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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940年的春天,国内的抗日战争进入到一个更加复杂的相持局面之中。广东的战事也以粤北地区100多公里的山林地带为“相持线”,时冷时热地打着。

檀城的局势也处于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之中,大的战事不多,但是共产党游击队和农民自卫队的小偷袭却从未间断。这很令冈崎正一头痛。他原来的计划是利用半年时间肃清这些零碎的中国人的武装力量。但是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这个地方腰里藏着枪的农民似乎越来越多。有一次他们抓住了几个光着脚,灰头土脸的农民。当时他们正在司令部门口不远处的河边玩一种纸牌游戏。结果竟然从他们每人身上都搜出了一把美式手枪。这件事让冈崎正一深感焦虑,也让他下决心彻查檀城地区民间的武器交易和运输。这两个月,他们在海上截获了三起伪装渔船运输枪支弹药的案件,有两起是来自于东南亚的华侨捐资购买,偷运进来的。有一起则是檀城某村村民集资购买的。每天,他坐在窗口,望着檀江里穿梭的船只,心里就感觉到有些恐惧,他不知道这些来往的船只里,还藏着多少支准备对准他们的枪。

这些天,冈崎正一正在阅读《檀城县志》。其中一段关于宋元海战的历史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据记载,公元1276年,蒙古铁骑一路南下。南宋小朝廷在太后杨氏率领下,仓皇南逃。1279年,逃至与檀城相距不足五十里的崖山,建立了临时行宫。大臣陆秀夫、张世杰等立幼帝,举旗招兵抗元,应者如云。仅檀城一县,便有数万之众奔赴崖山。当地农民更是砸锅毁器,为抗元大军锻造兵器。崖海一战,檀城子弟万人殉难,哭声载道,到处白绫翻飞。

一边饶有兴趣地读着这段记载,冈崎正一心里又觉得有些忐忑不安。他的许多同僚认为,中国人就像一盘散沙,他们的凝聚力和荣誉感是根本无法和日本人相比的。但是冈崎正一却一直怀疑他们的观点。一个逆来顺受,只知道投降和哭泣的民族是不可能生存数千年的。蒙古人的铁骑之下,尚有如此多羸弱的百姓慷慨赴死。表面上的平静和温顺,是不是在酝酿着、积蓄着一种力量,一旦爆发出来,将惊天动地呢?驻守檀城的日军只有三四百人,随时可能被愤怒的几十万檀城人撕成碎片。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场景。每次想到这一幕,他心里都有些发毛。因此他总是不停地告诫自己的士兵,不要轻易激怒那些中国人。

想到这里,冈崎正一决定尽快召开一直筹划着的“日中亲善大会”。他希望赵光能够参与主持这件事情。但是,这个表面上笑嘻嘻的老头,却总是想尽办法和自己耗着、拖着。这让他也感到异常恼火。

这些天,每到天近黄昏的时候,赵光都会出现在天露山山麓那个被炸塌的隧道口,静静地坐上大半个时辰。隧道依然张开口望着他。这样对望着,赵光便有些撑不住了,感觉自己要被它吸进去。有一次,他看见从隧道口钻出一头牛来,他有些愣神,随后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他朝那头牛和牵牛的人大声喊:“什么鬼东西?那是火车路!不是养牛的地方!”

此刻,他又眯着眼,盯着那隧道口,既没看见火车,也没看见牛。他突然想起已经死了快两年的司徒振南,他感觉他在冲自己冷冷地笑。司徒振南那薄薄的嘴唇朝一边歪着,含着讽刺与嘲笑的意味,像在看着一只在水里乱扑腾的鸭子一样看着自己。赵光操起手里的棍子朝空中用力挥去:“死佬!不是我不成!是你和我都不成!是我们共同的失败!但是,我还活着,你只怕是连骨头也开始烂了。”他恨恨地在心里骂道。

突然他看见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隧道口走来走去。赵光上前去,眯着眼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眼前这个破衣烂衫,头发蓬乱,却端着一部相机在全神贯注拍照的人竟然是叶一岷。

“你不是回美国去了吗?你在干什么?”赵光异常惊讶,伸手指着他,“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像个乞丐?”

叶一岷也认出了赵光,淡淡一笑:“赵县长,你也在这里?”他望望隧道口,轻声道,“哦,我明白了,你是心里的结还没解开。我们俩一样。”

“我原本已经到了香港,准备坐船回美国。”叶一岷和赵光并肩走在太阳的余晖里,缓步而行,“可在码头,我看见成百上千的中国人在往船上挤,我突然觉得大家不应该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国,总应该有些人留下来,陪伴这块土地度过这最艰难的日子。于是,我就将船票卖了,回到了檀城。”

“你回来干什么?你能干些什么?”赵光奇怪地望着他。

叶一岷摇摇头,长长的头发一甩一甩:“其实,我也很明白,我什么也干不了。手无缚鸡之力,胸无运筹之计,身无济困之财,没有能力帮助这个国家和这里的百姓。但是我就是觉得应该留下来,起码能够在有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扶他一把,或者在他们死后,帮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扎鱼灯的关老人。

“傻呀,一岷,看在我们相交一场的份上,回美国去吧。这场战争不是哪个小老百姓能够左右的,是那些大人物们的事。别傻傻地想当英雄,出风头。”赵光摇摇头,叹道,“我是老了,想走也走不动了。”

“英雄?赵县长,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没有想当英雄的念头。我连枪都不敢摸,我一听见枪响,两腿就发软。我只是想留下来看一看,陪一陪。就像一个人病了,总希望自己的亲人在身边多陪一下。”叶一岷无声地笑笑,“以前菱儿说我不懂中国。确实是这样。我以前真的不懂。这一年多,我每天用心去贴近这里的山和水,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不再吃西餐,我也吃不起了。我和他们一样吃野菜粑粑,睡别人的屋檐下。我忽然发现自己在慢慢地变成一个真正的中国人。”

赵光听得有些糊涂,他感觉这个年轻人脑子是不是出了点毛病:“你背个相机拍什么?”

