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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振江帮着米店老板清理了一番,又找了个锅熬了些稀粥,几个人胡乱吃了。振江同情地看着米店老板,向他告辞。这种情况下,这个月的工钱是不能要了。他准备去买点干粮和药品送给藏在枯井里的那个革命党。

正要走,三个清兵走过来,问他:“你是高阳米店的伙计吗?”

振江点点头。

为首那个清兵说:“昨天晚上,我们有位大人有点东西交给你了,是吧?”

振江想起那套官服,又点点头。

“拿上,跟我们走一趟。”

振江说:“就在我包袱里,我给你们带回去就是了。”

那清兵说:“不行,大人要见你,你跟我们走吧。”

振江无奈,只好跟着他们后面走。一路上,见到到处都是大队的清兵在巡逻、搜查。他心想,昨天晚上闹事的革命党只怕一个也走不脱。他又想起那个高高跃起的身影。

那三个清兵领着他径直走到了江边的一间祠堂。此时,大队的清兵汇集在祠堂前,村民们全都缩在家里,不敢出来。

为首的清兵努努嘴,朝一个清兵说:“你在门口看着,别让其他人进来。”说完就和另外一个清兵领着振江进了祠堂,顺手把门关上。

“到了,把东西给我。”为首的清兵朝振江说。

振江从包袱里取出那套官服递给那清兵。那清兵打开看了看,又折叠好,将官服夹在胳膊下,一使眼色,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了振江的脖子上。

振江大惊:“你们……你们干什么?”

那为首的清兵也拔出腰间的刀,冷冷地说:“这套衣服,你保管得很好,没让大火烧掉,很好。奉大人命令,现在送你上西天。”

振江懵了:“为什么?我犯了什么错?你们大人逃到我们店里,是我帮了他,为什么还要杀我?”

那清兵笑了一下:“兄弟,看你是个老实人,你是不会明白的。我们大人是一品大官,他逃到你店里,全让你看见了,你要到处一说,大人威严何在?你既然撞上了,就认命吧。我们也是奉令行事,你做了冤死鬼别来缠我们。”说着,抬刀就往振江肚子上捅去。

振江身子一缩一闪,刀刺偏了,在他的肚子上划了一道口子,脖子上一痛,也被划了一刀,渗出血来。振江见事态危急,不容细想,一抬手,夹住架在脖子上的那把刀的刀锋,一使劲夺了过来,交到左手,用力一格,将正面刺过来的那把腰刀磕飞了。随即他抬手往前一送,手里的刀深深刺进了为首那清兵的肚子里。身后被夺了刀的清兵见状,立即往门口扑去,嘴里大叫:“快来人哪——”

振江知道,只要外面的清兵冲进来,自己就死定了。此时的形势,不容他有半点犹豫,抬手将刀用力朝那往外奔跑的清兵掷去,也不管掷没掷中,自己转身就往祠堂里面狂奔。

刚跑出祠堂的侧门,就听到外面一片嘈杂之声,知道清兵已经涌了进来。他无暇看路,钻进了一条小巷,一堵两丈多高的青砖墙挡在了前面,耳边已经听到清兵追赶叫嚷之声。他心里一凉。要再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一咬牙,使足全身力气朝墙上撞去。只听“哗啦”一声,墙竟然被他撞塌了,只是他的肩膀也被撞得一阵剧痛。振江穿过墙洞,七拐八拐,一路狂跑,又顺手扯了件晒在外面的衣服。幸好清兵都集中在村前,振江从村后的一片芭蕉林里穿出来,跑出了村子。随后又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将刚才扯来的衣服换上。

出了村子,振江不敢跑了,怕引起人注意,只挑些乡间小路匆匆地走着。路上也几次遇见清兵,他都心里一阵阵发虚。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而且杀的是官兵,他的内心充满恐惧和慌乱。幸好清兵忙着搜捕革命党,谁也没注意这个十足农民打扮的小伙子。

转了大半天之后,他来到了一处集市,胡乱买了几个饼子,自己吃了两块,又留了些。他又去药店买了点疗伤药。正要出门,看见一队清兵一路穿过赶集的人群,盘查而来。振江吓得立即缩在药店里,从门缝里往外注视着这群清兵,心里着急地盘算着,如果抓住自己,该怎样脱身。就在这时,他忽然心里一阵狂跳,他看见了一个人!

