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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秋月与何成彪心急火燎地赶到县城里去找振南,振南一听也是大吃一惊,忙赶到警察局打听。警察局局长告诉他,确实是有人告发振江与聚集在紫云山的土匪头子单眼豹子、周武山勾结,称兄道弟。单眼豹子以及周武山死了之后,振江仍常与当年的一些余匪有来往。此事是县长大人亲自布置的,还要审查,暂时不能放人。振南听了,很无奈,将一张一千元的银票塞给了警察局局长,便往县政府赶。

到了县政府,见了赵光。赵光异常热情,满脸堆笑地接待了他。振南说起振江的事,赵光满脸惊诧:“什么?那个通匪的司徒振江是振南兄的亲弟弟?不会吧?你两兄弟长得一点都不像?哎呀,这事就麻烦了。抓司徒振江是上面的命令,说他以前一直和紫云山的土匪勾结。现在那伙土匪虽然散了,可听说他现在还常和当年的一帮余匪走动。上面担心这伙土匪死灰复燃,收到告发后,命令本县迅速将他抓捕审讯,这事……振南兄,你看,还真是有些棘手……”

振南好话说尽,央求了半天,赵光都只是答应他交代警察局好好看待振江,别让他吃太大的苦头。放人则需要审讯完之后再说。他嘴里说的话和警察局局长的话如出一辙,只是对振南悄悄塞过来的一张五千元的银票坚决拒绝了。

回到家里,见秋月愁眉不展地呆坐着,振南知道她心里难受,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第二天,振南依然是先到监狱看望了一下振江。振江对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被抓起来仍是蒙在鼓里,既惶恐又惊异。振南安慰了他几句,便又去见警察局局长。警察局局长告诉他,县长今天一早就打了电话来过问,很是关心这件事,让他们抓紧时间审讯。振南一再表明,振江与单眼豹子、周武山只是认识而已,平时并无联系,何况两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

回到办公室,振南又分别打了电话给常慎之和沈雁行,两人现在都带兵在外,均表示会过问此事。整个一天下来,振南都心绪不安。

过了几日,常慎之给振南打来电话,说是托人四处了解过,振江被抓一事与省里各部门并无关连,恐是檀城县内有人作怪。

振南一听愣住了,坐在办公室里闷想了半天,只得再去找赵光。赵光却不在办公室。找何秘书了解,说是县长外出办事了,要过几天才能回来。何秘书还神神秘秘道:“司徒总经理呀……我听说,您弟弟的事还挺麻烦的……俗话说,破财消灾,这道理您还能不懂?警察局里的人说,昨天晚上开始审讯了,还动了刑……”

振南一听,心里越发着急了,忙赶往警察局。警察局局长一脸无奈,说是昨天接到命令,要迅速审结此案,没办法,只好动了点粗。振南又鞠躬又赔笑,好说歹说将警察局局长请到何一涵的花艇上说话,何一涵亲自来陪。三人落座,在艇上开怀畅饮,相谈甚欢。只是谈到释放振江一事,警察局局长都是打着哈哈,一脸无可奈何。

月上中天,警察局长在两个美女的搀扶下离开了酒桌。何一涵陪着振南喝着醒酒茶。

茶过三巡,何一涵望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眨着小小的眼睛,摸着圆鼓鼓的大肚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振南兄,说老实话,在整个檀城,你是我最佩服的人。你钱不一定有我多,可你干的事我干不了。我在这里混了大半辈子了,什么玄机都看透了。人啊,还是自己活得开心最重要。什么国家社稷、黎民百姓,那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

振南喝着茶:“一涵兄,你我平日虽相交不多,但也算老朋友了。我也深知你其实是个热心肠的人。我知道你在老家又修桥又修路的,村里好几户孤寡老人都是你一直养着。”

何一涵摆摆手:“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图个心安罢了。我做这一行,积点善德吧。”顿了顿,何一涵压低声音道,“你弟弟的事情,我刚才从你俩的话中也听出点玄机来了。振南兄,不知你明白没有?”

振南忙拱手:“我是个糊涂人,请你指教。”

何一涵道:“振南兄,我只是瞎揣摩,说错了莫怪。”

振南忙点头:“请指教。”

何一涵犹疑道:“我是见振南兄是个诚信君子,此话在这里说完就算,出了门我就不认账了。振南兄是否……以前得罪过赵县长?”

振南一愣,心里一沉,立即像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他喃喃地对何一涵道:“我明白了。”

当天晚上,振南没有回家,喝完酒之后,他回到办公室里在黑暗中呆坐了一个晚上。他默默地对着黑漆漆的夜空说:“振江,我的弟弟,也许都是我造的孽,才让你这一辈子饱受磨难。我将用我的一切来还你。”

天亮的时候,他回到家中,谢菱儿一见他,大为惊讶:“振南,你怎么了,生病了?脸色那么难看,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振南将妻子轻轻地搂在怀中,伸手抚摩着她隆起的肚子:“菱儿,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亲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谢菱儿身子微微发抖,她立即敏感地意识到他内心在作着一个极难的选择。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自己这时应该干什么。她轻轻地拉着他那只已经开始长老人斑的手,把他扶到床边坐下,柔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亲情更温暖,更让人生活得踏实。万贯家财也好,高官厚禄也好,功名富贵也好,都比不上亲人们在一起。振南,不管你做什么,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我都会支持你。”

振南轻轻地抚摩着妻子因怀孕而略显浮肿的脸,眼角湿润了。他再一次深深感到眼前这个女人是上天恩赐给他的无价之宝,是造物主专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天使。他想,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了,先是秋月,再是林如萍,后是菱儿,将这三个天下最好的女人都先后派到自己身边,还奢求什么?他轻声对妻子说:“我困了,睡一会,没事的。”