叶一岷抚摩着相机:“呵呵,这是我唯一的宝贝了。我想将这里发生的一些事情记录下来。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一个国家,很庞大的国家被另一个很小的国家占领了。它们以血腥的方式进入,却举着亲善共荣的旗子。真是一件可耻而又滑稽的事情。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这里的人们的生存状态都特别值得记录下来,它可以为历史保留住很多真相。”他晃晃脑袋,“也许若干年后,回到美国,我的相机可以告诉全世界,这些年,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包括这条铁路,这条没有通车的铁路。这一年多里,我沿着这条铁路线走了两次,虽然已经见不到路轨,见不到忙碌的工人,我还是拍摄了几百张照片。我想,将来这些照片可以告诉人们很多的事情,包括在海外的中国人报效家乡的情感,包括战争对这片土地的伤害,包括我自己的青春岁月,还有爱情和梦想……”

叶一岷说着话,不再理睬赵光,大步朝前走。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朝赵光笑笑:“你和司徒振南都是失败者,他失败是因为他的善良,你失败是因为你的卑鄙!”说完,他摇晃着脑袋大步走下山去。

赵光愣愣地望着他,眼前一阵晕眩。

赵光再一次拒绝了冈崎正一的邀请,拒绝的代价是一件宋代的宫廷玉枕。尽管赵光恨得背地里咬牙切齿,但是他反复权衡,如果不愿意背上“汉奸”的名声,便只能以这种方式生存。同时,他也向冈崎正一提出,那个漏网的暴乱分子沈雁行一定还藏在回龙村一带,希望能够尽快将他抓捕。

沈雁行和振江这些日子没少为自卫队员的枪支问题伤脑筋。两人都非常清楚,平时操练再多,队员们没有真枪实弹演练,一上战场也是白搭。

这天晚上,两人坐在南楼下的草地上聊天,听着檀江水在身边一起一伏地响动,沈雁行忽然提起单眼豹子留给沈琳的那箱财宝。

振江一愣,道:“应该还在呀,没谁去取过呀。琳儿也没去取过呀。”

沈雁行低声道:“这箱东西是琳儿的亲生父亲留给她的,但是那天,她亲口表示送给我们俩……对吗?”

振江挠挠头:“是这样说的,那是孩子的孝顺……我没想过要……”

沈雁行道:“你说……如果我们用那箱东西换枪,琳儿会同意吗?”

振江瞪大眼睛:“你是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换枪打‘萝卜头’,琳儿一定会同意。”他兴奋地一拍沈雁行的肩膀,“这箱东西能换多少条枪?”

沈雁行琢磨了一下:“我估计能换上百条枪,说不定还能换一两挺机枪。”

振江咧嘴笑道:“不用那么多,每人一条就行了。你怎么不早说呀?”

沈雁行笑笑:“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这箱东西是单眼豹子留下来的,单眼豹子又是死在我枪下。我不好提这事。再说,我们父女一见面就吵,我怕提这事,琳儿心里有意见。”

振江点点头:“我明白,下次等琳儿回来,我和她说。”

事情有了着落,两个人心里都轻松起来了,话题也变得轻松起来了。聊了一会,沈雁行忽然一指江面:“这么晚了,谁还在打鱼吗?”

夜色中,一条小船无声驶近。船靠岸边,一个身影敏捷地跳上岸,直奔振江家里而来。振江盯着那人影看了半天,忽然弹起身,跌跌撞撞扑了过去,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人竟然是他一直以为早已经尸沉江底的郑炯。

原来那天郑炯和陈少锋双双跃入江中之后,他身上连中两枪。但是他硬是咬紧牙往江底沉。凭着自己从小在海边练就的好水性,忍住剧痛潜到了岸边。而陈少锋则被当场打死。挨到天黑之后,郑炯爬上岸,被一个农民救回家中,辗转疗伤近月余。伤愈后,他立即独身北上,希望加入到在粤北抗日的国民党队伍之中。谁知始终无法越过日军的封锁线,只得又潜回广州。忍饥挨饿流浪了好些日子,心里又惦记着振江一家的情况,便又回到了檀城。他白天不敢进村,怕给振江一家惹来麻烦,愣是在河对岸的野竹林里呆到天黑。

郑炯的出现让振江又惊又喜,心里的负罪感也消减了一些。沈雁行听振江讲了他的故事,也不禁对面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年轻人肃然起敬。郑炯听说村里也拉起了一支队伍,立即爽快地表态:“到哪里都是打日本仔,我跟你们一起干了!”

