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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偷渡?”振南和司徒祖铭看着何成彪,都呆住了。

何成彪慢慢地点点头:“是的,偷渡,也不去加拿大了。去美国,去三藩市,那里中国人多,工钱也高,比卑诗省高了一倍。”

“怎么偷、渡?”振南觉得自己声音有些发抖。

“你要够胆量,我设法将你送上一条运货去三藩市的船,将你伪装在货物里送上岸去。敢不敢?”何成彪盯着振南。

“那抓、抓住了怎么办?”振南心里还是一阵发虚。

“抓住了算你倒霉喽,在美国的监狱里关几个月,再将你扔上一条回中国的船,你就算白来一趟。”何成彪道,“那些从美国开往中国的船上,哪条船不搭几个被遣返的中国人。”

原来自美国推行排华政策以来,华工被彻底禁止入境。偷渡便成为华工入境的主要方式。船主先是用装货的大木箱或船上特备大棺材把偷渡者伪装掩蔽起来,放在货舱里。或者人躲在伙房煤堆里,来瞒过关员检查。船上的术语叫做“屈蛇”,泄了风声叫做“标蛇”。开船以后,箱内的偷关者才出来吃饭和大小便,再回去睡在箱子里。船抵码头后,再由船上的人使钱贿赂美国关员,由码头伕将箱子扛下来,装上汽车去。

“我去!大不了坐几个月监狱,只要死不了人,我就要搏一把。”振南一咬牙。

“何老大,你熟悉这这条路子,你看能不能找个稳妥一点的。”司徒祖铭心里仍是七上八下。

何成彪嘿嘿笑道:“老东西,你放心,我喜欢振南这孩子,不会将他往火坑里推。不过你们可不要对其他人说,我不想揽这么多麻烦事。”

司徒祖铭见何成彪对振南如此关爱,心里灵机一动,乘机说:“振南,你看何老大对你多好。他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没儿没女,你不如就拜了何老大做契爷(义父)吧。将来他不跑船了,回我们乡下住下,就由你侍奉他晚年,岂不是件好事。你们看怎么样?”说着,朝振南使眼色。

何成彪一听,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这个老东西,你这是拿话压我,怕我不帮振南是吧?”

振南也是个精明人,再说心里面对何成彪确实满怀感激。这时再不犹豫,立即双膝跪地,双手捧着酒杯,对何成彪说:“契爷,我敬您一杯。在这些天里,您教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不管这次能不能成,我都打心眼里敬爱您。从今天开始,您在我心目中就和我亲阿爸、和我岳父一样。如果这次去不了金山,我就回檀城去。将来您不跑船了,到檀城来,我就是您养老的儿子。”

望着何成彪,振南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年纪和何成彪差不多,但是却已经是满头白发。父亲那天突然提出想上紫云山顶上去看看,说是想上山顶望一望,看能不能望到出海的地方。当他和弟弟振江一路扶着父亲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时,他第一次对闯金山的想法有了一丝犹豫,因为他明显地感觉到父亲老了,身体也很虚弱,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自己回来。

定下了偷渡的主意,振南安心下来,也不再胡思乱想。这天,他在走下船舱的时候,忽然发现地上躺着一只死老鼠。这才想起有些日子没看见它蹿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它终于没有能够坚持成为一只出洋异国的老鼠。振南提着它瘦长的尾巴,走近船边,一抬手:“你也和人一样,归于大海吧。”

此后半个多月的行驶都算顺利,振南与船老大之间也有了特别的亲近感。司徒祖铭告诉他,三藩市檀城乡亲很多,有檀城会馆,对乡亲非常关照。同村阿力婶的丈夫就在三藩市,到了那里可以找找他。振南听何成彪讲了入境的一些情况后,便偷偷地问菠萝仔身上有多少钱,果然他也只有一百块钱交人头税。振南不忍心告诉他人头税已经涨到五百块了,只是私下向何成彪说起。何成彪也无奈地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偷红薯的年轻汉子一再向振南道谢。聊起来,振南知道他叫赵光,也是个读书人,考了两次秀才都不中,便决定去投靠他的一个叔叔。