一沾床,他竟然一下子就睡着了,连梦也没做,一直睡到中午才醒。吃完中午饭,他冲谢菱儿一笑,便出门去了。

赵光此刻正走在从家里去县政府的路上。他当然知道这两天司徒振南一直在找自己,他有意让他扑空两次。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等到对方实在扛不住了,一切收拾起来就会变得轻松愉快了。他忽然觉得一切来得又点猝然。那是一封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检举信触发了他的灵感,给了他这一次决胜的机会。是的,决胜,他知道这既是和司徒振南之间的恩怨的一次决胜,也是自己完美人生的一次决胜。昨天下午,他闲来无事,便去灵虚寺抽了支签。那签文他一下就记住了:

若如初三四五缺,半无半有未圆全。

等到十五良宵夜,到处光明到处圆。

他立即在心里开始解签:我的十五良宵夜到了。

赵光正低着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感到有人挡在自己前面。抬头一看,是司徒振南。两天不见,他似乎憔悴了许多。赵光心想,看来这支签真的灵验,对方终于扛不住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江边的一间茶馆,找了间雅间坐下。窗外便是宽阔的檀江。江面上波澜不兴,渔船如织,出海的渔船满载而归,渔人们正将一筐筐的生猛海鲜往岸上抬。

赵光优雅地微笑着:“振南兄,今日如何有雅兴,请我喝茶。”

振南看着赵光保养得很好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嫉妒起来。赵光比自己小两岁,也已经是五十三四的年纪了,脸上竟然没什么皱纹,似乎比年轻时候更加光滑油亮。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声道:“赵县长,看在我们相交三十年的份上,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振江吧。”

赵光欠身,脸上浮出惊愕的表情:“振南兄,这从何说起?振江的事,兄弟已经在竭力周旋。只是上面盯得紧,一时无法放人。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

振南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赵县长,今日便是你我二人在此,不妨说说心底里的话。从当年同船过海,到如今我们一壶清茶相对促膝,三十三年了,注定我们两人须纠缠一世。”

赵光微微一笑:“有缘吧,有缘吧。”

振南也笑笑:“你说有缘,也便算有缘吧。如今你我皆已年过半百。是是非非已成云烟。你现在是檀城一县之长,万民之父母官,不妨直说,为何还要和我过不去,累及我的弟弟?”

赵光盯着他,脸色一阵白,又扭头看看窗外,半晌才道:“既然振南兄说开了,今日不妨就说说吧。三十三年前,在开往加拿大的船上,我平生第一次偷了别人的东西。那是因为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饥饿会如此折磨人。后来被吊在桅杆上,被海风吹了两天两夜,那种滋味我终生难忘。吊在上面的时候,下面是茫茫的大海,我当时的念头就是不如死了吧。你知道吗,我也是读书人出身,那种耻辱像锥子一样扎心。我发誓,我如果这次死不了,我一定要活得比任何人都优越,都富贵,都更有尊严。你这个傻小子挺身而出,替我吊了一天。你自己以为仁义,我也感谢过你,但是你知道吗?当后来我们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你的这一举动就成了我心头磨不去、卸不下的一块石头。”

振南愕然地望着他:“为什么?”

赵光摸摸泛着油光的鼻子,“哼”了一声:“你不懂的。因为我的这一次不光彩的经历而欠了你的一个人情,现在天天面对你,你说我能舒服吗?后来我叔叔重用你,给你的工资比我还高,这合理吗?你自己在家里有了老婆,林如萍这样一个大美人又死活赖着要嫁给你,凭什么?你看上去哪里比我强?为什么老天爷什么好处都给了你?”他说着,渐渐激动起来,脸上的光泽更加油亮,声音也高了起来,“你说,凭什么?”

振南低声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林如萍要嫁给我……”他在内心叹了口气,“这原本就是个错误,这个错误改变了我的一生。”

“后来,你将我叔叔逼进了监狱,将我逼回了国。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你是无法体会到的。我跪在你面前哀求你的原谅,我孤身一人灰溜溜地飘荡在太平洋上,我的感觉就是世界毁灭了,我是一只被遗弃在荒山上的孤魂野鬼。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赵光咬牙切齿道,“我一遍又一遍发誓,我一定要拿回我应得的一切,我一定要让你看见我光彩地出现。每天我都对着那浩瀚的波涛发誓,对着每一只飞过的海鸥发誓。”

振南望着他的手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挥着,心里一阵阵悸动。

“凡事有因果,有轮回,三十年前,我要仰视你,我在你面前乞求。现在你又回到了檀城,我成了檀城一县之长,你要时时来求我了,我真的很享受这种感觉,真的非常舒服,哈哈。”赵光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阳光照着他半边脸上油光闪闪。

“你已经做到了,现在我在仰视你,我在哀求你,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振南也站起身,逼视着他。

赵光伸手轻轻掸去振南肩头的灰尘:“振南兄,你不觉得吗?人都是这样的,他很享受的一件事情,你突然叫他停下来,那是多么难受多么折磨人的事啊。”

“你——”振南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我当年那种惨状,我怎么就能够停下来呢?你看你现在多滋润啊,妻子年轻漂亮,铁路即将建成,名垂檀城史册。百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当县长的赵光,但是一定还记得修铁路的司徒振南,那是多么荣耀啊。不行,不行!”赵光优雅地伸出一根指头摇晃着,“我没理由再让你那么顺,你不过是个只读了几年私塾的泥腿子,我寒窗苦读十年。这不公平……”

振南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胃里一阵阵痉挛。他咬着牙打断他的话:“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振江出来?”

