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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秋日的阳光似乎比盛夏时节更加透亮,将回龙村笼罩着,连一丝尘埃都无处躲藏。灰灰的南楼也好像被漂洗了一次之后又抹了一层油,泛着白白的亮光。几只瘦狗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它们不明白今天这村里的人们怎么了,都不在村头那棵老榕树下呆着,而要跑到这没遮没拦的野坡地上来。

突然它们被一个粗豪的叫声吓得四散而逃。那是司徒汉的声音:“姓沈的,你开门!这楼是我们回龙村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上去?”

在南楼三楼那狭小的窗户口,露出沈雁行那张瘦削而木然的脸:“阿汉,我说过了,这一仗是我一个人打,我嫌你们碍手碍脚。”

“你老母啊,我阿爸的仇还没报,你就不让我打日本仔,我、我先将你做了!我砸了这道门!”司徒汉脖子上青筋暴起,端着枪对着楼上的沈雁行。

沈雁行冷冷一笑:“阿汉,你要不怕砸断手,尽管砸呀!”司徒汉当然知道南楼的大门是进口钢板铸成的,别说用锤子砸,就是用炸药炸也不会有丝毫损坏。

司徒汉提着枪,围着南楼转了几圈,突然双膝一曲,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扯着嗓子叫道:“沈大哥,沈大爷,你让我进去吧。我阿爸昨天晚上还给我托梦,问我给他报了仇没有?我求求你了,就让我和你一起打这一仗,好歹也让我打死一两个日本仔,好给我阿爸有个交代。我求你了,给你磕头了。”说着,他的头重重地往地上磕去。

沈雁行准备孤身一人在南楼上打日本兵的消息一下在村里传开了,许多人开始领着老老小小往村外跑。

“盛才他爸,你不去躲躲?”

司徒永年嘴角淌着口水,坐在一块土疙瘩上,用手里的木棍戳着地:“我躲?呸!我的儿子、孙子都让日本仔打死了,我还躲什么?真要在这里打起仗来,我就坐在这里看着,看他们打死一个日本仔,我就给他们叫一声好!看大戏得有人叫好,打日本仔也得有人叫好!”

“柳花,宁生死了,孩子都还小,你快领着他们躲躲吧。”

司徒宁生的老婆柳花抱着自己的小儿子,眼睛红红地望着南楼不吭声。听到有人叫她,她扭头看了一眼,却没挪身子。半晌才低着头,对怀里的孩子喃喃道:“下午阿妈就送你们回婆婆家去。你们就在婆婆家里住着。阿妈得回来看着,你阿爸他们又要打仗了,你阿爸是英雄呢。”

振江和秋月坐在自己家门口。秋月手里不停地撕着晒干的葵叶。她的头弯得低低的,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

“振江,你也要上那楼里去吗?”她声音低低的,只有坐在她身边的振江能够听到。

振江挥动着手里的斧子,削着一根锄头柄。他也不抬头:“沈大哥将门反锁着,进不去呢。”

秋月的手被葵骨戳了一下,渗出血来:“我知道,你有办法进去。”

振江沉默了一会:“谷雨死了,我不能够看着沈大哥一个人在里面……死,我心里过不了这一关。”

秋月不吭声,眼泪开始慢慢地从她的眼眶里往外涌,无声地落在枯干的葵叶上。她将手里的葵叶一扔,进屋里去了。

黄昏的时候,日头不再白晃晃的了,变成了咸蛋黄的色,也渐显出南楼下满山坡野菊花缤纷的色彩。这时,人们发现,司徒汉仍直挺挺地跪在南楼巨大的斜影里。而在他身边,又多了一个身影,也和他一样,直直地面向碉楼跪着。

“常发,你来干什么?姓沈的连我也不让上去,哪里会让你……”司徒汉疲倦地说。

“汉哥,我和你一样,葬我阿爸那天就发了誓,早死迟死都不如打日本仔死。我老婆又怀上了,断不了后就不怕了……”司徒常发用衣服擦着手里的枪。

这时司徒汉他老婆给他送饭来了。司徒汉揭开篮子一看,炖着一只鸡。司徒汉一巴掌将老婆打翻在地上:“家里就一只老母鸡,没我同意,你怎么敢杀了?吃了豹子胆了?”

