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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一年的十一月,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帝国面临着一个更加动荡的局面。十四日,在位三十四年,年仅三十八岁的光绪皇帝去世,结束了那荣耀却又屈辱的一生。紧接着第二天,几十年来坐在光绪帝后面,操纵着他和大清国命运的那个女人慈禧太后也一命归天。年仅三岁的爱新觉罗·溥仪即位,成为清朝最后一位皇帝。统治中华大地两百多年的清王朝步入了它最后的一段日子。

司徒国辉和司徒振南坐在檀城会馆幽静的院子里,谈论着光绪帝和慈禧太后去世之后的国内局势。自从锦衣堂堂主位置之争后,两人成了莫逆之交,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纵论国事以及唐人街的局势。

这天,司徒国辉派人来邀振南,说是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想介绍给他认识。振南便早早过来和他聊天说话。两人议论了一阵之后,振南突然说:“国辉叔,我听说您当年在这里挖过金矿,金山之名也由此而来,您给我说说当年挖金矿的事吧。”

司徒国辉微眯着眼,享受着冬日的暖阳,听振南忽然提起这事,慢慢地睁开眼睛,出了一会神,说:“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呀。”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指着手指上一枚金戒指说,“这枚戒指就是我当年在金矿里挖了五年矿唯一的收获,还是冒着生命危险偷藏起来的一小块金子。我一直舍不得用,离开矿上之后,我就将它打成了这只戒指,成为一个纪念,因为它,我差点把命搭在了那里。”

“那您就讲讲这金戒指的故事吧。”振南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金戒指说。

“好,我就跟你讲讲吧,也好让你们知道知道过去闯金山是什么样子。1848年三藩市的萨克拉门托河谷发现金矿,整个美国的人都做着到三藩市来淘金的梦。开挖金矿需要大批的工人,于是大批华工进入美国。当时我们做工是算工钱的,一个月二十美元,干了两个月后才知道,到手的钱几乎没多少。扣去伙食费,扣去医药费,还有每月四美元的开采税,有时一个月干下来,还倒欠着老板的。时间一长,大家都憋不住了,便开始打金子的主意。你想呀,每天面对着黄澄澄、闪闪亮的金沙,谁能不动心呀?可这些洋老板防得最紧的也是这个。每天一下工,我们就得挨个剥光衣服,让他的人细细地搜一遍,连鞋子里也不放过。人为财死,几乎隔几天就发生因为偷金而被毒打的事情。和我一起到矿上的一个兄弟,把一小包金沙塞在屁眼里往外带,还是给发现了。吊在一棵大树上三天三夜,连一滴水都没进过,解下来当天晚上就断了气。所以挖金矿的华人,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发得了财。”

“每天晚上,我们睡在这萨克拉门托河的河谷,听着河水在深夜里一直哗啦啦地响着,心里总是特别的难受。那感觉就像一条突然被抛到了汪洋大海中孤独的小木船,每日受着狂风巨浪旋涡暗礁的折磨,却看不见方向。”

振南静静地听着他叙说,内心也觉得隐隐的痛。

司徒国辉苦笑道:“我在这矿上干了三年,好不容易攒了有几十美元,便总想着辞工不干了,可又不甘心。这时老板刚好想开新矿,把我们一帮人都往新矿区赶。我想新矿区如果金子的成色没这么好,含金量低一些,或许看守就松一点,便一咬牙又和老板签了两年约。这新矿区是在一个半山腰上,四周都是山崖和灌木丛,环境比原来的那个矿区还恶劣得多,也危险得多。可有一样不同的是,因为矿区在半山腰,出矿区只有一条路,因此在坑道口就不需要每天脱光衣服检查了。监工的每隔两三天就进帐篷里来搜查一次,许多人偷偷从矿里带出些金矿石藏在床铺下的地里,也都被挖了出来,被痛打一顿。我也隔两天就从坑道里带一小块金矿石出来,半夜里起身拉尿的时候就把它顺手藏在一堆灌木下面,倒也一直没被人发现。可一个多月后还是出事了。”

振南忙问:“怎么啦?”