赵光揽着他的肩膀走近窗前,指着江面道:“振南兄,你看这檀江现在风平浪静,但是每年它都要发几次狠,打翻船,淹死人,冲毁堤。它平日里都在憋着,可憋得太狠了,它就需要发泄一回。你知道吗?早些年台风来的时候,就在这堤边,我领着我的官员们全都上堤堆沙包抗洪水。我亲自扛沙袋,和那些民夫一样,一身水一身泥。我的百姓们都赞我是好官,其实我自己最清楚,我在发泄,以这种方式发泄。自从你回来之后,我不再去扛沙包了。因为我知道,我总有一天要发泄到你身上。哈哈。”

振南听着,脑子麻木了,他心里的后怕一层层地堆积,他只想立即冲出门去,远离身边这个令他心悸的人。他甩开他的手,高声道:“你直说,怎么样才能放我弟弟出来?”

“哈哈,振南兄,别急,该怎么办,其实你是知道的。”赵光飘然入座。

振南一愣,半晌才道:“我再也拿不出多少钱来了,我在美国的积蓄,包括原来的一点物业都已经全部变卖了,都投入到了这条铁路上,我什么都没有了。”

赵光哈哈笑道:“你有的,你该知道怎么办?”

振南颓然道:“我有的只是乡下的几亩薄田,然后就是黄土埋了一截的半条命。”

赵光展颜一笑:“不,不,振南兄,别吓唬我。我是个读书人,哪会要人命?你的田我也不会要,那是你下半辈子活命的本钱,我不会不给你活路走的。”

振南望着面前这张笑嘻嘻的脸,一阵发慌。他一咬牙:“赵光,这样吧,你放了我弟弟,我将我名下檀江铁路的股份转让一半给你。这是我唯一的资产了。”

赵光脸色一变,阴沉地望着窗外:“司徒振南,你认为你那一点股份能换回一条命吗?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明确告诉你,我官虽不大,但是随便安个名堂收拾一个种田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你信不信,你弟弟今天晚上就可以死在檀城的监狱里,说法就是勾结土匪,通共作乱,畏罪自杀。”

振南几乎要崩溃了,他嚎叫道:“你要怎么样?”

赵光嘘了一声:“小声点,一点修养也没有,亏你还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很简单,我放你弟弟回家,从此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也可以安心回乡下去享受晚年,如果你想回三藩市去住,我买好船票,亲自送你上船。我决不再来打搅你了。条件就是——”他一字一顿,“你全部的股份。”

振南虽然早已经有心理准备,昨天晚上他在办公室通宵未眠,作出的便是这个选择。但是此时,赵光明码标价似地提出来,还是感觉心被撕裂一样地痛。这条铁路凝聚了他大半生的心血,在他的眼中,那不仅是他的一个梦,是他全部的寄托。那蜿蜒的铁轨,就是通过他心脏,维系他生命的血脉。他为它哭,为它笑,为它忧愁,为它欢喜,它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寸的延伸,都让他怦然心跳。他无数次地幻想过铁路通车那一刻的场景:自己坐在首发车上,听着火车的轰鸣以及车轮的转动,那是怎样妙不可言的一刻啊。他甚至想到这一刻的时候都会潸然泪下。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在为了这一刻而活着。

赵光见他沉默不语,微微一笑,优雅地站起身:“你再想想吧,我要上班去了。最近烦心事太多,既要和日本人打,又要和共产党干。唉,多事之秋,县长不好当啊。只是——”他拉拉振南的手,“别想得太久了,说不定,我今天晚上心情就会变得很差。”说完,放开手,转身而去。

“等等!”振南转过身去,他不愿意赵光看见自己已经流到腮边的眼泪,“我答应你。”

檀江铁路的路轨铺设以及站场建设在1937年的冬天全部完成了。尽管国内的战事越来越激烈,广东省内抗日呼声也越来越强烈,但是这些并没有影响檀江铁路的建设进度。从瑞士进口的机车已经进入了调试阶段。

振南在家里足足修养了近两个月,才回到公司上班。上班后第一天就接到了女儿的来信。

亲爱的阿爸:

您好!

又有些日子没有给您写信了,您身体怎么样?我甚是挂念。上次您信中说,菱儿(请原谅我还没有习惯叫她妈妈,但是这丝毫不影响我对她的爱和尊敬,嘻嘻)怀孕了,我将很快又多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我真的很高兴。其实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就是从此有人陪伴在您身边照顾您,和您一起开心一起忧虑。因此我对菱儿真的充满了深深的感谢。

现在国内那么乱,战争越来越激烈,对檀城地区的影响大不大?对您的铁路影响大不大?我很担心。我想如果确实影响大的话,其实您可以向董事会建议,将工程暂停下来。待局面相对稳定些之后再重新启动。因为即使是现在路修好了,如果战争进一步扩大,对铁路的经营也会造成很大的困难。我知道这是您日思夜想希望尽快圆的一个梦,但是这些问题都不能不考虑。如果工程暂停下来,您不妨带着菱儿回到三藩市,和我一起住一些日子。我十分想念您,也很想见到您身边这位非凡的女性。

我一切都好,勿念。我现在在研究所里有了自己独立的工作室了。对这份工作我很满意,很享受。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我恋爱了。他也是一位华裔,祖籍是江门的,是一位建筑工程师,比我大两岁。我们是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上认识的。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们已经商量过,等您下次回三藩市的时候,我们就举行婚礼。他和我一样也都出生、成长在美国。作为在美国长大的第二代华人,我们的遭遇、我们的感受都很相似,这也是我们常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虽然我们住着美国的房子,拿着美国人发的工资,讲的是美式的英语,看的是荷里活的电影。但是,我们的灵魂都还有很大的一部分安放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我们对中国、对故乡的感情可能和您那一辈比较起来,已经在渐渐地转淡,但是在骨子里,我们始终还是觉得我们在这个地方是作客的,真正的家还是在中国。黑头发黄皮肤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在一起常谈论,如果将来中国也拥有了今天美国这样的生活、工作环境以及氛围,我们将会十分愿意回到中国,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我们的事业,我们的家。我们也常谈起,将来的第三代、第四代他们还会在意自己的故乡吗?他们还会在谈起中国的时候,有些小的激动吗?