他老婆不敢抬头看他青筋暴跳的脸,低着头嘟囔:“吃饱了,打日本仔。”

司徒汉一愣,哈哈大笑:“好老婆,哈哈,你要当寡妇了。给我将两个孩子带好了,年年来给我上坟。”说着,撕下一只鸡腿扔给司徒常发。

一灯如豆,振江一家也在吃晚饭。

“华光,将这壶烧酒和这只鸡给阿琳她爸送去。说是我和秋月敬他的。”振江朝外面望望。

“他不开门,我今天去给他送了两趟东西了,他都不开门。他说从家里背了一袋番薯上楼了,有东西吃。”华光迟疑道。

“你让他从窗户口吊上去,说喝了酒好打仗!”振江努努嘴,“去吧,说是我们代阿琳她妈给他送来的。”

郑炯一拍华光的肩膀:“走,我陪你一起去。沈叔听我的。”

郑炯和华光提着东西出了门。秋月又从屋里拿出一壶酒来,给振江倒上了。她面色苍白,眼睛里像蒙上了一层纱:“振江,你也喝一杯,我陪你喝。”

“秋月……”

秋月端地酒杯递给振江:“我不劝你,我和你做了一辈子夫妻,心里面清楚。这个时候,你要不上楼去,你就不是司徒振江了。”

振江一仰脖子将酒喝了。秋月也将杯里的酒喝了。

“秋月,记着,明天就领着华光去成林那里住些日子。等阿琳回来,你替他们张罗了婚事,好好过日子。让阿琳也别整天在刀枪里过了。女人嘛,把日子过好就行了。”振江道。

“我不会走的,我就坐在家门口看着你们打这一仗。打完了,我还得替你们收尸呢。”秋月平静地说,可是她的眼眶里却滚落大颗的泪珠。

振江默然,眼睛也不知不觉红了。他不敢望自己的女人,别过头去,将目光投向门外幽深的夜色。

秋月顾自地端着酒杯,一连喝了两杯,脸上泛出红润:“振江,这酒好,不烧人。还是振南那年买给他契爷的,七八年了。我这辈子呀,嫁了你们两兄弟,总是悬心的日子多。好了,这回你又要走了,这心倒是安乐了。”

振江的眼泪滑到了嘴角,他轻轻地舔了舔:“秋月,这辈子苦了你了。我是个粗人,你知书识字,却跟了我几十年,委屈了。”

秋月摇摇头:“什么委屈的,做女人能够嫁给真疼自己的老公就是福气了。你哥心里面也疼我,我嫁给他的时候,也觉得幸运。但是我不想做一个阿力婶那样的‘金山婆’,一辈子只能够在梦里面见到自己的老公……后来你为了救我,在土匪窝里,身上被刀子插得血糊糊的。从那一刻开始,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福气的女人。”她沉浸在自己的美好回忆之中,让眼泪在脸上肆意地爬着,“我好些年没看过你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了,这回我就搬张凳子坐在家门口看。只是你也已经五十多了,还能那么威风吗……”

振江的眼泪“吧嗒”一声滴在酒杯里,他忙一仰脖子喝了,“嘿嘿”笑道:“老是老了点,但是杀它几个日本仔一点问题都没有。最少杀四个,一个算契爷的,一个算我师傅的,一个算我们的小孙子的,一个算谷雨的。杀不了四个,我死不瞑目,秋月——”

秋月满面泪痕,却也笑了,笑得眼睛弯成一钩秋月:“我老公比得上常山赵子龙了……振江,你以前有时候叫我秋月阿姐,我中意听,你再叫我声阿姐吧。”

振江的脸刷地红了,嘿嘿笑道:“傻婆娘,你都成了我老婆了,还能叫阿姐,不让孩子们笑话。”

秋月笑意盎然地盯着他:“孩子们都不在,你就叫一声嘛。”

振江扭捏着,终是叫不出口。秋月却笑得直不起腰了。笑了一会,夫妻俩又碰了碰杯酒。秋月道:“振江,你这辈子娶了我,有没有后悔过?”

