有力地挥挥手:“好了,道别的话说完了,你们该上路了。”

一挺机枪迅速架在了祠堂前,对准了绑在柱子上的人。而另外几名日军士兵则冲上前去拖开了秋月。

就在冈崎正一举起手准备往下挥的一刹那,一直盯着秋月和振江的赵光忽然叫道:“冈崎先生,那个女的是共产党……”

话音刚落,原本一直垂着头的沈琳猛然抬起头来,怒视着赵光:“赵光,你这个汉奸!你不得好死!”

秋月顿时明白,沈琳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受日本人折磨。她口里大喊着:“汉奸!”不顾一切地朝赵光扑去,却被几个日本兵拦住了。

冈崎正一立即醒悟过来,这个年轻的女人就是上次与司徒华光一起逃跑的那个女人。抓住她,就可能为消灭共产党在檀城的力量发挥作用。他手一指:“留下这女的,其余的死了死了,开枪!”

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呼啸着飞入了司徒振江、沈雁行、郑炯的身体之中。

而令所有的人惊呆了的是,就在枪响的一瞬间,这个叫秋月的中国女人挣脱了抓着她的一名日本士兵,扑向了她的丈夫。在离她的丈夫还有几丈远的地方,子弹已经钉入了她的背上。但是她的身体却毫无停滞地向前。最后她终于扑到了她的丈夫怀里,不再动弹。鲜红的血在她背上渗开来,将她蓝色长衿上的朵朵白花染透。她的丈夫的头低垂着,贴在她的头发上,闻着她头上的皂角香。

赵光目瞪口呆地望着秋月正渐渐下坠的身体,一阵剧痛从肋间弥漫开来。他喃喃道:“我不是汉奸,我只是想帮你们保住这个年轻人。”

远处突然一声轰响,笼罩在夕阳余晖中的南楼崩了一角,重重地砸在了开着野菊花的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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