美国经济从去年10月以来再次跌回谷底。罗斯福总统四年多来的新政给了美国人短暂的欢乐。去年政府紧缩的财政、货币政策使美国失业率再次上升到四年前的状况。很多华人找不到工作,唐人街上又是一片愁云惨雾。我听说华兴银行在全美各地的分号已经连续关闭了三家。现在在美国国内有一种倾向,就是战争挽救经济论,就是发战争财。我在科研机构工作,也懒得理这些政治的事,沉浸在自己热爱的事情中,倒是少了许多烦恼。只是担心这样下去,研究所的前途不知会怎么样?

另外还有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您,国辉爷爷去世了。我赶回去参加了他的葬礼,非常隆重。因为老人家在三藩市的华人圈中影响甚大,因此来悼念的人非常多。许多城市的华侨组织都派了人来。实际上大家也是趁这件事凑到一起吐吐苦水。我听他的家人讲,他临去世前两天还在惦记着您。说是遗憾您的铁路没早日建成,否则他真想回乡乘一回家乡的火车。另外令我特别感动的是,他将他大部分财产都委托檀城会馆捐给了旅美华侨统一义捐救国总会。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天天牵挂您。

您的女儿:依枝

读着女儿的信,心里悲喜交加,惆怅了许久。女儿谈到的关于时局对铁路的影响的问题,近几个月来他也常常在思考和担忧,但是,自从他名下的股份被迫全部转让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就是对时局的顾虑一下子淡了。加快建设速度,尽快实现檀江铁路建成通车成了他唯一的想法。这或许就是他的私心开始在作怪:反正自己已经没有了铁路的股份,建成之后能不能够获利已经和自己关系不大,只要尽快将铁路建起来,自己便是檀城铁路建设的第一人而名垂历史。这或许就是这条铁路能够给自己带来的最大收获。因此,他抱着比以前更大的热情和更焦急的态度投入工作。

期间,檀城地区也相继成立了不少打着支持抗战旗号的组织,整天在大街上游行集会、散发传单、发动募捐、演出舞台剧等等。也有不少年轻人满腔热血地放下锄头,由县政府组织送往部队,参加前线的战斗。赵光对此事倾注了大量的热情,一次又一次地在《檀城报》上发表文章,号召全县父老乡亲出钱出力,支援抗战。不少团体也都登门到“檀江铁路建设公司”,发动募捐。开始的时候,振南响应了两次。可后来烦不胜烦,只得推托,却又被人指着鼻子骂,令他非常郁闷。在他看来,抗战是大事,但是只要一心一意将铁路建起来,就是自己对国家最大的贡献。在抗战之中,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本分。而他司徒振南的本分就是修好这条铁路。铁路尽快通车,便能够为前方的战事源源不断地提供运输上的支持。

这天,振南刚从机车调试工场回到办公室,便接到关兴宇的电报,告诉他董事会派出的一个工程检查组由他亲自带队将于近日抵达檀城,请振南做好相应的准备。

振南听说关兴宇亲自回国来检查铁路建设工程,内心不禁激动起来,他心里确实有太多的话,也有很多的委屈想向这位长辈倾诉。

又过了些日子,赵光的秘书打电话通知振南,说是关兴宇一帮人已经到达檀城,现在赵县长正在檀江大厦接待他们,请他立即赶去会面。振南匆匆地收拾了一叠文件资料,便往檀江大厦赶。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关兴宇到了檀城,为什么不先通知自己,而先去见赵光呢?

走进二楼一间小小的会议室。里面十多个人围桌而坐,相谈甚欢。振南一眼看见了坐在赵光旁边的关兴宇,鼻子就感觉有点发酸。几年不见,他又明显老了许多。

振南尽管心里还存着些疑问,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将铁路目前建设的总体情况以及存在的问题作了汇报。汇报时他的内心既欣喜又忐忑。最后他以充满自豪的口吻道:“檀江铁路全长118公里的铁路路轨已经像一条铁龙,此刻正静静地卧在檀城大地上。它的躯体里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激情,等待着腾飞的那一刻。在铁路沿线,十多个新兴的圩镇正逐渐形成,檀江铁路带动檀城一地经济飞跃、商业繁荣、百姓富足的图景正在绘成。我能够参与到这项业绩之中,终身荣耀。”他的目光在关兴宇脸上扫过,见他眉头紧锁着,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他向大家鞠了个躬,坐了下来。

赵光带头鼓起掌来:“振南先生十年来呕心沥血,为檀江铁路建设贡献良多,可钦可佩!”

关兴宇沉吟了一下,接过赵光的话头:“振南,你辛苦了。这次我们回国来,除了考察铁路建设情况,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你和公司其他同仁宣布。鉴于檀江铁路在建设时期,国内外形势都发生了许多变化,铁路股权也在期间发生了重大调整。目前,檀江铁路最大股东已经不是华兴银行,而是香港的鸿远实业公司和富江商贸公司,这两家公司目前已经共同拥有了檀江铁路42%的股权。经董事会决定,推举这两家公司的董事长赵光先生担任檀江铁路公司的董事长。振南,不用我介绍了,赵光先生是你的老朋友了,他现在也是……”

振南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张了几次口,却觉得胸口提不上气来。迷糊之中,他看见赵光微微地朝他点点头,笑一笑。他还是像个傻子似地望着他,望着他那张保养得极光滑的脸。他这才意识到这张常常微笑的脸皮下隐藏着太多不可思议的东西,令他无法琢磨,令他猝不及防。

“根据赵光董事长提议,鉴于司徒振南先生身体以及年龄等各方面的原因,董事会决定免去司徒振南先生檀江铁路建设公司总经理职务。司徒振南先生为建设檀江铁路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赵光董事长特别提议,聘请司徒振南先生为公司特别顾问,享受公司高层管理人员待遇,同时向司徒振南先生赠送檀江铁路2%的股份,以作表彰。董事会决定,檀江铁路建设公司总经理一职由叶一岷先生担任。”关兴宇面无表情地宣布着。模模糊糊中,振南看见在会议室的一角,一位身材瘦削、穿着一套银灰西装的年轻人站起身,谦恭地向大家点点头。他才意识到是一年多前辞职的叶一岷。