没错,正是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了大半年的秋月。她挽着髻,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的褂子,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跟在清兵队伍的旁边迎面走来。她的神情很平静,似乎又带着些许的焦灼。振江这回看得清清楚楚:“是儿子!那是我司徒振江的儿子!”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随着她的身形移动。他的心被火辣辣地烧灼。

他几次都想冲出去,脚都已经跨出门槛了,可一看见那大队清兵手里的刀枪,他又犹豫了。最后他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随着清兵的队伍慢慢走过。等他看着清兵队伍全部走过去,他立即蹿出门去,想要再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再也找不到了。

之后的整整一个下午,振江都在这个集市上兜兜转转,希望能够再见到秋月。可一直到天近黄昏,也一无所获。振江开始怨恨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勇气冲出去和秋月会面。

一直挨到天黑,振江才躲躲闪闪地回到高阳街后的小山头上。“黄大仙庙”的庙门大开,他进庙里看了看,知道清兵确实上来搜索过。他心里记挂着那个革命党,忙赶到庙后的枯井旁,朝着井里拍了拍手。井里也传出了回应,振江放下心来。他将布绳放下井去,将那个革命党吊了上来。

常慎之吃完饼子,用振江带来的药敷了一下腿上和肩膀上的伤,又问起山下的情况。常慎之听说他刚杀了两名清兵,坚决反对他继续逗留在广州。

振江摇着头说:“不行,我还得找人。”

常慎之扶着他的肩膀说:“如果我估计得不错,明天一早,这城里就会到处贴着抓捕你的海报。因为张鸣岐见过你,这广州是他的天下,你一露头就有危险。”

振江一听,不由得心里一阵害怕。他以前在檀城也见过官府追捕逃犯的文告,还画着逃犯的大头像。他想着可能从明天开始,自己的头像就会贴满广州城,不由得声音也哆嗦起来了:“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常慎之思索了一阵,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一起连夜坐船出城。”

两个时辰之后,他们已经坐在了一条静静地划向檀城方向的船上。振江无端端卷入这场风波之中,和秋月擦肩而过,心里懊恼之极,却也无可奈何。后来他想就算现在找着秋月,说不定还得连累她。既然已经知道秋月的下落,只要天天在那一带找,就一定能够找到她。

船老大是常慎之找来的,也是同盟会的会员。去檀城是振江的建议,因为那一带他熟悉。而且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藏身之处,那就是单眼豹子的山寨。

船行出一段时间,渐渐远离了广州城,两人才放下心来。点了一盏渔灯,喝了碗船老大熬的热汤,心里面舒坦了不少。振江还在为与秋月擦肩而过懊恼。

常慎之忽然笑道:“对了,小兄弟,我们一起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我叫常慎之,你呢?”

振江说:“我叫司徒振江。”

“司徒振江?檀城人?”常慎之试探着说:“我在美国的三藩市认识一位银行的总经理。他的神情和兄弟你有几分相似,也是檀城人,叫司徒振南,不知小兄弟你认不认识?”

振江犹疑了一下,说:“他是我哥。”

常慎之欣喜道:“怪不得,哈哈,我一见你就觉得有点熟悉。你们哥俩样子虽然长得不像,你哥瘦瘦高高,你长得壮实很多。但是神情间却都有点,有点说不出来的相似。我和你哥是一见如故的好朋友,他和我说起过你,他很想念你们呀。”

振江也没想到会无意中救了振南的朋友。对哥哥振南,他一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感。振南离开他的时候,他才十四岁,在一个少年的心中,兄长就是一座靠山。但是自从知道振南抛弃了秋月之后,他对就振南充满了咬牙切齿的痛恨,因为那时秋月已经成了他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从金山回来之后,他又开始渐渐原谅了他。甚至有时还会觉得是自己侵犯了秋月,也侵犯了血脉同源的兄长。以致他有时偶然间想起振南,都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像一张被搓揉得再也铺不平的纸。因为有了这么一些情感的复杂变化,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对振南也有了冲不破的隔阂。

常慎之当然不清楚他们兄弟俩之间的这些事情。这一次,能够逃出生天已经令他欣喜。他开始向振江讲述起自己和振南相识的过程,又讲述起振南在美国打拼的故事。特别讲起振南为了替福贵报仇,如何将赵天章送进监狱。这些振江在美国时听林如萍说过,可却不如常慎之讲得详细,这时听了,使振江对振南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末了,常慎之忧心忡忡地说:“赵天章还有两三年就出狱了。以他那种性格,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哥的。只怕到时你哥在明处,他在暗处,难逃一劫呀。”

振江听了,心不由得拎到了嗓子眼,替振南担心起来。

檀城县城里有单眼豹子的联络点,振江是熟悉的。而单眼豹子的人对振江早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说振江要上山,立即就有人去山寨报信,还雇了轿子给受伤的常慎之坐。到了紫云山下,单眼豹子早得到报信,亲自领着几个兄弟来迎。

一见振江,单眼豹子便哈哈大笑着蹦了过来,一把抱住振江:“兄弟,想死阿哥我了,快,快,跟阿哥上山。我生了个头上两个旋的女儿,可靓了。今天正好满月,酒都摆上桌了,想不到兄弟你会来贺喜。哈哈。”

振江笑道:“看把你牛的,是不是又抢了哪家的良家闺女?”