这天近午时分,站在船头已经可以遥遥看见岸了。船舱里的人都涌了出来,不少人眼角渗着泪光。经过三个多月的颠簸,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强烈地渴望着能够踏上坚实的陆地。何成彪又点了三支香,朝着大海拜了三拜。每次航程结束,他都会以这样的方式感谢海神的庇护,得以一路平安。

船一泊岸,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往船下涌。菠萝仔冲上甲板,忽然又折回身来,见振南一动不动地躺在楼梯下,以为他生病了,忙将被铺往地上一扔,伸手去搀他。振南望着他瘦瘦黑黑的脸,心里难受,终于忍不住问他知不知道人头税涨价的事情。果然,菠萝仔茫然不知。

“每个人要交五百块才能够到加拿大找活干,交不起钱就不准入境,就要回去。我也没钱。”

菠萝仔愣住了,随后往地上一蹲。一会,眼泪从他眼眶里滚了出来。

何成彪下到船舱里,见菠萝仔蹲在地上哭,呵斥道:“哭什么!快,收拾东西上岸去。”

菠萝仔恐惧地望着这个样貌凶恶的船老大,却止不住哭声。

“契爷,菠萝仔也不够钱交人头税,他叔又死了,您看……”振南小心翼翼道。

“上岸去吧,等着加拿大政府遣返吧,给你找条船,坐回中国去。”何成彪提起菠萝仔的铺盖就要往外扔,“这么小小年纪就来闯金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快点!”

“我不!我不能回去!”菠萝仔忽然尖叫起来,声音像一把刀在空气中划过,“我要闯金山!就是死了我也要去!”

何成彪冷冷道:“丢你老母,还耍赖了不成!滚!”说着,就去扯他。

菠萝仔死死地拽住振南的手臂,眼泪鼻涕一大把:“振南哥,我怎么办?你帮帮我!我不能回去!我阿爸是将我妹卖了,才给我凑了一笔钱,让我跟着昆叔来闯金山。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他越哭越大声。

一问之下,才知道,菠萝仔在家里排行老大,他阿妈给他生了两个弟弟和三个妹妹之后,因为难产死了。他阿爸一个人实在养不起这一群孩子,无奈之下,便将最小的女儿卖给了别人家,凑了一笔钱,让菠萝仔出来搏一搏。

振南悄悄掐了菠萝仔一把。菠萝仔醒过神来,立即跪倒在船板上,也不吭声,一个劲地磕头,将船板磕得“嘭嘭”响。振南也直挺挺地跪在他旁边:“契爷,您就帮他一把吧。”

何成彪长叹了口气:“交一百块钱吧,你跟着振南在船上先待着。”说完,瞪了振南一眼,走了。

半夜里,振南听到一阵水响,从船缝里一看,一条小船摇晃着离了大船,消失在黑夜里。

第二天,船依然停泊在海面上晃荡。振南搂着菠萝仔迷迷糊糊睡到下半夜,被人拍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正是何成彪。他压低声音道:“走了,别出声。”黑夜中,他眉角那条伤疤一跳一跳,令人心悸。

振南忙拉着菠萝仔跟在何成彪身后,蹑手蹑脚走到船尾,轻轻下到一艘小船上。何成彪抄起桨一使劲,小船无声地向海面上荡去。

也不知划了多远,渐渐见到停泊在海面上的一团黑影。划近了,看清是一艘大货船。何成彪待小船划近了,学了三声海鸥叫。不一会,船舷边亮起了一盏灯,一副绳梯从船上放了下来。三个人沿着绳梯爬上了大船。船上,一个黑瘦汉子见了何成彪,点点头,也不说话,领着他们七弯八拐进了船舱。

菠萝仔紧紧地拽着振南的衣角,振南感受着他的紧张和恐惧,心里也不禁一阵阵发虚。

第二天,船在码头又装了一天货。振南和菠萝仔一整天都躲在船舱里。第三天,船开了,昨晚见过的那个姓谢的船老大才允许他们走出船舱。这是一艘从加拿大开往美国三藩市的运木材的船,船上装满了被锯成五六米一段的圆木,粗的直径足有两三尺,须六七个人才抬得起。聊起来才知道姓谢的汉子叫谢天豪,与何成彪曾经是患难工友。