振江有些愣。

秋月却用手指头蘸着酒在桌上划着:“谷雨,算你的第一个女人吧,我算是第二个……”

振江忙嚷道:“谷雨怎么能算?我跟她……”

秋月掐了他一把:“谷雨偷偷和我说了,你那年……嘻嘻,亲了她……”

振江坐不住了,站起身:“那、那不是……”

秋月笑着一把拉住他:“你别急呀,我和你说笑呢。”她将振江面前的酒杯斟满,“你就要走了,还不让我痛快地说说话呀。振江,我真的很开心。昨天晚上,你和沈大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哭了一个晚上,今天又哭了大半天。该哭的都哭完了,我打定了主意,要笑着送你上路。”她神情庄重,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我老公是打日本仔、打侵略者死的,我欢喜。我阿爸在地下知道了,也会欢喜。我刚才对菩萨也讲了,菩萨也会欢喜。我老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对国、对家,都是顶天立地。来,振江,喝完这杯,我送你上南楼去,别让沈大哥一个人在上面觉得孤单,小瞧了我们司徒家的人。”

说完,秋月又一仰脖子将酒喝了。振江愣愣地站着,半晌,才伸出手将秋月鬓间的一根白发拔了,嘴唇哆嗦了好一阵,道:“阿姐,我走了。”说着,从墙角抄起一捆绳子,大步走出门去。

月儿如一把新磨的镰刀,挂在幽蓝的天空,如絮的淡云在它的身边漂浮。振江夫妻俩一前一后走上开满野菊花的山坡,清风撩动着他们的衣襟和头发,也将他们脸上的泪痕悄悄抹平。

南楼下,司徒汉、司徒常发静静地盘腿而坐,望着江面想着各自的心事。

振江走近他们,轻声道:“阿汉,常发,都想好了?”

司徒汉与司徒常发站起身来,舒展着酸痛的腰腿,都咧嘴笑了:“我们俩刚才还在说,你一定会来。我们都想好了,少活几十年,当一回响当当的男人。不能让永年伯说中了,我们司徒家的一代不如一代!”

“好!上楼吧!”振江走到南楼下,打量了一下,随后提起手里的长绳,抖一抖,使劲一挥。长绳如蛇蹿上了四楼的飘台。振江再使劲一拉,绳头的铁钩牢牢地挂在了飘台的枪眼里。振江将绳子交给司徒汉:“上吧。”

司徒汉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这招,害得我在这里求那姓沈的求了一天。”

振江笑笑:“他也是好意,不想累你们丢了性命。”

司徒汉从小跟他阿爸练功夫,手脚甚是灵活。一眨眼,就攀着绳子爬上了四楼的飘台。沈雁行在二楼的窗户看见了,急忙往楼上赶,却已经迟了,只好由着他们了。

司徒常发也跟着爬了上去。振江接过绳头,望望秋月,秋月脸色恬静如水,轻轻地点点头。振江一提气,正要向上爬——

“叔,婶,我们先上吧。”两个身影从南楼后走出来,正是郑炯和司徒华光。

振江一愣:“华光,你来干什么?回家里去。”

华光抓住绳子,摇摇头:“叔上,我也上,我不能够让叔一个人在上面。”

“听我的话,和你婶回家去。这回没你的事。”振江厉声道。

华光表情平淡,但是语气却甚是坚决:“振南阿爸对我说过,要一辈子照顾、孝顺叔、婶,当自己的亲父母一样。做儿子的怎能够在旁边看着自己的阿爸去挨枪?要挡子弹也是做儿子的先挡。”

振江急得头上冒汗:“滚,滚回去,你不是我司徒家的人,这次没你的事!”