进了寨子,果然布置得喜气洋洋。一进寨门,单眼豹子就扯着嗓子叫他老婆抱女儿出来给振江看。

一个衣着喜气,俏丽端庄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笑吟吟地走过来,走到振江跟前福了一福,将孩子递到单眼豹子手上。单眼豹子接过婴儿就塞到振江手上:“你抱抱,你抱抱,我的乖女,小黄鹂鸟,小美人,两个旋。”说着,又扒拉着婴儿的头给振江看。这天山寨里摆了几十桌,这顿酒足足喝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振江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常慎之早已在寨子里散步了。两人说了一会话,单眼豹子也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了。单眼豹子娶了这个如花似玉、知书识文的老婆之后,宝贝得不得了,生怕她不喜欢寨里兄弟的粗鲁,便在山寨后面的竹林里盖了间房子给老婆住。

振江给单眼豹子简单讲述了去美国的经历,又说起自己在广州碰上革命党攻打总督府,自己如何杀了清兵,逃出广州。单眼豹子胸脯一拍:“你就在我这寨子里住下去,爱住多久住多久。我这里虽然是个土匪窝,也算‘辛苦挣来自在食’,餐餐有烧酒饮。”

过了七八天,常慎之的伤好利索了,便告辞下山。单眼豹子送了他一百块大洋做盘缠。振江一直把他送到山脚下。

过了两天,城里的弟兄传来消息,说是缉拿振江的通告已经贴到了檀城县城里。振江无奈,只好在山寨里待着。每天就是和寨里的兄弟们喝酒、赌钱、逗单眼豹子的宝贝女儿玩。

直到这回,振江才知道单眼豹子大名叫做罗瑾,一个非常秀气的名字。但是单眼豹子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女人一样的名字,因此寨里的兄弟都一律叫他“豹哥”或“老大”。他从小就是一个喜欢打架斗殴的角色。村里有个武师开了间武馆,他整天爬上人家的围墙偷着学。学了几招就到处寻人打架,一天到晚都是鼻青脸肿的。他的一只眼睛就是十六岁那年和人打架,被人戳瞎的,他也从此就得了个外号:“单眼豹子”。二十五岁那年,因为家里穷,他和几个同乡冒险偷贩烟土,被官兵抓住。冲动之下,他领头杀了几个官兵,便上山做了土匪。因为他讲义气,打起架来不要命,很快就聚了不少兄弟,其中大部分是家里穷得走投无路的农民,也有一些是和官府、财主结了仇的逃犯。

单眼豹子聚的人越来越多,闹的动静越来越大,还跑进县城去劫了两次。官兵也曾经来围剿了几次。可由于紫云山山深崖险,山寨又易守难攻,清兵的围剿不仅次次无功而返,来投奔山寨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近两年来,由于革命党在广东活动越来越频繁,官府忙于应付,放松了对单眼豹子一伙的围剿,倒让他过了两年舒坦日子。

单眼豹子拗不过漂亮老婆,给女儿取了个名字叫罗鹂。他开始不喜欢这个名字,说怎么取个鸟名。他老婆一撒娇,他就只好同意了。后来叫着叫着也觉得好听,便天天冲着女儿叫“小黄鹂鸟”,于是山寨的兄弟们也都跟着叫开了。

随着“小黄鹂鸟”会笑了,会呀呀学语了,会满地爬了,振江也越来越舍不得她了,每天总要逗她玩上大半天。有一次,他抱着“小黄鹂鸟”,指着她小脚丫上的一块嫩红的胎记对单眼豹子说:“大哥,这妹仔只怕将来是个富贵命。我们乡下说,脚板底上长红印,锦衣玉食走鸿运。”

单眼豹子呵呵笑道:“是,他姥姥的,我这闺女将来非二品以上的官不嫁。”

单眼豹子很快就发现,他的宝贝女儿嫁不了二品官了。因为没过多久,天下大变了。

这年秋天,武昌爆发革命军起义,成立中华民国。次年2月,六岁多的小皇帝溥仪退位,清朝灭亡。

消息传到紫云山的时候,已经是1912年的春天了。这天,振江正在山寨后面的山崖边练枪法。他以往一见到持枪的心里就发怵。趁这次在山寨闲着,单眼豹子又有枪有子弹,振江便有了好好学学打枪的念头。因为他臂力、腕力都好,没几天就熟练掌握了枪械的使用。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枪一个准,整个山寨的弟兄无不对他佩服得不得了。