振南心里惦记着如何偷关,几次问起谢天豪,谢天豪都不肯说。振南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菠萝仔内心也越来越惶恐,一步也不肯离开振南。

又在海上航行了十多天。这天晚上,谢天豪突然将振南和菠萝仔叫到自己房间里,将一包饼干递给他们道:“明天船就要到三藩市了,从现在开始,不准喝水,每人吃几块饼干。铺盖行李都不能要了,要紧的东西随身带着,记住,不准喝水。”

振南和菠萝仔一听,顿时紧张起来。振南只是将秋月阿爸绘的那张地图折好塞进怀里,其他什么都没带。挨到下半夜,有人进来叫他们,两人慌忙跟在后面上了船板。谢天豪和十几个伙计已经在等着了。原来码得很整齐的木材被翻得满地都是。谢天豪劈手夺过菠萝仔手上的包袱,扔到海里去了,低声喝道:“把尿拉干净,记住,从现在开始,就当自己死了,不能动!不能发出半点声音!不能拉屎拉尿!直到我们有人叫你们出来。否则,就是在里面憋死都不能有一丝动静。”

振南感觉到了菠萝仔拽着自己的手剧烈地抖动。他在心里默默道:“阿爸,秋月,我要拿命搏了,要搏不成,你们就当世上从来没有我这个人。”这样想着,感觉背心凉津津的。

谢天豪朝伙计一点头。几个伙计蹲下身子,围着一根两尺多粗的圆木轻轻撬着,然后突然齐齐发力,圆木竟然被分开成两边。振南一看才明白,圆木中间竟然是被掏空了,恰好能够容纳一个人躺在里面。上下两片一合,用榫头相连,如果不细心看,还真看不出来。这确实是一个偷关的好办法。

菠萝仔慢慢地躺在了圆木之中。几个伙计小心翼翼地合好榫头。抬着圆木在木材堆中码好。接着又撬开了另一根圆木。

振南看了谢天豪一眼,慢慢地走进圆木中间躺了下来。谢天豪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小兄弟,到了金山后,不管能闯出个什么名堂,给何老大写封信,多叫几声契爷。我们这些常年在海上漂的人,谁不盼着有人暖暖心窝子。何老大没妻没儿女,不容易。他这次铁了心帮你,钱都帮你掏了,别上了岸就忘了撑船的人。”

振南使劲地点点头:“大叔,我都记住了。”

“好!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当自己是死人了。”谢天豪站起身,一片黑影慢慢地将满天星辰隔在了外面,振南坠入了一个黑暗的深渊。接着,他感觉到自己被抬了起来。随后外面一阵忙乱。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躺在一截木头里面,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许多年以后,振南向女儿讲述起躺在木头里面度过的十几个时辰时,依然无法准确地形容出当时内心的感受:似乎是神智十分清晰时却被人活埋了,却又不至于如此绝望;似乎是被吊在悬崖的半空中,等待着偶然一个路过的人发慈悲将自己拉上去。但是吊在悬崖上还能看到蓝天白云。“就是一条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等待着有更大的浪将自己再卷回海里去,却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刻。就是这样的感觉。”振南说。

整个夜晚,振南不知道自己是否睡着了。圆木里空间很窄,几乎无法动弹。浓浓的枫木味让他感到窒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担心自己会被憋死在里面,害怕得手脚直冒虚汗,以至不敢呼吸。到天亮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不会憋死,因为他能够感觉到天亮。光线从头顶上几个豆大的小孔里射了进来。这些小孔不知是不是他们有意钻的。总之振南知道自己不会憋死了,他的心思变得安定和清晰起来。于是他又被另一种惶恐包围着,那就是会不会被美国警察发现?他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像一个死人那样躺着,不管多久。