华光咬着牙:“从我阿妈从地震中将我抱起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司徒家的人了,这是天意!叔,婶,我今天不上这个楼。明天仗打起来之后,我一样会在村里找块石头撞死的!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您和阿琳的爸爸在上面……”

“对了,琳儿,你不能丢下琳儿。你还要娶她做老婆,要照顾她……”振江死抓着绳子不肯放手。

“是的,我还要娶阿琳,我们已经约好了的。我的小银锁就戴在阿琳的脖子上……”华光眼睛里泪光闪动,“叔、婶,我今天一天都在想,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上去和你们在一起,别说我自己心里过不了这个坎,我还有脸娶阿琳当老婆吗?阿琳会要我这样的老公吗?”

秋月从振江手里接过绳子:“振江,华光说得对,让他一起上去吧。”

听秋月说着,振江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

“阿炯,你……”振江望着郑炯那张颧骨高耸的脸和一对深陷的眸子。

“叔,我是铁定的。我早就知道您有办法上去,我一点不急。我回国来就是为了这个,上吧……”郑炯不急不缓道。

南楼沉重的铁门被缓缓地拉开了,传来司徒汉兴奋的声音:“不用爬了,走大门口吧。”

上到二楼,点着一盏煤油灯,屋子里昏昏暗暗,灯花“噼噼啪啪”地跳着。沈雁行抱着机枪,蜷缩在墙角,表情木然,呆望着窗外。振江慢慢地走近他:“我说过,要和你一起打日本仔。”

明亮的阳光铺陈在面前的檀江上,将水纹的每一丝律动都照得那么清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在了顶楼的飘台上,听着沈雁行的部署。

众人都感觉从南楼居高临下,位置确实非常占优势。司徒汉道:“当年振南哥建这个楼,可没想到还有这个用处,哈哈。”

“汉哥,那是你老婆吧?”司徒常发指指远处村子里。

振江扭头看了一眼,在自己家门口的山坡上,聚集了一群人,正向着这边张望。他焦急道:“怎么都还在这里?秋月没去通知他们吗?”

此时,秋月正苦口婆心地劝导着村民们撤走,却有十多人死活不愿意走。

“他婶,别劝了,该走的自然会走,谁都明白打仗不是儿戏。剩下我们这十几号人,那都是不想走的,你劝也没用。咳咳。”司徒永年扶着一枝“大碌竹”,瘪着嘴道,“本来嘛,就在这村子边上打仗,不是什么好事,昨天好些人在说闲话,怕惹祸。你看,说这些话的,今天都没影了,准是一早就躲了。走了好,给我们村子留点种。剩下的嘛,你过去给振江带句话,我们都陪着他们一起死!”他将手里的“大碌竹”往地上一戳,将秋月的眼泪也戳出来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村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如大暴雨来临之前的沉闷。连那几条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狗也停止了游荡,歪倒在草丛之中,半眯着眼屎堆积的眼睛。

中午时分,“砰!”一声闷响从南楼的方向传来,声音短促有力。司徒永年耳朵有点背,疑惑地看看大家,却见所有人都拔腿往老榕树下的水埠头跑去。他也刚站起身,一阵密集的响声从南楼方向传来,像突然点着的一串炮仗。他瘪着嘴巴,淌着口水,自言自语道:“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

这串炮仗断断续续地响着。这时,挤在水埠头上的人们已经清晰地看见,在宽阔的檀江上,两艘汽艇和几条木船在团团转,船上的几十个“萝卜头”正端着枪向岸边的南楼射击。而楼上则不时飞出一颗铁疙瘩,在船与艇的周围炸开来。有一条木船已经被炸翻了,水面上扑腾着几个“萝卜头”,像被绑住了脚的鸭子。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钟头,汽艇和木船捞起了在水里扑腾的“鸭子”,在一片硝烟中匆忙地掉头跑了。

“赢了,日本仔逃了!”司徒永年挥动着手里的“大碌竹”,“去死吧,混蛋!走,看看我们的英雄去。”说着,一拐一拐就往南楼而去。

柳花轻轻地挽住秋月的手臂,叫了声:“秋月婶。”两个女人都已经是满眼泪花。

这天晚上,根据司徒永年的提议,全村剩下的十多个人全聚在了南楼下,与沈雁行、振江等一起喝酒庆功。沈雁行和振江都在想着接下来的事情,没什么心思喝酒。他们俩在心里都很清楚,天一亮,日本军队一定会卷土重来。司徒汉和司徒常发却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地吹嘘自己打死了几个日本兵,频频和乡亲们举杯。