这天,振江和曾经到过自己家还钱的土匪周武山一起打完猎回到自己的宿舍,洗了把脸,就听见单眼豹子叫他。两人坐在石头上说话。单眼豹子说:“兄弟,山下送来消息,说是换了皇帝了。宣统爷下台了,大清朝完了。换了革命党做皇帝了。听说叫孙文。这每逢改朝换代,都会天下大赦,你那事说不定就一笔勾销了。”

振江惊讶道:“真是革命党掌了天下?还真成了事,我还不相信呢。”他想起常慎之,又想起那个胸前挂着一筐炸弹的姓喻的青年汉子。

过了几天,振江和周武山一起下山去了趟县城。果然,走在街上的都是清一色的戴着大盖帽的新军,而且根本没人理睬他。振江还专门跑到县衙门去看了一下,挂了新牌子,上面写着:广东革命军政府檀城县政府。还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许多男人头上的辫子不见了。当兵的拦在路口逼着路过的男人剪辫子。振江和周武山也被两杆枪指着将辫子剪了。两人心里沮丧了一会,也慢慢释然了。于是又到县城里给“小黄鹂鸟”买了个洋货的玩具小喇叭,两人高高兴兴地回山里去了。

又在山上住了几天,振江想着再回广州寻找秋月,便提出告辞。单眼豹子再三挽留,振江又住了两天,准备下山。可就在这个时候,山下传来消息,新成立的军政府正在开展大规模的“剿匪清乡”,山下形势十分紧张,广东军政府警卫军一个团已经集结在县城,准备清剿檀城一带的土匪。

原来,在清朝统治的末期,广州地区的乡村治安情况已经十分混乱。广东独立后,广东军政府鉴于在财政上无力负担数以十万计的民军,于是着手大规模地解散民军。被遣散的民军回乡后无田可耕、无业可就,迫得又变为土匪,因而弄得遍地皆匪。广东军政府为清除盗匪,把政府的权威贯彻到全省乡村,从1912年春开始,大举清乡,各处军队联合围捕,几乎无乡不到,无日不围。

对于官兵围剿,单眼豹子是不太放在心上的。多年来,清兵曾经数次围剿他都没有成功。他打心眼里瞧不起官兵的战斗能力。除了每天组织弟兄们操练操练,加强一下工事之外,他仍是拉着振江喝酒赌钱,过得不亦乐乎。振江几次想劝他主动和新政府谈谈,如果新政府能够赦免大家,不如散了伙,下山去过点安乐日子。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了。再加上近段时间还一直有人投奔山寨,可见山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本来是想告辞的,可现在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提走的事了,怕单眼豹子以为他贪生怕死,不顾兄弟情分。

这天晚上,因为和振江一起喝酒喝晚了,单眼豹子就睡在振江房间里。接近凌晨的时候,忽然寨子外面枪声大作,到处像炸了锅似的。单眼豹子和振江从床上跳起,冲出门去。寨子里众人到处乱跑,一片混乱,就听到有人大叫:“官兵攻寨了!”

单眼豹子的酒一下醒了,抓起枪,对振江说:“你留在寨里。”随后朝乱跑的土匪们吆喝道:“别乱跑,慌什么?快,抄上家伙,跟我堵死寨门。”说着,便领着众人冲了出去。

振江还是提了支枪跟着一起冲到前寨。赶到前寨,驻扎在那里的人马早已经和官军接上了火,硝烟弥漫,子弹呼啸着到处乱飞。单眼豹子一看情形,心里就一阵阵发凉。这次攻山的队伍显然和以往清兵的队伍完全不同,不仅人数多,黑压压的一大片,而且是清一色的长枪,火力很猛。他们的火力明显被官兵压住了,死伤不断增多。单眼豹子领的人赶到之后,一阵猛打,又将官兵的火力暂时压住了。单眼豹子清点了一下,自己这边已经伤亡了三十多人,而官兵似乎丝毫没有退下去的迹象。

正盘算着,忽然寨子里传出了密集的枪声。单眼豹子一惊,拔腿就往寨子里跑去。刚跑出几步,一颗子弹叫啸着钻进了他的背心。他一个踉跄,重重地仆倒在地上。振江立即蹿过去,搀扶起他。单眼豹子嘴唇哆嗦着:“快,兄弟,小黄鹂鸟。”

振江心里一震,撇下单眼豹子,朝寨子里飞奔而去。这时寨子里也已经是一片混战。原来这次官兵是决心彻底清剿单眼豹子这一拨土匪,事先作了十分周密的部署。前寨的进攻是佯攻,另一队人马经过三天三夜的秘密行军,越过一片原始森林,绕到了后寨。等前寨一发动进攻,后寨的人马立即攀上山崖,趁虚攻入山寨。