中午的时候,船靠岸了。振南听到了谢天豪在外面指挥下锚的声音,听到了伙计们忙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他甚至还听到了海鸟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他还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那是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饥饿的声音。他竭力想压抑住这种声音,却无能为力。他只有拼命地呼吸着从小孔里射进来的几束细细的阳光。是的,呼吸,他感觉到了它们的味道,像家乡的田野里新翻的泥土的味道。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阳光闻起来是有味道的。他使劲挪了挪身子,让这几束细小的阳光一点不漏地落在自己脸上。

渐渐阳光又再暗淡下去了,依然没有人来搬动他们。接着黑夜又来了,也没有人在外面吆喝了,海浪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在他的耳边整夜鸣响。

当阳光再度透过小孔射进来时,振南的思路又从混沌之中闪了回来,他感觉到肚子里一阵阵疼痛,他知道是饥饿带来的,幸好肚子不叫唤了。但是紧接着他感到下腹发酸发胀,他立即意识到要拉尿了。他当然明白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忍。可他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时候,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最后。

中午的时候,他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到了他们的吆喝声和搬东西的声音。他意识到他们开始卸货了。他精神一松,立即感到腿上湿湿的。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死死地捏住,咬紧牙坚持着。他对自己说,司徒振南,坚持!坚持!不能将前程毁在一泡尿上!

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人合力抬起,晃晃悠悠地走着。这种晃荡让他的膀胱更加难受,他几乎要放弃了,可手还机械性地死捏着下身。不久,他感觉到自己被抬上了一辆车。在那一刹那,他内心被喜悦充斥着,他知道自己已经入了关了,已经置身在了三藩市的土地上了,已经到达了这大半年来魂萦梦绕的大洋彼岸。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车子停住了。外面的人开始从车上卸木材。振南听到有人开始用工具撬自己躺着的这根圆木。他知道危险已经过去了,心里一松,再也坚持不住了,一泡尿如突然被打开了闸门,酣畅地流着。

圆木被揭开了,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和蓝天白云一起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们有的捂着鼻子,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指着他骂着。一切都那么生动,充满了人间的味道。振南躺在圆木里,躺在自己湿漉漉的尿水中,也笑了。笑着,他感觉到脸上湿漉漉的,爬着泪水。

振南一站起身,立即有伙计拉着他往一栋破房子里跑。天黑了,振南正嚼着那伙计留下的面包,谢天豪推门进来了。振南见他一个人,忙问:“阿叔,您来了。我那个小兄弟呢?”

谢天豪张口骂道:“他老母!连泡尿都憋不住,害得阿叔又破财又挨训。该他死!”

振南心里一沉:“阿叔,出什么事了?”

谢天豪气呼呼的:“你那个同伴,早不尿,迟不尿,偏偏在过关验货时拉泡尿,被验关的发现了,抓起来了。还害得阿叔被罚了三百美金。幸好阿叔还有点关系,要不这趟船白跑了。”

整个晚上,振南蜷缩在墙角,脑子里都是菠萝仔瘦削的身子在晃荡着。

第二天一大早,振南就离开了他栖身的那间破房子,按照谢天豪指引的方向,走进了他心目中的淘金圣地——三藩市。现在他两手空空,连铺盖都没有了。身上只揣着那一百元加币以及秋月阿爸手绘的一张《檀城地图》。他是拿着一张托人写着“Chinatown”字样的纸牌,一路壮着胆子问了几个上了年纪的洋人,才被指引着来到这里的。

慢慢地走着,他感觉自己逐渐走进一个似乎熟悉的世界,因为路边招牌上的中文字渐渐多了起来。他知道已经接近了他所要去的唐人街。这使得他心里踏实了不少。渐渐地,木头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悬挂着琳琅满目的招牌。招牌上的字大多标着中文和英文,有餐馆、洗衣馆、理发馆、诊所、烟馆等等。路上到处是垃圾和污浊的痕迹,还散发着千百种味道混杂在一起的难以形容出来的怪味。在这条街上,洋人几乎见不到了,到处是和自己一样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中许多人都还盘着长长的辫子。他专挑中国人问了几次路。他确信他已经到了三藩市的唐人街。