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上一次战斗的痛苦和郁闷似乎得到了彻底的洗刷。

沈雁行低声对振江道:“振江,吃完饭,你就领着大家都撤了,以后的事情都交给我了。”

振江看了秋月一眼,沉声道:“沈大哥,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要是想走,早就走了。不说这些了。今天晚上,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看着这月光喝酒吃饭了。”他抬头望着那一轮弯月愣了一会神,道:“永年叔,秋月,我死了后,将我埋在我阿哥旁边。当时葬他的时候,我特意在旁边留了个地方。我们两兄弟这辈子磕磕绊绊,其实心里亲着呢。还有,阿炯虽然不是我们村的,永年叔,我求您一件事。把阿炯也埋在这山上,立块碑,将来想办法告诉他那被卖掉的孩子,他阿爸就在这山上,是打日本人死的。”

郑炯别过脸,仰着头,月光将他那原本黝黑的脸照得惨白。

司徒永年抹了抹眼角:“二十年前,我就不喝酒了。来,今天我每人敬你们一杯。”他颤巍巍地站起身,连着喝了五杯,立即急剧地咳嗽起来。咳了好一阵,才喘着气道:“我今天是亲眼看见你们给我家盛才,给我两个孙子报了仇,也给我们司徒家争了气。照我说,下面的仗还打不打,你们都是大英雄了。振江,要再打,我在这里陪着你们,等着给你们收尸,我老头子抬你们上山。要不打了,咳咳,那就连夜走,都走。这村子我一个人给大家守着,看着,等你们回来。”

司徒汉提着枪,哼了声:“我还没打够呢。”头也不回进了南楼。

司徒常发蹲在凳子上,用嘴撕扯着一只鸡腿:“我已经跟我老婆讲了,我这回要死了。要是活着回去,那算什么回事呀?我继续打。”

“华光,你呢?”沈雁行转头望着华光。华光正在把玩着吊在脖子上的一枚小小的钥匙。他愣了一下:“您和我叔在上面,我就在上面。”

“死脑筋,阿琳怎么看上你了。”沈雁行在心里嘀咕。几个人态度十分明确,沈雁行也不好再说什么,一仰脖子喝了杯酒:“算了算了,一起死吧。秋月,我也托你了。我死了,一把火烧了便是。现在谷雨也死了,琳儿就是你的亲女儿了,你操心了。”

泪水在秋月苍白的脸上缓慢地爬行。她用力地点点头。

夜风拂动,水波微皱,竹影摇曳。人们渐渐散去。几个女人帮着收拾桌子。司徒永年仍在狠狠地吸着“大碌竹”,不肯离去,火光一跳一跳地亮着。

这时,村场上一个人影慢慢走近。秋月凝神望了一阵,对振江道:“是成林,成林怎么回来了。”

来人正是司徒成林。他瘦削的身子像风中一杆摇摆着的竹。他慢慢地走到振江面前,看着振江,嘴唇哆嗦了几下,身子一矮,跪倒在地上:“阿爸,我回来请罪了。”

振江眼里一热,望着儿子蓬乱的头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回得正好,领着你阿妈去你那里,以后好好照顾你阿妈。”

秋月摇摇头,道:“振江,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看着你们。我不能阻止你们去打仗,就只有陪着你。这是一个女人的本分。”她转过身,轻轻地理了理成林的头发:“成林,你已经成家了,大了。阿妈陪了你半辈子了。这几天,阿妈哪里都不能去,我得陪着你阿爸。”

成林重重地点点头,咬了咬嘴唇道:“傍晚的时候,我听说日本仔在南楼这里吃了大亏,我就估计是阿爸他们干的。我就在想,我应该回来陪着你们,我是你们唯一的儿子。”

振江看着儿子,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他感觉他的肩膀硬硬的,像一个男人的肩膀。秋月在一旁看着他们,眼里又湿了。在她的印象中,振江很少以这样慈爱的眼光看成林。以前,这种眼光只属于沈琳和华光,这一直以来让秋月感到不太舒服。今天,终于回到了亲生儿子的身上。