振江发疯似地向后寨冲去,他一边跑一边念叨:“小黄鹂鸟,你可别有事。千万别有事。”这一刻,在他的心目中,那个小小的生命是如此重要,如此难以舍弃。子弹在他的耳边叫啸,似乎还擦过了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他的脚步却没有片刻停留。有两个朝他举枪的官兵,被他一抬手撂倒了。有几个正在追赶土匪的官兵,被他一路撞过去,跌出数丈远。

一口气冲到竹林间的小屋前,房门大开。振江冲进房子,眼前的景象让他心里一凉:单眼豹子的老婆横躺在地上,胸前和地上都淌着一大滩血。振江在每间屋子里寻了个遍,又跑出门,在屋前屋后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地转着。“小黄鹂鸟”不见了。

这时,单眼豹子在周武山等几个兄弟的掩护和搀扶下,也到了竹林之中。振江一见他,实在忍不住了,眼泪涌了出来:“大哥,小黄鹂不见了。”

单眼豹子一听,身子一软,跌坐在老婆的尸体旁边,脸色惨白,一言不吭。他慢慢伸出手去,将妻子的头搬过来枕在膝盖上,他胸前的血一点一点滴在妻子的脸上。呆坐了一会,单眼豹子挥挥手,对周武山等说:“你们自己逃命去吧。我和振江兄弟说两句话,”

待周武山等走出门去,单眼豹子支撑着站起身,扶着振江的肩膀,喘着粗气说:“兄弟,你不是我山寨的人……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你赶快走……屋子后面的这条小路一直通到山崖边,以你的功夫是可以……可以逃出去的……”

振江扶着他说:“大哥,别说了,我帮你一起冲出去。”

单眼豹子摇摇头,笑了笑:“兄弟,我从当土匪那天开始,就预着有今天……在这样的时世,我能过上这么多年的快活日子……值了。我现在伤得厉害,想逃也逃不了了……我也不能逃,死了这么多弟兄,我得陪着他们……”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的手指死死地抠紧振江的肩膀:“很高兴认识了你这个好兄弟……你一定要逃出去。阿哥拜托你一件事,替我找到小黄鹂鸟……养大她。她是阿哥的命根子……还有,就在这间屋子的灶台下面,砸开了,有个洞,里面埋着阿哥这十多年来的一点积蓄,够兄弟和小黄鹂鸟一辈子花的了……兄弟,快往外冲,我们哥俩来世再见。”说完,他将振江一推,转身冲出门去。

振江愣了一下,也紧跟着冲了出去。一出门,就听见几声枪响,单眼豹子仆倒在竹林之中。一个青年军官手握着短枪正指挥着几个士兵朝单眼豹子围过去。振江伏在一堵矮墙后面,一动不敢动。那青年军官和几个士兵围近了单眼豹子。突然,伏在地上的单眼豹子一跃而起,真的如同一头发怒的豹子,将那青年军官扑倒在地上。两人一阵扭打,翻滚。几个士兵不敢开枪,拼命地去拉扯单眼豹子,提着枪托朝他身上砸去。突然一声闷响,单眼豹子不动了,那青年军官站起身来,枪口冒着一缕轻烟。

振江一咬牙,转身朝屋后的小路狂奔。响动惊动了几个官兵,那青年军官一挥手,追了过来。

振江跑到山崖边,望了望,那山崖约有十几丈高。他回身看了看身后,追赶的官兵就在身后不远处,朝他叫嚷。振江镇静地往后退了两步,看准山崖边一条斜伸出来的碗口粗的树枝,使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手攀到了那条树枝。借着树枝的弹力,他身子向前面猛荡过去,手又攀住了另一棵大树。他立即将身子藏在了大树后面。那青年军官领着士兵追到山崖边,望了望,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

振江待官兵们走了,才慢慢地滑下树。这时感觉到背上火辣辣地痛,伸手一摸,摸了一手血。他缩在山崖下的一个山洞里一直待到天近黄昏,听着山崖上再没有什么动静了,才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攀上了山崖。

山上的硝烟味依然没有散尽,弥漫在草丛、枝桠之间。振江谨慎地走着。看来官兵确实已经撤下山去了,山寨里静静的。他走出竹林,眼前是一片狼藉。大部分的房子都已经烧毁,许多地方还冒着轻烟。平日里,只要是阳光还照着的时候,山寨里永远是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可此时,却静谧得让人心里害怕。一路走着,地上血迹斑斑,却已经见不到尸体。振江想,这被血和酒浇灌的地里,将来种子不知能不能发芽?