等了些日子,都不见沈琳回来,沈雁行憋不住了,天天催振江一起上山去取出单眼豹子留下的财宝购买武器。振江想想,沈琳曾经一再表示那箱东西由他支配,自己先取一部分出来用于抗日,沈琳一定不会有意见。这样想着,便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振江、沈雁行便领着华光、郑炯上了山。一行人到了山寨的后山,树木茂密了许多,须一路刀劈斧砍才能到达。那棵白果树长得更加茂盛挺拔了。众人兴奋地按照振江的指点往下挖,挖了约两尺深的样子,就挖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扒开泥土,露出一个黑黝黝的铁皮箱。振江见东西还在,心里松了口气。华光和郑炯弯腰将箱子抬上来,打开来一看,众人都呆住了——

箱子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没有。

振江和沈雁行一屁股跌坐在土堆上,望着箱子发愣。

沈雁行盯着振江看了半天,一声不吭,黑着脸下山去了。郑炯和华光陪着振江在山上一直坐到正午时分,振江也想不出半点头绪。他实在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他和沈雁行两家人。沈雁行和谷雨都不可能来取,秋月也不可能,难道是沈琳自己来取走了,似乎也不太可能。

走在回家的路上,振江才想起沈雁行刚才的态度,他也立即意识到沈雁行对自己起了疑心。回到家里,不见沈雁行,华光跑出去找了半天,才回来告诉振江说,沈雁行一个人坐在南楼上面喝闷酒。

振江心里也难受,想去向沈雁行作些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晚上,沈雁行也没有回来住,一个人住在南楼上。第二天,自卫队训练,沈雁行仍是冷冷地对着振江。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免不了互相猜疑。

天黑的时候,沈琳回来了。她一听单眼豹子留下的那箱财宝不见了,也大吃一惊。振江知道不是她取走了,心里更加茫然。沈琳跑上南楼好说歹说才将沈雁行劝下楼来。沈雁行也深知振江的为人,知道他不会作假,心里仍是倍感郁闷。

第二天,沈雁行心里的怨气也渐消了。只是大家仍想不清楚,到底是谁取走了那箱财宝?东西不翼而飞,换枪支弹药的设想就落了空。沈雁行和司徒汉便提出偷袭日本人,夺他们的武器。沈琳和华光都坚决反对,认为以现有的力量去主动挑衅日本人,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大家争论了半个晚上,谁也说服不了谁。振江煮了一锅番薯粥给大家当夜宵。

正吃着,华光突然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他手上有武器,说不定他肯帮我们。”

“谁?”众人眼睛立即睁大了。

“何一涵,我听他说起过,他能搞到武器。上次我和阿琳全靠他帮忙才脱得了身。”华光将何一涵如何利用花艇作掩护,帮助他和沈琳逃出日本人的包围的事说了,大家都觉得可以找找他。

第二天一早,振江、沈雁行、华光、沈琳四人便一起出发去县城找何一涵。何一涵对沈琳与华光来看望他,非常高兴,得知沈雁行就是那个领着几十个人与日本人周旋了几个月的国军军官,而振江就是那个救走沈雁行的乡下老头时,更是激动不已。几个人大喝了一场,何一涵拍着胸口答应帮他们解决武器的问题。沈琳见事情已经落实,拉着华光说了一会话,便转船回了广州。

十天后,何一涵亲自将几箱枪支弹药送到了回龙村,还和他们约定,以后尽量搞些情报送给他们。令沈雁行喜出望外的是还有一挺机枪。武器到手了,队伍的士气立即高涨起来。

有了武器,沈雁行就老想着领着队伍出去伏击日本人。和他持相同意见的还有司徒汉、郑炯等七八个队员。振江和华光都惦记着沈琳的再三嘱咐,反对主动去伏击日本人,自卫队的任务就是保护村民。和振江意见相同的队员占了一半。沈雁行表面上不和振江争论,可暗地里却经常派司徒宁生外出侦察。

终于,那天晚上,沈雁行领着司徒汉等人提着武器溜出了村子。等振江发现时,一行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振江又急又气,一是担心队员们的安全,二是害怕将日本兵招惹来,给乡亲们带来祸事,忙领着其他队员挨家挨户通知,做好上山躲避的准备。他自己则亲自领着几名队员在村头村尾通宵值班戒备。

结果到第二天天黑的时候,沈雁行等人回来了。一进南楼(这里已经成为护卫队的临时队部),众人便憋不住了,又唱又跳,开了几瓶烧酒喝了起来。原来,他们溜出去伏击了日本人的一小队巡逻队。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结果第二次再去打伏击时,全体队员都去了。但是,第二次伏击却没成功,队伍伏在天露山的山林间趴了两天,也没见到日本人,只得撤了回来。

1940年,广东抗日形势进入到相持阶段。国民党第12集团军像钉子一样钉在粤北大地,使日本军队打通粤汉铁路的企图始终无法实现。连续两次粤北大会战的胜利,也极大地鼓舞了广东各地人民的抗战信心。而在被日军占领的沿海地区,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也越来越活跃。檀城地区的民间抗日活动也越来越频繁。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冈崎正一也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最近他接到上头命令,说是部队准备向海南增兵,需要经过檀江水路,让他千方百计控制好檀城境内的“匪情”,确保部队顺利通过。接到命令之后,他立即开始布置新一轮的清剿行动。

沈雁行和振江没有再因为是否应该主动去伏击日本军队而争吵。沈雁行对他说队伍必须在实战中锻炼才能真正成熟起来。振江想想沈雁行说得有道理。两人的意见渐渐一致了,但是打仗的机会却一直没逮着,所有人心里都有些痒痒的了。

这天,两人在家门口闲坐。华光、郑炯跟着司徒宁生去捕了大半天的禾虫,正在厨房里兴致勃勃地烹制。眼下正是夏秋间禾稻熟时,在离回龙村十余里有一处咸淡水交界处,是捕捞禾虫的好去处。当傍晚退潮时,无数禾虫像缕缕长绳,随放水口游出,张网即有。市镇街道两旁也摆满了重重叠叠盛禾虫的圆形竹箔出售。清人陶心云有一首诗专写“禾虫天”的情景:“潮长平田夜水迟,秋风吹碎碧琉璃。红红紫紫鱼天变,十万禾虫上市时。”禾虫相貌虽丑,但味极甘香鲜美。在司徒宁生的指导下,华光正学着烹制眉豆禾虫煲。