“好了,阿爸知道你的心意了,回吧。你长这么大,你阿妈吃了很多苦,以后好好孝顺她。”振江忽然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婆妈了,“其他的事我就不嘱咐你了,每年清明节记得给你阿爷、阿伯扫墓。你阿伯的两个孩子都在美国,华光这回也……”

“阿爸。”成林打断振江的话,眼睛却不敢看父亲。他内心里对父亲一直怀着惧怕的阴影,始终无法消除,“阿爸,在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上次您骂我骂得对,我是白读了那么多年书,连最重要的‘精忠报国’四个字都没学会。现在,我想得很清楚了,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振江瞪圆双眼:“你说什么?和我们一起?”

成林咬了咬薄薄的嘴唇:“是的,和你们一起打日本仔,给我儿子报仇!”

秋月还没吭声,振江已经吼了起来:“滚,滚!你一个书呆子,二两重的东西都提不起,又不会打枪,凑什么热闹。”

成林执拗道:“我会打枪,我在学校里学过开枪。”

振江一挥手:“这是要丢命的事……我费事同你讲了。我是你老子,这件事我说了算。你好好教你的书,向你大伯学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打仗的事,不是你干得了的。”说完,头也不回便进南楼去了。

秋月怔怔地望着振江的背影,良久才叹了口气:“仔呀,进屋里去吧。”

第二天的战斗在中午时分打响,比前一天激烈多了。日军的三艘汽艇和五条木船上的火力向着南楼集中攻击了二十几分钟。可是只是在南楼的楼身上留下一些磕磕碰碰的痕迹。硝烟散尽,南楼依然像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江边。倒是从楼里飞出的子弹几乎每一颗都准确无误地钻进了船上日伪军的身体里。江面上血水漂浮,将清粼粼的檀江染得异常可怖。半个时辰之后,日军的汽艇和木船后撤了几百米,在江面上徘徊。

一大早,司徒永年就叫儿媳妇搬了把椅子坐在水埠头等着看今天的战斗。枪声响起的时候,水埠头的青石板上已经站满了观战的百姓,有的还是从外村赶来的。在江对岸的野竹丛中,也站了不少人。每一声枪响都引得司徒永年脸上的皱纹一抽一动,引得人群一惊一乍。

秋月一直坐在老榕树下。她看不到江面上的情况,她也不关心江面上的情况。她的眼睛和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碉楼上。在弥漫于南楼的硝烟中,秋月感觉自己清晰地看见了振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她一直死死地掐着成林的手,掐得成林心里也一阵阵痛。

看着日军的汽艇撤退,司徒永年眉眼间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村口却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来了,终于来了。”秋月心里一沉。

一队全副武装的日伪军杀气腾腾地穿过村场,直扑南楼,将几只在日光下懒懒晒着的瘦狗惊得四处狂奔。

日军驻檀城中队中队长冈崎正一胸头的怒气已经到了一点就着,一燃就爆的地步。昨天,他派出的清剿部队在南楼受到挫折后,他还以为碰上了共产党的檀江大队。后来,他知道敌人的火力都集中在江边的一座碉楼里,火力点并不多。但是对方战斗力却不弱。根据这些年他与檀江大队纠缠的经验,隐约觉得这并不是檀江大队,而更像以前那个国民党军的中校领着的几个亡命之徒所为:“难道他又跳出来了?”他立即想起赵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那姓沈的肯定藏在回龙村。”

按照上峰的命令,他的部队必须于三天之内肃清檀江水域的抵抗力量。大部队将于三天后从广州出发沿江西进。因此今天一早他的部队又再度出发进行清剿。他所担心的情况也再度出现,部队依然是在南楼附近水面受到了阻击,无法通行。接到报告后,冈崎正一立即蹦了起来,带着早已集结待命的一百多日伪军直扑回龙村。他几乎已经肯定这就是那个国民党中校所为。临走,他还专门派人去接赵光,他知道这两个中国人之间的仇恨。他想让赵光亲眼看见他的仇人胸口喷出鲜血来。