这里就是乡民们天天念叨,时时梦着的金山么?振南脑子里即时浮出在乡下时听人们唱起的一首民谣:

爸爸去金山,平安多寄银。

有钱快快寄,全家靠住你。

十一月冬,十二月年,阿爸金山多寄钱。

新年人人做新衣,买个肥鹅过新年。

……

有女毋嫁读书君,自己闩门自己睡;

有女毋嫁做饼郎,一年睡唔到半年床,

有女毋嫁耕田人,满脚牛屎满头尘,

有女要嫁金山客,打转船头百算百。

……

令他兴奋的是在问路的时候,竟然碰到了一个檀城乡亲,对方浓浓的檀城口音几乎让他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他清晰地给振南指引了檀城会馆的位置。在会馆里,振南又费了许多周折才打听到阿力婶的丈夫司徒自力的下落。

当天晚上,他就歇在了司徒自力的“力记理发店”里。振南在七岁那年见过一次他,那次是司徒自力回乡奔丧。这次再见面,他已经明显苍老了许多。司徒自力见振南突然找上门来,也显得特别激动,一晚上都不停地问阿力婶以及儿子阿炳的情况。振南留意到有几次司徒自力眼眶红了。

第二天吃完早饭,司徒自力就领着振南去了檀城会馆。会馆里,一个满头白发,身材魁梧的老者正在主持一个祭奠仪式。司徒自力告诉振南,这是有乡亲要回檀城了,会馆委托他将近两年来死在三藩市,身边又没有亲人的檀城乡亲的骨灰带回家乡去安葬。临走,会馆都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送别他们。

仪式结束后,会馆里仍聚了不少人,有些振南昨天已经见过。司徒自力一一向振南作了介绍,也将振南的情况对大家说了。大家提供了不少信息,振南听了心里踏实了许多,看来起码能找到事情做,不会饿死。

最后商议的结果便是定了去杂货店去当伙计。店主是个矮胖子,四十多岁,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司徒自力介绍店主姓容名福善。

振南跟着容胖子到了他的“容记杂货店”。容记杂货店在唐人街的尽头,挨着白人居住区,也是一间两层的木板房。店里卖的都是中国货,譬如瓷器、茶叶、爆竹、竹器、葵扇等等。店子不大,平日里都是由容胖子夫妻以及他们十三岁的儿子一起打理着。容胖子的老婆刚好和他形成鲜明的对比,又高又瘦,讲话像放鞭炮一般“噼里叭啦”的,一见容胖子回来就是一大串埋怨,说是有客来订了两个大瓷缸,让送上门去,再不去招个伙计来,这生意没法做了。

容胖子也不恼,将振南拉过来,笑眯眯地说:“这不来了吗。”结果振南连气也没来得及喘,便由容胖子的儿子领着将两个又沉又大的瓷缸送到一家餐馆里去,把他累出了一身大汗。送完货,容胖子将工价、食宿安排一一对振南作了交代。工价是每月工钱三十五美元,吃住都在店里。每天上午八点开始上班,到晚上八点收工。他老婆在一旁认真地听着,盯着振南的脸观察着,让振南觉得有点不自在。

振南心里也不是太有底,想想先干吧,便点了点头。回到司徒自力的理发店,将情况说了。司徒自力沉吟了一下:“工钱是少了点,不过先干着吧。容胖子这个人还好处,只是他那老婆难缠,是个‘鸡春摸过都轻二两’(爱占便宜)的人,你得注意点。”

杂货店里的活并不复杂,振南负责随容胖子去进货、卸货,为顾客送货,也卖货。他牢记司徒自力的叮嘱,决不经手钱财。工作并不太辛苦,只是每天工作的时间长了些。容胖子一家对这个手脚勤快,又懂规矩的伙计还是满意的。就连他那挑剔得出了名的老婆也私下跟容胖子讲这个伙计不错。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容胖子依时将工钱给了振南。振南便急着写信、寄钱回家。同时又按照契爷留下的联系方式,写了封信。容胖子特意给了他半天假,让他去办这些事情。