望着华光出出进进地忙乎着,振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沈大哥,你看华光和琳儿两个年纪也都不小了,是不是找个时间给他们俩挑明了,该办就办了……”

沈雁行也点点头:“我看行,让他们结了婚,也省得阿琳一天到晚到处乱跑,跟着共产党瞎胡闹。女人嘛,就应该老老实实在家里带孩子、洗衣服煮饭。”

吃晚饭的时候,振江和沈雁行将这事说了,华光自然高兴,只是想着沈琳整天忙忙碌碌,她的心思有些琢磨不透,华光心里也没个底。

刚收拾了碗筷,司徒常发撅着屁股进来了。原来沈雁行派他今天外出打听日本人的情况,他又趁机溜回家中和老婆亲热了一回。刚从床上爬起来,出了家门,便看见日本兵进到了他们村子附近。他吓得翻墙就跑。结果心里慌张,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跑出村后一打听,原来这些天,日本兵一直在附近巡查到天黑才回县城里去。

沈雁行一听,立即来劲了:“就怕他们缩在县城里不出来,出来了就好打了。”他立即吩咐华光和司徒常发两人连夜出发,埋伏在大林村附近再观察一次。

第二天早上,华光和司徒常发回来了,说是又见到一队二十多人的日本兵到了大林村一带。两人将情况一说,沈雁行又立即和振江、司徒汉一起赶到大林村附近察看地形。三个人足足在附近转了一个多时辰,均感觉到有很多好位置适合打伏击。而且打完之后能够迅速撤进紫云山里面去。司徒汉已经兴奋得满面红光,不停地挥舞着拳头,仿佛他眼前到处都是等着挨揍的日本兵。

半夜时分,一轮残月安静地挂在天上,回龙村和往日一样沉浸在被密封了一般的寂静之中。矗立在檀江边的南楼黑漆漆的铁门被缓缓地拉开了,一队人影寂然无声地走了出来,穿过村场,消失在了后山的丛林之中。

这一天,整个回龙村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鲜活,连狗也不怎么叫唤,全都懒洋洋地趴在墙角。许多人是天亮之后才知道自卫队半夜出发了。一些人开始收拾家里的细软,一边收拾一边忧心忡忡地埋怨:“不怕死的,要惹祸了。”司徒盛才的老婆在观音菩萨像前跪了几个时辰了,她的膝盖已经磨出血来了。但是她始终没挪过位置。司徒盛才死后,她的两个儿子都闹着加入了自卫队。司徒宁生的老婆柳花从天亮开始,就一直坐在村口的一棵凤凰树下发呆。她的三个女儿一字排开坐在她身边。她刚满两岁的儿子像一只涨饱了气的青蛙,在田埂上来回蹦着,烂泥在他光溜溜的身子上涂出了许多的花纹。

傍晚的时候,老榕树下的人越聚越多。人们开始长吁短叹地议论着。阿连婶见柳花在村头呆坐了一天,心里不忍,便走过去劝她。她却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似的。阿连婶叹了口气,便将在地上爬得像个泥猴的孩子抱回家中去了。

这天晚上,回龙村里很多人睁着眼睛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状况依然。司徒盛才的老婆依然在观音菩萨像前跪了一天,柳花依然坐在村口的凤凰树下坐了一天,村里的其他人依然围在老榕树下望着村口那个孤单的身影长吁短叹地议论着。景况像复制了似的,每个人却真实地感受到,气氛越来越沉重了,像大暴雨前的闷热天气。

“去几个女人煲锅粥,这班死佬回来肚饿了。菜干粥,去我家里拿今年新晒的菜干。”司徒盛才八十二岁的老父亲司徒永年用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戳了几下。几个女人才像梦醒了一样快步走到祠堂里去煲粥。

天挨黑的时候,突然滚过一阵闷雷,开始下起雨来。雨点像从天上砸下来似的,在地上溅起灰尘。人们匆匆地往屋里走,却都不愿意回家似的,又挤进了祠堂里。雨“噼噼叭叭”,在屋子里听着,响动更大,像直接砸在人的耳朵边上、心瓣瓣上。

就在这时,一声女人的尖叫从雨中游荡而来。说也怪,一声尖叫之后,雨竟然停了。祠堂里的人们奔了出来,见到了一幅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场景:空旷的村场上,一字排开地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枪斜挎在肩上,耷拉着脑袋,身上的水还一串串地往下滴。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六副用树枝扎成的担架也一字排开,六个人寂静无声地仰天躺在上面,像在专心打量着天的颜色、云的形状。天仍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气笼罩着,这时突然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将一道白白的阳光透了下来,斜斜地横在六幅担架上,像搁在上面的一柄长刀。

光着膀子的司徒振江一直不敢抬头看渐渐走近的乡亲们。即使这样,他也已经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里那让人无法喘息的寒气。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里面已经被抽空了的禾垛子,这时被雨一淋,再也无法支撑了。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地上。站在他身边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男人也都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沈雁行没有跪,他一直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仰着头望着凝固了似的天空。他感觉到了自己眼角的湿润。尤其是司徒宁生老婆柳花在昏厥之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就像一根尖刺,刺破了他装着眼泪的袋子,便有些堵不住了。