振江和沈雁行远远望见这支黄色的队伍穿行在田陌上,互相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笑了。那一刻,他们的心意相通了。

在南楼下的坡地上,日伪军迅速形成了包围圈,布置好了火力点。高高的南楼在一圈圈惊疑而仇恨的目光注视下,像一位傲然挺立的斗士。这时,冈崎正一和赵光均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楼上那几个蓬头垢面的中国人了。看着他们,冈崎正一内心的郁闷与怨气更盛。就这样几个土得掉渣、破衣烂衫的中国农民竟然制造出这么大的麻烦,两天时间里造成了二十多名日伪军伤亡,而檀江清剿部队却无法前进半步。这简直就像一个腰缠万贯的绅士被一个乞丐当街刮了几巴掌。他宁愿对手是像沈雁行那样的中国军人,那么他内心被侮辱的感觉也不会这么强烈了。

“冈崎先生,中间那个瘦瘦的,短头发的,就是沈雁行。”站在身后的赵光咬着牙,“打死他!这回一定要打死他!他炸了我的铁路!打死他!”

楼下的几门小钢炮争先恐后地发出了吼声。一时间,南楼被浓浓的烟雾包围了。

硝烟刚散,从南楼三楼的窗口里却飞出一排密集的子弹,转眼间撂倒了七八个日伪军。特别是在南北两个窗口的两支步枪像被两名优秀的狙击手控制着,几乎每一枪都击中一名日伪军的头部。冈崎正一心头冒上一股寒意,忙下令队伍后撤五十米。他突然想起那个连毙五名日本士兵救走沈雁行的神秘人,莫非就是南边窗口那个头发灰白,方脸浓眉的老头?

他叫过赵光,指着振江道:“那个人,认识吗?”

赵光眯着眼,看了半天:“好像是……好像是司徒振江,司徒振南的弟弟,听说他当过土匪,很能打。”

冈崎正一望着南楼发了一阵呆:“真的是他?”

当天下午,冈崎正一先后下达了四次炮轰的命令。但是南楼却像一位打不倒的铁人,除了四楼飘台崩了两个角之外,楼身岿然不动。而只要冈崎正一的部队一接近南楼,在楼的四面八方的枪眼里都会飞出子弹来,准确地扎进他的士兵的身体里。仅在那扇黑漆漆的大铁门前,正上方的一个枪眼里飞出的子弹已经断送了六名日军的生命。

冈崎正一简直要崩溃了,就像一只饿了十天的狗已经闻到了骨头的浓香,却无法撕扯开装着骨头的铁盒。他的肩头也被一块弹片划了个大口子,一阵阵地痛,但是他的头比伤口更痛。看看天色近晚,他只得下令部队停止进攻,团团包围碉楼,防止碉楼里的人趁夜突围。他自己则和赵光返回县城,处理伤口。他不知道,碉楼里的那几个中国人已经铁了心要战死在这里,压根就不想突围。

一天下来,除了司徒汉的肩膀上挨了一枪,郑炯的脖子被弹片划伤外,其他人都完好无损。这两天的战绩对他们来说,完全可以用“辉煌”两个字来形容。这种满足感在沈雁行的心里更是加速地膨胀,他对振江说,这是自己从军三十多年最痛快的战斗,是作为一名中国军人的最大价值。他平日总是板着的面孔上洋溢着生动的光泽,他的拳头不断地在空中挥舞,深深地感染着大家。

第三天的战斗重复着前一天的模式,结果也和前一天完全一样。南楼依然是一位打不倒的巨人,猛烈的炮击和扫射只给它带来了一些皮外伤,却再次断送了十多名日伪士兵的性命。

坐在朦胧的月色下,沈雁行和振江却开始忧虑了,因为他们的弹药已经剩得不多了。司徒汉却满不在乎:“打完拉倒,反正已经扛了三天,我们已经赚大了。就是今天晚上死了,也值了。”

郑炯和司徒常发也都表示,已经过足瘾了,死而无憾。只有华光摸着胸前的那枚小小的钥匙,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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