寄完钱,他到司徒自力那里坐了一会,逛了一会街。唐人街里的中国人来自国内许多地方,单看会馆名就知道。振南留意了一下,以新宁、中山、开平、新会等地的会馆最多。街道上、店铺里,以讲新宁话的人最多。檀城与新宁相邻,语言差别不大,因此振南听着也特别亲切。逛了一会,怕容胖子责怪,就往杂货店走。走着,突然听到有个女人叫他,振南扭过头一看,原来是隔壁“四时香”餐馆的女老板林如萍。她一行细白的牙齿咬着红润的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振南。

林如萍常到杂货店里来买东西,一来二去也就熟了。振南朝她笑笑,点点头,两人说了几句闲话,林如萍执意拉振南到店里坐坐。振南不好意思却她的面子,便进去了。

还没到吃饭时间,餐馆里人很少,林如萍问他:“吃了没有?”

振南摇摇头。

林如萍爽快地说:“我请客,想吃什么?”

振南忙摆手:“谢谢啦,老板娘,我回店里吃就行了。”

林如萍一撇嘴:“别啰嗦了,容胖子那抠门的老婆哪里会让你吃得饱呀?我也还没吃呢,我让厨房炒两个菜,我们一起吃,替你改善改善生活。”

振南执意不肯,起身要走。林如萍恼了:“看不起我是不是?不吃拉倒,以后我也不上你们店里去了。”

振南脸一下子红了,只好尴尬地坐下来:“老板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如萍“扑哧”笑了,挖了振南一眼:“这就对了,别老板娘老板娘地叫。”说着又凑到振南跟前低声地说,“我餐馆里还没老板呢,你就叫我阿姐吧,嘻嘻。”说着,圆润的腰肢一扭,吩咐伙计点菜去了,把振南窘在那里。

一盘鱼香肉丝,一条清蒸鱼上了桌,两人开始吃饭。振南开始有些拘谨,架不住林如萍一个劲地给他夹菜,便只好埋着头吃。林如萍却吃得不多,不停地和振南说话,问这问那的。

打那后,林如萍天天就往杂货店跑,今天来买瓶酱油,明天来买包盐。有一次见振南正用毛笔蘸着墨水在写招牌,便对容胖子说:“容胖子,你这伙计行呀,这字写得比书上印的还好。晚上收了工,请他到我店里帮我写几幅字吧,我找人裱了挂在墙上,也沾点文气。不过你可不能收我的钱哦,顶多以后我还天天来帮衬你。”说完,朝着容胖子妩媚一笑。

容胖子见老婆在楼上,便嘻笑着,低声说:“那你以后得想着法子报答我才行哦,最好是到你房间里去报答。”

林如萍脸一红,呸了他一口:“死胖子,想找死呀。”容胖子也不恼,对振南说:“振南,你收工后去帮她写吧。我给你留着门。”又嘻笑着对林如萍说:“你什么时候给我留门呀?”

林如萍也笑着一撇嘴:“我天天给你留着呢,就怕你老婆撕了你。”说完故意提高嗓门朝楼上喊:“婶,我走了。”一扭腰走了。

容胖子讨了些口头便宜,心里美滋滋的,意犹未尽,便和振南说起林如萍:“这小娘们,有意思,够风骚,够泼辣。振南,你不知道吧,在这条街,谁都怵她,二十三四了,也不急着嫁人。听说以前被男人骗过,就变得泼辣了,就算是大老爷们惹恼了她,也敢一巴掌扇过去。不过,也是仗她契爷的势,她有个契爷在三藩市开公司,做劳务,搞货运,开烟馆,黑白两道都熟。听说这餐馆也是她契爷打本给她开的。”

晚上收了工,振南跟容胖子打了个招呼,便往林如萍的餐馆里去。餐馆也刚刚打烊,几个伙计正在收拾。见振南进来,林如萍笑靥如花地迎了上来,招呼振南坐下,催促伙计们收拾完都歇着去了。振南留意她今天特意穿了件粉色的紧身短襟绣花绸衣,将身材曼妙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振南想,这个老板娘打扮起来还是很好看的。他不敢多看,低着头喝茶。林如萍早早就买来了笔墨宣纸,一一摆好,走到振南面前,笑着一躬身:“秀才老爷,请!”