其实战斗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他们撤上紫云山后,望着摆在面前的六具尸体,六位半小时前还鲜活灵动的乡亲,谁也不敢提“回家”这两个字。于是他们就这样在那冷风萧瑟的荒山里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夜。

在那漫长的、如死了一般的夜里,沈雁行的脑子里一直在痛苦地沸腾着。最后他不得不承认,领着这支毫无作战经验的队伍去伏击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人,可能是自己军事生涯中最错误的一次抉择。他们这次面对的敌人数量几乎与他们相等。但是敌人是在明处,他认为这一次将对方通吃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以往他和他的小分队曾经两次以这种方式击溃数倍于己的日伪军。可是就在他踌躇满志地看着对方即将进入己方伏击范围的时候,枪声响了。这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是从司徒宁生手中的那支步枪中发出的,枪口还冒着袅袅的白烟。司徒宁生搭在扳机上的手一直在抖动着。尽管他心里非常明白要等待沈雁行的命令。但是那个时候,手已经不是他的了,不听他的指挥了。满手的汗使他手指上的动作变得失去了感觉。于是,枪就响了。

司徒宁生的枪声一响,沈雁行还来不及作出任何表态,司徒汉手里的枪也响了,郑炯手里的枪也响了……而这时的日军还全部处于伏击距离之外。他们从容地卧倒,从容地进行着战况分析,随后从容地组织反攻。他们的小钢炮准确无误地向树丛中抛出炮弹。第一炮就将司徒宁生撂倒了。那时司徒宁生正在努力地瞄准着准备开他抗日生涯的第二枪。一轮炮击之后,日军开始像撵兔子一样撵着他们。如果不是沈雁行和振江、华光手里的三支枪阻击着敌人的追击速度,恐怕他们连几位队员的尸体也抢不走。

热腾腾的菜干粥盛放在了桌面上,却没有人去动一口。振江眼睛盯着碗里散发出的氤氲的热气,觉得那是在蒸烤着自己的心。他曾经好多次地预想过战斗的结果,甚至包括他们这支队伍的结局。有的时候想得比现在的情况还惨。可是那毕竟都是想象中。现在六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眼前异常真切地随着殷红的鲜血的流失而流失,而自己则还活着,还活着回来面对他们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年幼的儿女。这是他在想象中没有出现过的承载。

司徒盛才的两个儿子都是在惊慌地往山上跑的时候被打成了筛子。枪炮一响,两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年轻人完全不知所措,胡乱开了几枪之后,便跟在司徒汉后面疯跑。弟弟跑着,裤带子松了,他只好将枪一扔,双手抓着裤头跑。他的哥哥见他跑得慢,便回来拉他。结果,被日本人的机枪子弹不慌不忙地赶上了,像一阵雨点似地扑在了他们身上。此刻,他们两兄弟异常安静地躺在祠堂里,他们的母亲一直还在自己家里的观音像前跪拜着,没有人敢去通知她。他们的爷爷司徒永年搬了把竹椅坐在他们旁边,“咕噜咕噜”地抽着“大碌竹”,烧了一泡又一泡。

在悲切的哭泣和咒骂中,活着回来的队员陆续被他们的父母和老婆领回家中,却没有人将尸体抬走。死者的家属们都围在祠堂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喊着。振江知道,他们是不甘心自己的亲人就这样在一个晚上突然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们在等待一个交代、一个说法。而能够给予他们这个交代的,只有自己。

待哭声稍稍平息一些之后,他开始给他们讲述战斗的经过。但是他发现这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他不能讲是因为司徒宁生提前开枪暴露了目标,他也不能讲司徒盛才的儿子慌不择路地逃跑。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塑造成临危不惧的抗日英雄,以安慰那些悲伤而愤怒的心灵。这对从来没有说过谎话的振江来讲,是一种折磨。他讲得额头上汗水直淌。他的叙述漏洞百出。但是,沉浸在悲伤的人们没有谁留意这些,也没再容许他讲完了,司徒宁生的阿妈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啊——”随后她用一种摇摇晃晃的腔调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要去啊?”

“为什么要去啊?”悲伤中的人们开始用眼泪、咒骂和唾沫来向振江质问这个问题:打日本仔是政府的事情,你们为什么要领着我们这些种田佬去送死?

“为什么要去啊?”在出发的那一刻,振江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但是他感受着每个队员摩拳擦掌的氛围,他也立即觉得这样的行动是天经地义的。

“为什么要去啊?”一直呆坐在门口的沈雁行也在问自己。他从骨子里是瞧不起这支军容不整、作战素质极差的队伍的。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指挥官,他深知这样的队伍一旦和日军正面交战,不需几分钟就会溃不成军。因此这支队伍取胜的唯一希望就是偷袭。他当然知道,偷袭战往往会演变成阵地战,那样他们就必败无疑。但是,为什么要去呢?这血的代价难道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所追求的一名真正的中国军人的价值和理想,维护一个“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的军人形象?