振江走到平日里和单眼豹子比武喝酒的地方,却一眼看见山寨以往挖来养鱼的一个大坑高高隆起了一个大土堆,堆着新翻的泥土。振江心里一哆嗦,他知道,这一定是官兵们为死去的土匪们堆的一个新坟。振江不知道里面埋着多少昨天还生龙活虎的汉子,那么多的兄弟难道都死了吗?单眼豹子夫妻是否也埋在了这个土堆下面?

望着这一堆黄土,振江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眼睛里面湿湿的。他喃喃道:“大哥,我一定替你找到小黄鹂鸟,我一定会把她抚养成人。将来还要告诉她,她的父亲是如何英雄了得,她的母亲是如何漂亮。”

正在默祷着,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振江心里一惊,忙回头一看,草堆里面爬出一个人来,原来是周武山。周武山看见振江,也欣喜若狂,一瘸一瘸地朝振江跑过来。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两人在冒着烟的废墟里翻寻了好几遍,再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一具尸体了。他们随便找了点东西吃,又围着寨子附近转了一大圈,希望能够有点“小黄鹂鸟”的线索。这天晚上,两人在还没倒塌的屋子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两人顺着官兵下山的路径一路搜寻过去,寻找“小黄鹂鸟”,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两人商议了一番,决定让周武山就在这山脚找地方住下来,有空就去附近的农户或猎户中寻访。振江则想办法混到军营里去找找。

两人依依不舍告别。振江腰里别着一把单眼豹子送给他的匕首,一路打听,很轻易地寻到了到檀城来剿匪的广东军政府警卫军第33团的驻扎地。

部队驻扎在县城郊外的几间大祠堂里。振江绞尽脑汁,终是想不出办法进到祠堂里面去。一连三天,他一大早就溜到小山包上的一棵大樟树下守候着,总盼着“小黄鹂鸟”踉踉跄跄从祠堂里突然跑出来了。他一边呆坐着,一边在脑子里回闪着她的模样:她一笑之间,一双明澈的眼睛弯成了水灵灵的娥眉月。

可三天过去了,“小黄鹂鸟”的影子也没见到。第四天,部队又开拔去剿匪去了,祠堂里只留下了小部分队伍。待到半夜,守卫在祠堂门口的士兵也开始昏昏欲睡了。振江从祠堂后的围墙翻了进去。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找过去。因为天黑,又不敢点灯,还得东躲西藏。搜完第一座祠堂已经天快亮了,振江只得偷偷地又爬了出来。就这样,振江花了四个晚上,将几间祠堂搜遍了,也没见到“小黄鹂鸟”,还有两次差点被起夜的官兵发现。

离开这里,和当地的老百姓聊起来,振江才知道,这里驻扎的只是33团的一个营。还有一个营和团部一起驻扎在县城里。振江又匆匆地赶到县城。

经过县政府门口时,他看见门口的空地上聚了许多人,朝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顶上指指点点。振江也走近前去,抬头一看,旗杆顶上吊着三颗人头,最顶端的那颗分明就是单眼豹子。他双目紧闭,嘴唇微开,像是一句话说了半截就戛然止住了。在眩目的阳光下,振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振江只觉得血直往头顶上涌,脑子里又浮上那青年军官冒烟的枪口。

振江打听清楚了,大步朝33团的团部走去。团部所在地正是清朝当年的兵营,守卫自然比那几间祠堂森严得多。振江远远望着,有些一筹莫展,他心里默念着:“小黄鹂鸟”啊,你到底有没有在里面呀?

看看已经是晌午时分,肚子里饿得咕咕叫了,振江正要起身离去,却看见两个腰里系着根草绳的小伙计抬着一大桶东西走近军营,和守在门口的士兵打了个招呼就进去了。振江心里一动,又坐了下来。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两个伙计出来了。振江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檀江边上,原来是一家卖鱼的档口。原来那两个伙计是送鱼到军营里面。

振江想了想,走过去找到鱼档的老板,说是想到鱼档帮工,一分钱工钱都不要,只要有口饭吃就行了。鱼档老板看了看振江,觉得他样子既老实,身板又很结实,便点头答应了。

到了第三天,振江争取到了给军营送鱼的机会。他和另一个伙计抬着鱼到了军营门口。那个伙计给守门的士兵打了个招呼,便和振江一起抬着鱼进去了。

振江一路走,一路细心观察着军营里的环境。除了来来往往的官兵外,丝毫没有发现“小黄鹂鸟”的踪迹。一连送了七八天鱼,也没有任何收获。倒是发现在军营的厨房后面,贴着围墙,长着一棵六七丈高的白果树,常年树叶茂密。从那里潜入军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决定晚上独自再冒险溜进来搜寻一次,如果再找不到“小黄鹂鸟”,就只好再去别的地方找了。