振南读私塾的时候,被秋月阿爸逼着天天练一个时辰的书法。光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临了半年多。逢年过节村里许多人家都来找他写对联,因此他对自己的毛笔字还是有点信心的。听林如萍说得认真,便不再推辞。他问林如萍写什么,林如萍也没什么主意,说唐诗吧,这里是唐人街,写唐诗最好,你就挑你读过的写吧。

振南想了一下,便挑了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和《登金陵凤凰台》来写。刚落笔的时候,心情有点紧张,写了几个字之后就顺畅了。林如萍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写,眼睛里透着静静的温柔。

写完两幅,林如萍一个劲地叫好,要他继续写,又再写了三幅。写完字,林如萍双手捧着一个炖盅从厨房出来:“振南,把这盅汤喝了。”

振南忙摆手:“不用了,老板娘,我先走了。”

林如萍一瞪眼:“少啰嗦,喝了,我还有话跟你说呢。”

振南只好依着她,坐下来喝着这盅热气腾腾的鲜美鸡汤。林如萍依然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喝,和他说着话。这些日子接触多了,振南也不觉得拘谨了,跟她说了自己家里的一些事情。林如萍也讲了自己的一些事。原来林如萍祖上是广东鹤山人,离振南的家乡檀城不远。她的祖父当年来到这里挖金矿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祖父去世后,她跟着父母在一个林场里生活。八岁那年,父母双双死于疫病,她被父亲的一个好朋友收养,她认了他做契爷,跟着他来到了三藩市。三年前,契爷打本给她开了这家餐馆。

振南没想到这个外表泼辣、爱笑的女子身世原来也很不幸,心里不知不觉对林如萍有了些好感。他说:“老板娘……”

林如萍打断他:“别叫我老板娘,我讨厌这个称呼。我比你大三岁,你叫我阿姐吧。怎么?嫌我这个阿姐长得丑呀?”

振南不敢接腔,窘了。林如萍“扑哧”笑了:“好了,我也不逼你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过了几个月,振南对唐人街已经十分熟悉了。只是因为还没护照,不敢到洋人多的地方去。但是他也能够比较顺畅地和人用英语对话了,这让容胖子的老婆觉得十分惊讶。她在金山生活了十几年了,英语还是只会磕磕巴巴地讲几句最简单的。

这天又收到秋月写来的一封信,信写得很长,把家里的事事无巨细一一告诉他,让他放心。又千叮万嘱不管能不能发财,都要早点回去。振南将信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他甚至注意到信纸有几处湿过的痕迹,他知道秋月一定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写。看完信,他心里好像被塞了一团什么东西似的,堵堵的。

晚上躺在杂货店的床板上,振南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老想着秋月信里写的这些事。他算了一下,按照现在的工钱,干五年也未必盖得起一栋青砖屋,他第一次有了离开杂货店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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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不仅是国内首部全面解读蒙古帝国的文化悬疑小说,而且是唯一一部全景式展现蒙古帝国空前绝后四百年兴衰历程的文化悬疑钜制。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历史系的蒙古国黄金家族后裔宝音博士的一篇名《发现成吉思汗陵》的报告引发了世界考古界的沸腾。宝音携带祖先遗留的信物金蝠牒并循着在其妻黄金家族后裔诺敏其其格家发现的耶律楚材手记《西征纪要》的历史轨迹,开始了艰难的探寻成吉思汗陵墓之旅。考古中的一次意外事件,他们穿越时空隧道,来到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帝国。而当宝音在一次对姑娘湖的考察中坠湖醒来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所有的离奇经历不过是一个梦。他依然还在扎户丘特山的成吉思汗陵考古基地。
  • 妖孽惑世