振江木然地忍受着那些悲伤的乡亲们的谩骂与指责。华光与司徒常发几次想将他架回家中去,都被他推开了。他想自己的这点委屈和他们失去亲人之痛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希望这时他们每个人都拿着一把刀子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口子,放出一些血来,以偿还他们的失去。

“够了!都给我收声!”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司徒永年抄起手里的“大碌竹”狠狠地朝椅子上敲去,“大碌竹”飞了出去。司徒永年伸手扶着黑漆漆的木柱子,佝偻着身子,嘴里唾沫横飞:“可耻!可鄙!呸!呸!为什么要去?司徒家族祖祖辈辈,保家卫国,什么时候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当年英国人和法国人打广州,宁生他太爷领着村里十几个后生赶到佛山去打仗。回来的时候,全村人提着烧酒,抬着整只的烧猪迎出十几里。咳咳,阿汉的阿爸永堂打八国联军,回到村里,慧清叔亲自给他敬三碗酒。现在,咳咳,现在日本仔都进了村了,还杀了我们的人,振江领着大家去打日本仔。你们,咳咳,不单没有烧酒烧猪,还吐口水,混你们的账!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老祖宗啊,我司徒家族是一代不如一代啊——”说着,老人声音哽咽了。

振江的眼泪在眼眶里转着,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最亲的阿哥:

我依然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到达你的手上,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写。以前,我和阿爸每年都要通好几封信。阿爸去世后,我便总想着给你写信,问问你的情况,问问家里的情况。在我心里面,这实际上是一种情感的延续。

你上封信里对我说起的那个叫沈琳的姑娘怎么样了?你和她发展进度如何?真是一个美丽的传奇,没想到她就是振江叔叔找了二十年的那个孤儿。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够成为一家,然后为我们司徒家里开枝散叶。你们成家之后,如果国内依然很乱,可以到美国来,我在这边替你们张罗。我们兄妹也可以团聚。

战争爆发后,我的心绪一直很乱。在美国、在三藩市,华侨的反战情绪越来越高。三藩市的华侨多数来自广东,家乡大多都已沦陷,因此每个人心里都悬着,担心家乡的亲人、田产等等。三藩市的唐人街上,隔些日子就有反战的示威、演出等等。不少华侨青年都在酝酿着回国参战的事。美国政府的态度早些时候一直有些遮遮掩掩,但是近期开始明朗起来了。我的丈夫也报名参加了陈纳德将军组织的飞行训练队,他说希望有一天能够驾驶着飞机飞到祖国的上空,将炸弹投在那些可恶的日本军人中。我当然支持他的想法,但是心里还是免不了担心。也许只能够祈祷战争早一点结束了。

阿爸修建的铁路已经被毁了,但是我总感觉到他的事业还在。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回到檀城,沿着他当年修的铁路线走一走,在地图上亲手将这条线画下来。将来告诉我们的孩子,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这么一条铁路,承载着我们司徒家的祖先一个伟大的梦想。你如有时间,将阿爸当年修铁路的一些资料整理一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八金叔叔和阿喜婶婶这些日子都和我在一起,照顾着我。因为我怀孕了。八金叔叔和阿喜婶婶都给我讲了许多阿爸当年的事情,挺有意思的。阿喜婶婶悄悄告诉我,当年她和阿爸一起在三藩市的海边沙滩上坐了一个上午,她还靠在阿爸的肩头睡了一觉呢。菱儿姐姐(我一直张不开口叫她小妈)带着我们的小弟弟华强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华强长得虎头虎脑,八金叔叔说像你小的时候。他常说你们三兄妹要能够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振江叔叔和秋月阿妈好吗?爷爷身体好吗?我特别想念他们。他们都是那么善良的人。这也许真的是老天爷赋予我们家里人的禀性。也因为善良,我们家的人又注定要经历比别人更多的磨难,有时甚至上当受骗都比别人更多。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振江叔叔。如果他知道,一定会很伤心的。几天前,红荔阿姨突然从西雅图回来了,她找到我之后就开始哭。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从檀城回到三藩市之后一直躲着我,为什么后来又突然举家搬到西雅图去了,原来他们真的做了对不起振江叔叔的事情。红荔阿姨告诉我,有一次振江叔叔喝醉了酒,被林德子叔叔套出埋了一箱金银财宝在村后山的事。后来林德子叔叔就借口要回美国,临走前上山挖走了那箱财宝,运到香港之后折算成美元,汇回了美国。他害怕振江叔叔追查,又写了一封举报信,告振江叔叔通匪。红荔阿姨说,回到美国之后,林德子叔叔整天坐卧不安,晚晚发噩梦。搬到西雅图不久,便一病不起。临死前,他才将真相告诉红荔阿姨,并叮嘱红荔阿姨一定要将这笔钱还给司徒家的后人。我当时听了之后,也是伤心不已。我知道阿爸当时就是为了救振江叔叔出狱而丧失了最后的铁路股权。这些年,振江叔叔待林德子叔叔一家如同自己的亲人,最后却被他狠狠地咬了一口。钱财真的会令好端端的一个人丧失自己、丧失人格吗?林德子叔叔临死前写了一封忏悔书给振江叔叔,我也一并寄回来。你挑适当的时机将这事告诉振江叔叔和秋月阿妈吧。他们还回来的钱已经在我的账户上了,你征求一下叔叔的意见,是不是等战争结束,局势缓和了,我再汇回来。

其他不多写了,代问爷爷和振江叔叔、秋月阿妈,还有你心中的那个姑娘——沈琳姐姐好!

为你们、为家乡,也为我们的祖国祈祷!