待到夜静更深了,振江悄悄绕到了军营后面,攀上了白果树,将身子藏在树叶中间,借着月色,探头观察着军营里的动静。军营里四处静悄悄的,只是偶尔有三两个巡逻值班的士兵经过。振江攀着树枝,身子轻轻一荡,落在了军营里。

在军官们住的地方转了大半个时辰,振江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转下去,纯属徒劳。即使“小黄鹂鸟”是被军官们的家眷收养了,也不可能在这个钟点还在外面玩耍。而自己又绝不敢溜进他们的屋子里去窥看。他叹了口气,决定放弃了,悄悄从原路溜出去。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声音,有人言语。振江循声望去,声音是从旁边一座小院落里传出的。振江悄悄蹿过去,院门虚掩着。他从门缝里窥看过去,一个青年军官正手执一本书,坐在院子里,就着身旁的煤油灯,轻声诵读: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那军官读着书,读一会,沉思一会。振江在他侧过脸来的一刹那,认出来了,这军官正是在紫云山上和单眼豹子厮打,最后一枪结果了单眼豹子性命的那个人。一看见他,振江就想起悬挂在县政府前那枝旗杆上单眼豹子那双目紧闭的脑袋,他的呼吸立即变得粗重起来。他转头看了看四周,周围安安静静,连个人影都没有。他盯着那青年军官的背影,摸摸腰间的匕首。他对自己一招制服对方充满信心。“小黄鹂鸟”没找到,替单眼豹子报了仇,也算是对这位兄长的一个安慰。

青年军官名叫沈雁行,正是33团团长。这次他奉命带队伍到檀城清乡剿匪,短短半年时间里,不仅端掉了檀城地区势力最大的三伙土匪的匪窝,还顺便弹压了几起民军的暴乱事件。今天他刚收到军政府的嘉奖令,巡营回来,一时兴奋,便翻出平日自己最爱读的《苏文忠公全集》。这是他最爱的一套书,乃明末茅维编选的。当年他的父亲偶然在香港买到,从此这套书就一直陪伴着他。无论是高兴还是失意的时候,他都会任取一本来慢慢赏读。赏读之中,他便自然地进入到了东坡先生的精神境界。在中国历代文人之中,苏东坡是他最欣赏的一个。读其诗文,多姿多彩,而其史论则汪洋恣肆,纵横雄辩,令人扼腕。观苏东坡之为人,则更让他心仪,屡经磨难,率性不改,为官则时刻心系万家忧乐,在野则寄情于青山秀水,于入世和出世之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正在出神品味,沈雁行忽然心里一突。他意识到了一股杀气从后面袭来,刚想站起身,后颈部一紧,一把锋利的匕首搁在了他的脖子上。一个声音轻声在耳畔响起:“别动。”

沈雁行从捏住自己颈部的那只手的力度上,立即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寻常的杀手。他定了定神,也低声道:“你是什么人?”

振江怕对方耍花招,手上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让对方完全无法挣脱,嘴里低声道:“我是替单眼豹子一家报仇来了,你认命吧。”沈雁行被他紧紧地捏住了穴道,半边身子发麻,丝毫动弹不得,心里凉津津的,眼睛一闭,等着受死。

振江说完话,手一扬,锋利的匕首向着沈雁行胸口插去。就在手高高扬起的一刹那,一个熟悉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别杀他!”

声音里充满恐惧、充满哀求。紧接着,一个身影扑了过来。

振江手一滞,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已经看清楚了,扑过来的这个女人正是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并曾经有过婚姻之约的田谷雨。他哆嗦着说:“谷雨……是你吗?”

田谷雨这时也看清楚了,眼前这个手里紧握着匕首的汉子正是司徒振江,这个伤透了自己的心的冤家。

就在两人错愕、惊诧之际,沈雁行已经拔枪在手,奋力一挣,枪口顶在了振江的头上。

谷雨醒过神来,一把扯住沈雁行持枪的手,声音颤抖着:“别杀他。”沈雁行一把推开妻子谷雨,枪口仍是定定地指着振江:“把匕首放下。”

振江望着黑洞洞的枪口,又看了谷雨一眼,想起以往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心里有些发酸。他无力地垂下手来,说:“谷雨,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谷雨却不看他,又扑了过来,双手牢牢抓住沈雁行手里的枪,顶在自己胸口上,嘴里叫道:“振江,快跑!快!”

振江看着谷雨,有些犹豫:“那……那你呢?”