接下来是赵光讲话。赵光讲了些什么,振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像一个入定的老僧,钉在了座位上。尽管他的内心一直在被赵光那充满激情的声音一锤锤地敲打,可他却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终于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被敲穿了,敲出血来了,一阵晕眩,从椅子上瘫软下去。

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塘口乡那座充满异域风情的“思平楼”的楼顶上,三个头发灰白的男人相对而坐,品着自己家晒的紫云山茶。早春的夜还透着丝丝凉意,他们显然也感受到了凉意,却都不肯起身回房里去。他们已经太久没这样坐在一起品着香茗对月夜话了。在他们心里似乎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谢立仁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替坐在对面的振南挡挡风,随后对一直若有所思的关兴宇道:“关大哥,关于这条铁路的命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战争进行得这么激烈,它真能够如预想的那样经营起来,造福檀城吗?”

关兴宇双眉紧蹙,良久,才长叹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它的命运。我根本都不敢想。战事犬牙交错。将来会如何发展?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现在广东虽然暂时无战事,但是,日本人说不定明天就打来了。”他轻抿了一口茶,“个人的命运、一条铁路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比起来,太渺小了,就像一只蚂蚁原本行走在阳光灿烂的路上,突然遭遇了一场暴雨,你说它能怎么样……”说这话时,他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振南脸上一阵抽搐。

“我听说,上面已经有不少铁路遭到破坏。国军也炸,日本人也炸,共产党的人也扒。战争真的要打到广东来,这条还没开通的铁路会不会胎死腹中?”谢立仁道。

关兴宇一直盯着振南。连续大病了两场,他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憔悴。振南见关兴宇盯着他,心里酸酸的,低声道:“如果不能见到檀江铁路顺利通车,我宁可即时死了。”

关兴宇和谢立仁听他如此说,都是心里一颤。关兴宇道:“振南,别说这种丧气的话。你比我和立仁都小,六十岁不到。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再说,事情也许不会像我们说的那样悲观。即使日本人打到广东了,铁路也不一定会被毁掉。粤汉铁路不也还在修吗?檀江铁路毕竟只是一条地方铁路,他们不一定顾得上。”

谢立仁虽然年纪比振南大了好几岁,可看上去比振南还年轻。振南和谢菱儿结婚的时候,他心里还埋着解不开的疙瘩。谢菱儿有了身孕之后,两人的关系才得到重新修复。此时,他望着振南鬓角被风撩起的几丝长长的白发,不禁在内心生出深深的忧虑。这忧虑一多半是为女儿的前景而生的。他听关兴宇这样说,也插话道:“振南,放宽些心。这十多年,你太累了,正好歇歇了。养养身体。为了菱儿和你们的孩子。”

振南的心思还在铁路上,他抬眼望着关兴宇:“董事长,赵光怎么看这个问题?”

关兴宇轻轻地按响着自己的指关节:“赵光坚持铁路要尽快通车,他的观点很明确,就是不管战局如何发展,都离不开运输。政治上的事不是我们能够左右得了的。现在是放手一搏的时候了。我也想了很久,也只能是这样了。这是一条生不逢时的路呀。”

振南苦笑着:“希望如此吧。”

谢立仁也道:“赵县长这个人,我感觉还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子成了公司的董事长?关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兴宇摇摇头道:“各人有各人的因缘,我们又何必去探究呢?事实是他确实是香港两家公司的董事长,再加上我们对他的赠股以及振南转让给他的股份,他名下的股份确实已经远远超过了华兴银行。他出任檀江铁路公司董事长合理合法。对了,振南,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将你名下的股份转让给赵光?”

谢立仁也瞪着振南,显然这也是他想了解的问题。

振南张了两次口,却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颓然道:“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和赵光的恩怨又岂是几句话说得清楚?我这一辈子呀,一直都在和他们叔侄纠缠。现在回过头来细想,他叔叔比他光明磊落多了。”

两人原本有许多话想问他,见他黯然的样子,也都不再出声。气氛显得有点沉闷。

过了一会,振南喃喃道:“三十多年前,我那时才二十出头,新婚燕尔,却不顾一切奔向大洋彼岸。”他轻轻地摇摇头,“我离开檀城的时候,秋月的父亲亲手画了一幅家乡的地图给我,说是打开这张图,图上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和景,都是暖心窝的。三十多年了,这图我还留着。在那边的时候,心又总是牵挂着这边,于是又不顾一切地回来,想在这片土地上为这些最亲的人、最亲的山水做点事情,可是……”

关兴宇和谢立仁对望一眼,心里都觉得隐隐地痛,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良久,振南长叹一声:“我原本就是个乡下种田人出身,我的梦想应该简单些,我或许根本就不是做什么大事的人……”

关兴宇绕到他身后,扶着他嶙峋的肩膀:“振南,我阿爸临死前对我说,你将我埋到老家的后山上,即便将来你一辈子都没空回乡下来拜我祭我,我也是高兴的。可是后来,我没有满足他的心愿……那时我年轻,不懂老人的心思。那年西雅图排华,华人的店铺被砸,房子被烧,我忽然意识到,这里真不是我们的家,我也才真正体会到阿爸要求归葬故里的愿望……在海外的华人心中,故乡就是家。吾国吾邑才是我们生命的归宿。花开在枝头,再灿烂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落到了地上,腐烂在泥里,才是生生世世的命运……这十年间,华兴银行几乎所有的利润都投入到了檀江铁路的建设上。由于资金周转问题,再加上经济不景气,华兴银行在美国的分行已经先后倒闭了三家。而我个人名下的其他公司也都已经转让出去。为了这条通向家乡的路,我们都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后悔?特别是战事爆发之后,我常常会在噩梦中惊醒,我梦见奔驰的火车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得粉身碎骨,而我的肉体和灵魂也同时粉碎,毛发无存……可是——”他感觉到眼泪冰凉地在脸上爬行着,“可是人这一辈子,总该做点什么,有些事情,我们无法回头。即使回得了头,我们的选择可能还是不会改变。现在我们都老了。人老了,钱财富贵也就看淡了。但是一辈子下来,我们回想起从不曾为这片我们血脉之源的土地做过些什么,从不曾为心中的理想冲动过一回,那才是今生最大的遗憾……”