妹妹:依枝

1941年3月5日晚于美国三藩市

华光算了算时间,这封信在路上足足走了五个月,难怪信封都已经被磨得起了毛边。他打开信封,里面果然还有一张纸,正是林德子写给振江的一封信:

振江兄弟:

其实我已经没脸再这么称呼你了,但是我已经是个命不久的人了,我想这也是最后一次称呼你为兄弟了。我不敢奢望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把这事说出来,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我知道,说对不起的话,会让你更加心寒、更加伤心,但是我想不出别的话,还是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是人,我禽兽不如。回到美国的这两年多里,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晚晚受着良心的折磨与谴责。现在好了,终于要解脱了。

自那次我看到沈琳写给你的信里提到藏宝的事后,我就一直在找机会套你的话。那些日子,我是完全昏了头。你知道,我在美国那么多年,吃尽了苦头,做梦都想发财。走投无路了才回国内投奔你,过了几年安定日子。但是,发财的念头从来没有断过。就在那天,我孩子满月那天,我有意将你灌醉了,从你口中将你们藏东西的地方打听得清清楚楚。没多久,我就借口回美国避战,离开了回龙村。随后,我将红荔母子安顿在香港住了几天,我自己则回到檀城,在紫云山上找了整整三天,终于找到了那箱东西。后来我又害怕你追查,便又写了封信,希望将你送到监狱里去关押些日子。对不起,振江,我自己都无法想象,在那个时候,我的心肠怎么会这般黑?

现在好了,我要走了。那笔钱我终是无福享用,我已叮嘱红荔一定还给你们司徒家。这一辈子,我只交了你这个兄弟,你却枉认了我这个朋友。

我写不动了,振江,来世有缘想见,不知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兄弟,还会不会在那个日头落下的海边和我说话……

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爬了一纸的蜘蛛。华光心里也像爬满了蜘蛛,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安葬好几位乡亲之后,这天沈雁行面色凝重地向振江提出要走了。振江问他想去哪里,他的脸上却一片茫然。振江知道他心情也不太好,可又不愿意回原来的部队去。他已经多次对振江说起,军方早已经将他列入抗日阵亡将士名单里了,现在又活着回去,很多东西就很难说清楚了。他将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叹道:“哪里能够收留一个打日本的老兵,就去哪里吧。”

振江默然,良久才道:“我……也知道,回龙村的这支队伍上不了真正的战场。你是指挥大队伍的人……琳儿也总让我劝你,到重庆去,和谷雨她们团聚,你也是快六十的人了……”

“去重庆?”沈雁行喃喃自语道,“我……去干什么啊……”他微微地合上双眼,仰着头。这时,振江看见他的眼角渗出了眼泪,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慢慢地往下爬。振江心里一惊:“沈大哥,怎么了?”

良久,沈雁行才睁开眼睛,眼眶里布满血丝:“振江,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琳儿,我怕她难过。我把这件事藏在心里,然后像疯狗一样去咬日本兵。”他慢慢地蹲下身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处那如一柄剑一般插在大地上的南楼,“其实,一年多前,谷雨和阿琳的弟妹们就已经……死了。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炸弹就落在谷雨她们住的那片民居……她们那时候或许还在睡梦中……我通过在重庆的朋友去查过,说谷雨身子都被炸烂了,那场面要多惨有多惨……那次送她们母子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活着和她们团聚,但是现在……她们已经死了,我却还活着……”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沈雁行眼中涌出来。振江一屁股坐在一片野菊花上面,怔怔地望着水波荡漾的江面,他的眼前忽然漂浮出很多很多年前的一幅场景:那是一个月亮半弯的夜晚,吹着很清凉的风,将一艘小木船吹得在江心上荡来荡去。还有几只水鸟突然从水面上弹起,弹入夜空中便不见了踪影。在小船上,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女仔慢慢地将她软软的、温温的双臂缠上一个后生的脖子,半眯着那双明亮的眼睛,轻声道:“振江哥,我要你再亲亲我,抱抱我,也留给我一个念想,好吗?”

“谷雨,谷雨,我的亲人!”振江紧紧咬着嘴唇,似乎那里还残留着小姑娘谷雨留下的甘美。他慢慢地伸出手,搭在沈雁行的肩上,咬着牙,“沈大哥,我跟你一起走,找地方,打日本仔!我们两兄弟两支枪,怎么也能拼它几个。”

两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青筋凸暴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两个人还没想好去哪里,秋月却和沈琳一起回来了。原来沈琳知道秋月和振江闹别扭,便一心想着调解一下。这次回檀城执行任务,便先去了成林家里,又撒娇又撒谎地将秋月劝了回来。见了沈琳,振江和沈雁行又都想起谷雨的事,最后两个人商量决定还是暂时不告诉沈琳。

吃晚饭的时候,华光忐忑不安地将林德子写给振江的那封信拿出来念了,众人才明白这中间的变故。华光一边读信,一边盯着振江的脸色。振江的目光一直愣愣地盯着墙壁上被灯光拉长的人影,一声不吭,脸上的肌肉却一阵阵抽搐。

不知名的虫长一声短一声不知疲倦地叫着,撕破夜的寂静。华光和沈琳慢慢地走到了南楼下面,在一片开满了野菊花的坡地上坐下。

“真没想到,林德子看上去挺老实的一个人,会这么来害人。”沈琳捡了颗小石子扔到江里,惊飞了一只水鸟,“听说最近你们拉出去打了一仗,死了好几个人?”

华光将郑炯的事和战斗的经过约略讲了一下。沈琳也是伤感不已:“你们想抗日,就不应该这样单打独斗,不如将队伍拉进我们的檀江大队。”

“我们大家都没问题,但是你阿爸……”

“这个老顽固!我明天再跟他说。华光,你自己一定要小心,日本人还在追捕你。”寂静的夜里,沈琳的眸子里流露出的关切的神情还是让华光心头一暖,他低声道:“你也是。”

夜风撩动着两个年轻人的情怀。良久,华光从脖子上取下那把小银锁:“阿琳,这把小银锁陪了我三十年了,是我……”

沈琳从他手中接过小银锁,轻轻地摩挲着。锁表面已经有些斑驳发黑了:“我知道这把锁的故事,里面藏着你的悲欢离合。”

华光鼓起勇气:“阿琳,我,我想将它送给你,让它陪着你,保佑着你……”

沈琳侧过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睛里浮起一层水雾:“华光,你知道你像谁吗?”