谷雨急了:“笨蛋,他不会伤害我的,他是我丈夫。”

振江放下心来,看了谷雨一眼,一扭身,蹿出门去。

谷雨放开沈雁行持枪的手,紧紧抱着他:“表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雁行叹了口气,将枪插回枪套,抚摩着谷雨的头发:“算了,别说了,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

谷雨扶着他坐下,将自己的脸搁在他的头上,柔声道:“表哥,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叫司徒振江。所以,所以我才求你放过他。”

沈雁行握着妻子的手,心里涌上一阵酸酸的醋意:“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谷雨脸有些发胀:“是的,我不想瞒你,两家大人曾经为我们订了亲,可他……他喜欢了别的女人,我就到了香港来找你。表哥,你是知道的,自从我嫁给你之后,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的。”

沈雁行拉着妻子,坐在自己身边,温柔地说:“我要真想杀他,你怎么会拦得住我呢?司徒振江,他的名字叫司徒振江。他怎么会来替单眼豹子报仇呢?”

谷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从小就喜欢练武,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他心爱的女人曾经落在单眼豹子手上,他为了救她,独身一个人闯匪巢。我琢磨,就是那次和单眼豹子结下了关系。”

沈雁行道:“怪不得,能够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溜到我后边。是个人才呀。这样的身手,正应该好好干一番事业。却怎么和土匪混到一起去了?可惜呀。好了,不说他了,琳儿睡了吗?”

谷雨道:“睡了,这小家伙今天没闹了,还冲我笑呢,笑起来可漂亮了,眼睛迷死人了。哦,对了,我今天还发现了,她小脑袋瓜上长着两个旋呢。我乡下说,头上长两个旋的,特别聪明。”

沈雁行也笑了:“以后有她陪着你,我再外出,你就不会那么寂寞了。”

谷雨嗔道:“我既要她陪,也要你陪。”

振江逃出33团的军营,第二天,就向鱼档老板辞了工,再次来到紫云山下,找到周武山。周武山也没有任何线索。两人分手后,振江又上了一趟山寨,在山寨的新坟前,给兄弟们上了香。找了一个多月,“小黄鹂鸟”真的像一只小鸟一样飞走了,他心里对单眼豹子夫妻充满了愧疚。他跪在坟堆前,想着单眼豹子悬挂在旗杆上的头,想着“小黄鹂鸟”迷人的笑靥和嗲嗲的声音,想着和谷雨的意外重逢,想着杳无音讯的秋月和她怀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想着快十年没见了的振南……他心里只觉得像泡在了一个不透气的酸菜坛子里,憋得实在是难受,后来终于忍不住了,躺在湿湿的黄土上哭出声来了。

哭了一会之后,他找了把锄头,来到单眼豹子夫妻住的房间,将厨房里的灶台砸开,果然发现了一个被木板封盖着的小洞。取出木板,将洞口掏大了,露出一个两尺多长、一尺多宽的檀木箱子。振江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木箱搬上来,打开一看,把他惊呆了:箱子里装着满满的一箱金银珠宝,掂量了一下,足有数十斤重。他愣了片刻,又立即将箱子放回洞里,在上面添了厚厚的一层土。后来想了想,又去旁边挖了棵树,移种在箱子上面,把他累得直冒汗。

想着这箱金银珠宝,振江心里更难受了。单眼豹子在刀尖上舔着血打拼,攒下了这箱东西,最后却无福消受,脑袋也被砍下来了。这箱东西只能交给“小黄鹂鸟”了,可这小家伙到底去了哪里呢?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振江又在山寨附近的村子里逐村逐村地寻访,打听有没有谁家近些日子捡了孩子的,仍是一无所获。只得暂时将寻“小黄鹂鸟”的事情放下,又前往广州去寻秋月。他原以为既然已经有了秋月的下落,只要在那一带慢慢寻找,就一定能够找到。可是没想到,他重回到上次看见秋月的那个集市,足足呆了半年,将集市附近家家户户都问遍了,不仅没找到秋月,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这天,经过修建了一半又停下工来的广州黄花岗烈士墓园,又想起了那个叫喻培伦的汉子,想起了常慎之。想着常慎之,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慌乱,因为他记起来常慎之讲过的一句话:“赵天章还有两三年就出狱了,以他那种性格,他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你哥的。”

想起这件事情以后,他再也无心去寻找那两个像蒸发了一般的人了。他开始坐立不安,有几次他都梦见振南横尸在金山街头,血流了一地。他被自己的梦吓醒之后,背心一阵阵发凉,又一阵阵发麻,再也睡不着了。他这才知道,自己和振南的血是连在一起、融在一起的。无论有着怎样的是非恩怨,无论隔着多少重山山水水,兄弟连心,是永远无法分开的,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分开的。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恶梦之后,振江终于无法忍受了。他决定再赴金山。他要赶到振南身边,他要帮助自己的亲哥哥度过这一场劫难。

他没有想到,他的哥哥司徒振南此刻正经历着另一场的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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