谢立仁和振南听着他的这一番话,都不由得鼻子发酸。谢立仁叹道:“每一个在海外奔波的华人,心里都怀着一张乡图,手里都握着一卷《离骚》。陈宜禧先生十几岁离乡,花甲之年回乡,为了一条铁路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冯如先生也是十几岁离乡,欲以航天之术回馈故国,摔得粉身碎骨。他们可曾有过后悔?我们也许不知道他们内心的想法。可是,振南,关大哥说得对,如果这些事情,你没有去做,一定会更后悔。”他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出没于淡淡浮云中的一钩弯月,轻声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吟哦之声如一管洞箫鸣响,随风飘远。

关兴宇和振南在谢立仁家住了三天。三人每晚对月夜话,似乎都特别享受这种氛围。谢立仁说起,国内战事紧张,许多从海外回乡定居、经商的乡亲又纷纷举家出国,转移生意。他劝振南夫妻和他们一起回到三藩市去。振南望着谢菱儿挺着大肚子,思虑再三,提出待菱儿生产了之后再走。谢立仁夫妻也担心菱儿的身子经不起一路颠簸,便同意了。在振南的内心里,更重要的或许是他希望自己第一时间看见檀江铁路通车。这层心思他虽然不说,其实大家也都明白。

林德子夫妻走后,他们的房子一直空着。振江将房子收拾了一下,将振南夫妻接回村里住了下来。

虽然在监狱里吃了些皮肉之苦,但是振江体质好,恢复得也很快。只是没事的时候总在心里想是什么人告自己通匪。知道振南为了救自己,将所有檀江铁路的股份都转让给了赵光,振江就总觉得对不起振南夫妻。他知道这条铁路是振南全部的心血。他不善于说些感激的话,只是更用心地照顾兄长一家人的生活。

清明后不久,岗稔花满山吐艳的时候,谢菱儿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婴,一家人欢天喜地。振南给小儿子取名叫司徒华强。

儿子的出生,让振南的身体和心情似乎一夜之间就好起来了。每天上午,他都会抱着儿子坐在南楼旁晒太阳,面对檀江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嘴里还絮絮叨叨地不停地对着那张粉嫩的小脸讲着话,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的眼睛在落在孩子脸上时,有着一种异常鲜活的、跳跃的光泽。

回龙村这些年也添了不少新屋,多数是乡亲从国外寄钱回来起的。司徒永堂瘪着嘴,翘着胡子告诉振南,自打那年振南去了金山后,每年都有几个后生仔出去闯世界,走金山、下南洋。有的大把的钞票寄回家,有的却一去没了音讯,在村里剩下了一群女人,从年轻的小媳妇熬成了黄脸婆。有一个叫四阿婆的,老公死得早,两个儿子都先后去了澳洲,一去就是二十多年,从此就没有回来过。四阿婆将两个儿子从澳洲寄回来的钱先后买了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家里养着,说是给两个儿子当老婆。两个小姑娘长到三十多岁也没见过丈夫的面,耐不住寂寞,一个偷跑出去不知所终,一个则和到村里来卖货的小货郎勾搭成奸,将四阿婆赚下的钱席卷一空。四阿婆当天晚上就上了吊。

司徒永堂在讲这些故事时,振南脑子里闪过福贵的脸,他觉得年轻的福贵一会离自己很近,一会又离自己很远。

这天,振江正帮着秋月在门口晾晒着华强的尿布。花花绿绿的尿布挂满了树杈,甚是惹眼。振江一边晒一边笑着对秋月说:“秋月,你说要是我们还能有一个孩子也挺好的。就成林一个,太少了。”

秋月横了他一眼:“又说疯话,怎么就成林一个?你不总说琳儿也是你的亲女儿吗?我看呀,在你的心目中,疼琳儿胜过疼成林十倍。”

振江“嘿嘿”道:“谁说的?我才不疼这个没良心的死妹仔。一走就是那么多年,想疼都疼不到呀。哎,秋月,你说琳儿不会将我们两个老家伙忘记了吧——”

振江正说着话,忽然感觉到身后有轻轻的响动,接着,一双手臂轻轻地从他两肩旁环绕过来,一阵淡淡的馨香撩着他的鼻子发痒。他正有些愕然,身子却被人从后面抱住了,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总算知道了,原来我是个没人疼的孩子。”那个声音有些哽咽了,“但是,我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疼我,振江阿爸也会疼我。”

振江从呆立在一旁的秋月的表情中已经猜测出抱着自己的是谁了。他“呵呵”地笑了两声,声音却有些走样:“呵呵,秋月,老话说得好,白天莫讲人,夜晚莫讲鬼,真是有这样的事?”

振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了。六七年之后的沈琳确实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头发剪短了,身形比以前瘦了些,身上穿着一身疍家女常着的黑色衣裤,脸上也比以前晒黑了许多,一点也不似当年那个洋气的、娇嫩的女学生。只有在她一笑的时候,才洋溢起当年那份娇俏可爱。振江有些愣:“琳儿,你怎么老了?”

秋月扬手拍了振江一下,笑了:“你傻呀,哪有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我们琳儿是长大了。”她抬眼看见沈琳身后站着个粗壮结实的青年,忙道,“琳儿,有朋友呀?快进屋。”

沈琳这才醒过神来,忙问:“阿爸,振南伯伯在吗?”