“像谁?”

“像我振江阿爸,骨子里真像!”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亲生的儿子反而不像。”

夜色掩饰着司徒华光涨得通红的脸:“我阿爸也说我像振江阿叔。我现在知道了,说我像阿叔,是一句夸奖的话。”

“是的,每次我听秋月阿妈、谷雨阿妈讲起振江阿爸,就觉得她们在讲一个传奇故事里的人物,而这个人物又是自己最亲的人,那种感觉,真的好特别。”沈琳道,“振江阿爸一辈子待亲人、待朋友都恨不得剜出心来,心里像一潭山泉水一样干净。”

华光望着她光滑的脸庞,心里说:“阿琳,我爱你,我对你的爱也如一潭山泉水一样干净、明澈。”

沈琳出了一会神,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将小银锁交到华光手里,闭上眼睛:“华光,你替我戴上吧。”

华光小心翼翼地将小银锁扣在她的脖子上。她鬓角的头发、她呼出的气息像一只只小虫子爬行在他的心尖尖上。小银锁挂在她起伏的胸脯上,浮动着亮光。她薄薄的双唇很迷人地翘着,很明显地在等待着那芬芳醉人的一刻。不知名的虫子在漆黑中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在心焦地窥探着这爱的表达。华光的双唇颤抖着,一点一点到达了他渴望到达的地方。他感觉到沈琳的身子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躲避,反而更热烈地向他贴近了些。他们小心翼翼地吻在了一起。随后,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上了。然后他们都伸出藤蔓一般的手臂互相拥抱着。在野菊花的草地上,他们年轻的、充满着活力与弹性的身体像两条蚯蚓一样纠缠在一起,挤压、翻滚。他们的声音也和着秋虫的呢喃,长一声短一声地在夜色中徜徉。

这天夜里,在南楼旁的野菊花坡地上,这对身世极其相似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疯狂享受着爱情带给他们的灵与肉的快乐。隐隐之中,他们都觉得上天注定了他们这今世的结合和此刻的放纵。

对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沈琳一遍又一遍地用竹叶吹着一首她从秋月那里学来的歌:

一早出门过塘边,塘中莲花香又鲜。

心想采莲手难伸,至怕莲花有藕连。

出水红莲香又鲜,枝枝红莲有藕连。

莲花牵藕牵到底,哥妹相爱要百年。

……

悠悠的竹叶声像飞旋在夜空里的萤火虫,牵引着华光那幸福而又惶惑的心。

这天,振江夫妻、郑炯和华光陪着沈雁行爬上紫云山,在谷雨阿爸阿妈的坟旁边为谷雨修了个小小的衣冠冢。大家手上都没有谷雨的物件,最后沈雁行将自己和谷雨结婚时的一张照片埋在了泥土之中,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从山上回到家里,却见何一涵坐在门口等着他们。原来,何一涵昨晚与赵光喝酒,从赵光那里得知,日本人这两天将沿着檀江水路一路向西进行清剿,为向琼州一带运兵扫清障碍。何一涵担心回龙村的自卫队碰上清剿吃亏,特地赶来报个信。

这天,振江睡到半夜,听见外面有响动。披了衣服出门一看,却是沈雁行端着一支“大碌竹”正呼噜呼噜地抽着。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南楼。

振江站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沈雁行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那是必死的!”振江蹲下身子,从他手中接过“大碌竹”吸着。

“我知道,所以我决定一个人干。”他笑笑,“我早就该去陪陪谷雨了。我和她结婚三十多年,从没有分开这么久。以前我不想去,是总想着多杀几个日本仔再去见她,否则她会觉得自己的老公枉做了一回军人。现在,该去了。死在我枪下的日本兵有十多个了,干完这一回,我就可以笑着去见她了。”

振江熟练地往烟嘴里添着烟丝:“你要是决定了干,我和你一起干,我那天说过。”

“不关你的事,我是想去见谷雨了。”

“我说过,我也要给谷雨报仇。谷雨是琳儿她妈,也是我的妹。”振江深吸了口烟,喉咙里干干的,“还有成彪叔,还有我的小孙子。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这辈子唯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亲人受了委屈。”振江将烟筒又递给沈雁行。

沈雁行掐掐有些僵硬的腰:“你不是军人,你是个种田佬。打仗是军人的事。”

振江瞥了他一眼:“你也不是军人了,部队里已经没你的名了。你的军装也早烂了。”

沈雁行木着脸:“我是军人,就算骨头烂成渣子也是军人,陆军中校。我打了一辈子的仗,我一眼就看出来,只要在这南楼上架一挺机枪,就能够封锁整个檀江,就能够打乱日本人的部署。只要一个人,一挺机枪就行了。”

“但是,你需要有人给你装子弹。”

“我不需要!”沈雁行有些不耐烦,粗鲁地打断振江的话,“你就是个种田佬,我不要你掺和。你好好在家里待着。谷雨死了,我也死了,你要替我嫁女儿。琳儿这死女,我白养了她二十多年,反而跟你亲。我死了,你爱将她嫁谁就嫁谁吧……”沈雁行忽然觉得眼里有些凉凉的,一扭头,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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