    妖孽惑世

    妄虚初涉红尘间,妖孽联袂动天乾。风华绝代惊才艳,意气风发点河山。幽林深处暗无边,残阳嗜血鬼门现。心仇燃,心仇燃,心仇燃尽蝶破茧。
  • 我的灵异实录

    我的灵异实录

    我是穷吊一个,裸辞在家,一分钱也没有。好友猴子给了我一百块让我去买刮刮乐,结果中了几千块大奖!没想到第二天钱里面竟然有一张变成了冥币!从此,我的生活彻底变了样!我的天……我快要吓尿了!这尼玛谁跟我开玩笑的呢吧?
  • 考古笔记

    考古笔记

    在蔓延着未知阴谋下的山村,无法逃离的人们为故事主题,故事即将展开……一九八七年,一位声名鹊起的考古学者,在兴安岭勘探中却莫名暴卒,烧成一具焦尸,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本考古笔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若干年后,北京一位倒爷在其先人笔记中,无意间发现了若干个隐匿古墓的位置,为找到传说中的惊天宝藏,特邀主人公一同前往——尸鬼村。哪知这一切仅是梦魇的开始,白玉石台中的绯红巨眼,山村老坟里的无头血尸,十几具死而不化的尸骨。一夜间鬼魅般出现撬开坟墓而后又消失的人,尸鬼托付的信物,以及深山野岭中的变态电锯杀人狂。二十五年前的大兴安岭,大火中究竟湮灭了哪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 诸神王冠

    诸神王冠

    诸神与阴间而来的魔龙和堕落的天使死侍经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双方死伤无数,也波及到了人类。原本充满生机的大陆也因这次大战毁掉三分之一。不过什么事都有正反两面的,战争带来了灾难和毁灭,也使得那神通和邪术也在大陆上出现,一些甚至得到了大部分神的力量从而踏破虚空。
  • 都市异种之梦游之城

    都市异种之梦游之城

    张梁得知身世之后被圈禁在梦游之城。已经脱胎换骨,可惜实力形如草芥。梦游之城是一座监牢,同时也是张梁炼狱一般的试炼场,在提升能力与保存性命之间唯有苦苦的挣扎。另外,异种的传说并没有终结,等待着张梁的是另一个事实,而再次见到异种……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登天梯!一步进退天堂地狱!“我只是一个浮萍无依的浪荡子,但是我会飞出这灰蒙蒙的天空尽情遨游!”
  • 重生之安东尼本内特

    重生之安东尼本内特

    重生为安东尼本内特,开启自己华丽的篮球篇章。基于篮球,不止篮球.你将会看到本内特是如何在美国进一步的扩展自己的事业,是何如带领一座城市复兴!另,你大该不会看到第二本写的像武侠的篮球比赛。-------------------------------------------------------------------本书主角无附体系统,更着重于现实篮球,主角会有他的成长轨迹,不需要生硬的系统植入.
  • 我承认我爱你

    我承认我爱你

    女主版:据说,生命线和智慧线的起点没有连在一起的人,童年大多不幸福。其实张青笑很庆幸,自己不记得小时候的事。长得丑不是她的错,智商低也不是她的错,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出去吓人。男主版:从小到大,他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成绩是第一名,比赛也是第一名……所以,他足够骄傲,也足够有资本去俯视一切,包括她对他的感情。
  • 暗恋成灾:独宠薄情妻

    暗恋成灾:独宠薄情妻

    “亲亲老婆大人,请用晚膳…”晴空一脸淡漠地看向了单膝跪在地上笑得谄媚的男人,毫不理会。“亲亲老婆大人,这是给您新添置的衣服…”晴空冷冷地扫了一眼衣橱,嘴角抽搐,情趣,衣服么?哼哼…“亲亲老婆大人,小的来接你回家了…”晴空看着眼前一脸蛮横的男人,也不管他带她走之前还硬狠狠地瞪了一下自己身旁的无辜男。电视上,莫空盛一脸阴沉地注视着那一对传说中的金童玉女,咬牙切齿地摔门出去,片刻后,只见他走上舞台,踹下了那个男人,笑意盈盈地牵起了她的手,“大家好,我是夏设计师的老公……”这是一个有关深情和苦恋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懂得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