振江道:“在呢,前面山坡上,正抱着小儿子晒太阳呢。”他伸手一指。

沈琳点点头:“太好了,来,我们一起过去吧。”说着,朝身后的青年招招手,“走吧,你想见的人就在那里。”

那青年却站在树下不动了,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山坡上的振南。沈琳走过去,轻声地对他说着什么。良久,青年才慢慢地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上山坡。

沈琳一手挽着振江,一手挽着秋月,拉着他们跟在青年的后面。振江疑惑道:“琳儿,这是——”

沈琳俏皮地一笑:“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上了山坡,青年的脚步越来越慢,像怕惊扰了正全神贯注和怀里的小华强说话的振南。慢慢地,他绕到振南前面,他的影子斜拉着覆盖在婴儿的脸上。振南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身子一动不动。

振江忽然意识到什么,或许是从青年的身形中看出了什么,他张大嘴,转头看着沈琳:“琳儿,那孩子是——”

沈琳的眼睛里早已盈满激动的泪光,她的手和振江的手一起微微发抖:“是的,阿爸,是的——”

那青年慢慢地矮下了身子,像身上背负着几千斤几万斤的重担。最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头缓慢地垂到了振南脚边上。振南这才将目光从婴儿的脸上挪开,诧异地望望跟前的青年,又回头望望身后的振江和秋月。他的脸上有些惊慌。

那青年像鸡啄米似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晌才从喉咙里蹦出一句话来:“阿爸,我是华光,儿子回来了,您不孝的儿子华光——”

振南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青年说什么,他仍是回头望望振江,又望望眼前的青年,他的脸上依然透着惊慌。

振江和秋月走到振南身边。振江的眼角泪光盈盈,他大声地对振南说:“阿哥,是华光,是华光回来了。”

振南苍白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他抬头望望天,他发现今天的阳光也白得吓人,病怏怏的。他突然站起身,身子摇晃了一下,像要摔倒。振江连忙扶住了他。他将怀里的婴儿抱得更紧,毫不理睬跪倒在脚下的青年,转身朝屋子里走去,嘴里还哼着他自己编的歌谣:

金织袜,银织裳,

小华强,快快长。

快长大,坐火车,

到广州,上学堂

……

振江诧异地看看秋月,又看看沈琳,然后对着振南的背影喊道:“阿哥,你怎么了?你认不出了吗?他是华光,华光回来了。”

振南身子哆嗦了一下,消失在屋子里。

振江嘴里骂道:“见鬼了。”也不理睬振南,忙紧走两步,将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年扶起身来,慌乱地用袖子抹着他脸上的灰尘,嘴里哆嗦着,“孩子……起来,起来,华光,真的是你,长大了……你总算回来了。秋月,你看看,是华光,阿哥十六年前走丢的那个孩子……华光,你去了哪里呀……”

司徒华光垂着头,眼泪一颗颗掉到地上:“振江阿叔,对不起……”

“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去了哪里呀?”说着,振江忽然一抬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华光脸上。秋月和沈琳都是一声惊叫,秋月叫道:“振江,你干什么?”

秋月话音未落,振江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响亮地落在了司徒华光脸上:“我……我打死你这个小畜生!我们司徒家没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你阿爸当年为了找你,差点命都丢了……”

他扬着手还要打,秋月扑过去,死死拽紧他的手。沈琳则忙跑过去扶住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的司徒华光。

振江的脸憋得通红,他粗暴地朝秋月吼道:“滚开,我今天就要替我哥打死这个小畜生!当年,他阿妈在地震中把他救出来,那么辛苦将他养大。他阿爸为了找他,被洋鬼子打得半死。这个小畜生,十几年,一走就是十几年!我……”他挣脱秋月,拔腿就往屋里冲。

秋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忙追了进去。振江冲进屋里,一通乱翻,翻了把锄头出来,嘴里大声地嚷道:“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亏了如萍阿嫂那么对他,临死前后拉着他的手不放!我今天就一锄头锄死他,秋月,你放开我!”嘴里高声嚷着,脚下却不挪步子。

“振江,你也不要做戏给我看,也不要拿如萍来刺激我。我知道是华光回来了,我还没老糊涂。菱儿,扶我起来,我领你去见见华强的哥哥。”一直坐在一旁低着头抱着孩子的振南慢慢地站起身来。

夜风穿窗而入,吹得堂屋里祖宗牌位前的两枝红烛烛火摇曳。一家人围坐桌前,吃着晚餐。七十多岁的何成彪一边给坐在身边的司徒华光夹菜,嘴里还在恨恨地骂着振江:“振江你这个混蛋,你将我的华光打成这样,你做阿叔的,真下得去手呀?以大欺小,哪天我也……你要不服我老头子,我让你师傅来揍你。”

一家人说笑了一阵,又自然而然地聊起司徒华光这些年的情况。

司徒华光偷偷地看看振南,见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自己,心里的拘谨也慢慢消失:“我和我阿爸,和亲生阿爸到了日本后,先是在京都,后来又到了神户。那里住了很多中国人。我亲生阿爸对我确实很好。我在那里读完了中学,又继续读大学。念完书之后,我在东京做了几年工。后来我亲生阿爸身体不好,我就又回到了神户,在神户的一间工厂里做事。两年前,阿爸突然中了风,拖了大半年,就去世了……”

“赵……赵天章死了?”何成彪手一抖,他看了振南一眼,他看见振南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是的,他去世了。他临终前手已经抖得很厉害了,抓笔也抓不稳了,但还是让我扶着他,抓着他的手,写了一封信给振南阿爸。这封信他足足写了两天。他叮嘱我,在他去世之后,就到中国来,找到振南阿爸,将这封信当面交给振南阿爸。他说他看过三藩市的华文报纸,知道振南阿爸在檀城修铁路。”司徒华光说着话,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走到振南面前,双膝跪在地上,将信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阿爸,请您看信。”

振南眯着眼,脸上一片潮红。他慢慢地伸手,从儿子手中接过那封信,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却非常用力:

振南老弟:

别来无恙。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我今年七十一岁,也算古稀了,死也没什么遗憾了。我这一辈子,苦也受足了,富贵也享用了,还拜你所赐,监狱的味道也尝了。可以说,世上的种种滋味都体会了。没什么了。只是有时候想想,这辈子和老弟你纠缠不清,恩恩怨怨,倒是有些心事未了,想和你清算清算。

三十几年前,你初到三藩市,走投无路,我收留了你,委你以重用,许你以高薪。这可不是每一个闯金山的中国人都有的际遇。你欠我的情。

后来你因为你的那个同乡的事与我反目成仇。此事虽说行有行规,终是我心肠狠了些。算我欠你的情。

地震之中,你的妻子,我的契女如萍救了我的亲生儿子,你们夫妻将他抚养成人。这算我欠你的情。

几年之后,你重返三藩市,利用手段将我的生意砸得稀烂,还将我送进监狱,让我饱受几年牢狱之苦。这是你欠我的。

我出狱之后,在你妻子的坟前,将你打成残废。这算我欠你的。

后来在檀城县城里,我被人蒙在麻包里几乎被打死。我一直以为是你做的。我也一直当是你欠我的。

回到三藩市后,我将你们夫妻辛苦养大的儿子从你身边夺走,让你饱尝丧子之痛,听说还差点让你命丧街头。这是我欠你的。

……

如此算来,却仍是算不清谁欠谁多一些。但是,三年前,我在神户见到了你的一个老朋友,名字叫八金,他的妻子你应该不会忘记,叫阿喜。他们竟然是专程从三藩市过来找我的。他们夫妻和我谈了整整两天,目的就是劝说我让华光回中国看看你。你有这样的朋友,令我羡慕。我一辈子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我当时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但是从他们的叙述里,我忽然意识到,有一件事我一直错怪了你,那次在檀城几乎将我打死的人绝对不会是你。因为你的朋友说起,你当时住在医院里的时候,赵光经常来探望你。那一刻,我一下就明白了,是赵光,我的亲侄儿要置我于死地。因为当时我在被你告上法庭的时候,他卷走了我几十万的财产,他怕我找他算账。你的朋友走了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赵光,进一步证实了我的猜测。他威胁我敢踏入檀城半步,就让我一命归天。这就是我的亲侄儿!

如此算来,终是我欠你多一些。华光在我身边陪了我十多年,我也已经享够了天伦之乐。现在我将他还给你,让他伺候你的晚年。他是个善良正直的孩子,跟在你身边会更有出息些。

我对华光讲了,希望我死了之后,将来有机会把骨灰葬回中国来。小日本这些年对中国越来越仇视,我也越来越痛恨这些“萝卜头”,我不愿意死后与他们为邻。只要回到中国,骨灰洒在哪里都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不管是你欠我的,还是我欠你的,都该了了。让华光好好陪着你、伺候你吧。

赵天章

振南将信抓在手中,折起又打开,打开又折起,眼睛直直地望着饭桌上的一盏油灯。灯火一跳一跳的,他的心里也一突一突的。他在问自己,到底是我欠他多些?还是他欠我多些呢?半晌,才自言自语:“算了,算了。”

一家人议论了一会赵天章,又问起华光如何到了中国来,才知道这中间有许多曲折。

“阿爸死后不久,中日就正式开战了。日本男丁都被要求入伍准备开赴亚洲各地作战。住在日本的中国人也都被封闭起来,行动自由都受到了限制。阿爸死后,我一直在找机会回中国来。后来我一位日本朋友的儿子不愿服兵役,我便冒名顶替进了侵华日军的部队,于去年8月到了中国的上海。进入上海之后,我便一直找机会脱离部队。费了许多周折,终于在部队驻扎江阴时跑了出来,一路躲躲藏藏到了江西。后来在江西又落入到共产党的队伍中——”司徒华光说到这里,所有的人眼睛都瞪圆了。振江着急地问:“怎么样?他们没砍你的头吧?”

秋月笑道:“砍了头还能在这里说话。”

司徒华光也笑道:“他们开始不知道我是从日本队伍里跑出来的,只是觉得我是个外乡人,怀疑我,将我关押了两天。后来他们从我身上搜到了这封信,便开始怀疑我是日本特务,还真的差点将我枪毙了。我只好将前因后果讲给他们听。那是一支衣着破破烂烂的队伍,我讲的话他们听不太懂,他们讲的话我更是云里雾里。误会越来越深。幸好后来来了一个能听懂广东话的官,才把事情说清楚。他们又问了我许多日本军队的事情,才把我送下山去,交给另一班人。走了两天,又有另外的人接我,将我送到广东。换了几拨人带路,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广州。谁知道,到了广州,来接我的竟然是沈琳阿妹。她一听我说是到檀城找我阿爸,她就说她很熟,振江阿叔就是她的阿爸。真是太巧了。”司徒华光高兴地说。

振江望着沈琳道:“琳儿,真那么巧呀?怎么会让你去接华光的?”

沈琳抿嘴一笑:“阿爸,没有华光说的那么巧。只不过是我们报馆得到这条消息,说是有个日本青年回乡找亲戚。老总说这是一条值得报道的新闻。老总说了华光的名字,我就想起您说过华光的事,就跟老总说,我认识他要找的人,就主动要求陪华光回来。不过,后来我想,华光是从日本部队里逃出来的,还是不要对外说的好,省得惹麻烦。”

何成彪也点点头:“对,琳儿想得周全,这事我们都不要对外说。乡亲们问起,就说华光是从美国,从三藩市回来的。大家都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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