司徒国辉叹了口气,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那天半夜,我偷偷地拿着块破布,想将偷出来的金矿石包好,转移到一个我白天发现的树洞里。这些天陆续偷了十几块,原来那地方已经塞不下了。可就是这一回,被巡夜的监工发现了,他大喊大叫着就朝我舞着铁棍扑过来。我当时就慌了,手里提着那包金矿石,慌不择路。我知道,要是被他们抓住了,不死也得脱层皮。晚上又看不清楚,慌乱中就跑到了山崖边上,走投无路了。我那时的心思就是死也不能让他们抓住,于是将包袱往身上一裹,心一横,看准山崖下一团黑乎乎的树影就跳了下去。结果身子撞进了树丛中,又摔进了一堆灌木丛里,便昏了过去。我在那里足足躺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发现左腿摔断了,于是我撕烂衣服在腿上绑了几条树枝,支撑着站了起来。我去找裹在身上的包袱,却早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在山崖下的树林里连滚带爬,找了整整一天,只找到三块拳头大的金矿石,我把这三块石头捧在怀里,哭了一夜。这就是我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在这荒山深谷里苦熬苦干的最后收获。”

“三天后,我衣衫褴褛、浑身伤痕,一路走一路爬地出了河谷。整整五天里,我粒米未进,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趴在河边喝水。一见到有人,就一瘸一拐躲进林子里,因为我身上还揣着三块我视为命根子的金矿石。出了河谷,我找了个地方住下,养好了伤,想办法将三块差点要了我命的金矿石磨细,提炼出了金粉,熔成了大拇指粗的一块金子。从此这块金子一直被我贴身藏着,从没有离开过我半步。我也再不敢、不愿回金矿了。我看到在这里淘金的人那么多,就决定从他们身上赚钱,先是开了个小餐馆。做了几年后,又开始开洗衣店。在我四十岁那年,我将藏在身边的这一小块金子做成了一个戒指,从此就一直戴在手上。我这条腿就是那次摔断了之后,没有及时处理好,走路就一直不方便,上了年纪之后就必须依靠拐杖了。”

听着老人的讲述,司徒振南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令人扼腕、让人垂泪的一幕。他想,一定要找时间到萨克拉门托河谷去看一看,在萨克拉门托河的岸边走一走,看看最早引动百万中国人的金山梦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闻一闻萨克拉门托河的河水是否还带着当年华工们的血腥味?

两人聊了一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分,司徒国辉所要等的客人才到。这是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中等身材,身穿一套合体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见司徒国辉立即快步迎了上来,走到司徒国辉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司徒国辉将拐杖交给随他而来的一个叫邝佐治的小伙计,伸出手紧紧握住来人的手,高兴得眉开眼笑:“贤侄呀,别来无恙啊,上次在这里分手,恐怕有四年了。”

司徒国辉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来人往里走,一边介绍振南与之相识。振南才知道来人叫常慎之,是受同盟会委派到美国华人中考察形势的。

对于同盟会这个名称,他并不陌生,美国的报章杂志都时常有同盟会活动的一些报道。他对于同盟会的性质宗旨也有所了解,平日里和司徒国辉聊天时也曾经聊到过这个组织。可同盟会的人他却是第一次认识。常慎之见司徒国辉对振南甚是信赖,讲话也就不避他,将同盟会的情况和国内的形势都一一讲给了他们听。大家相谈甚欢,几个人聊到深夜才尽兴而归,常慎之还将随身带着的一本邹容的《革命军》送给振南,叮嘱他有时间读读。

这一次与常慎之的相识,给振南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回到家里时,林如萍已经陪着儿子睡了。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就翻开常慎之送的书读了起来。书里很多的内容他都有些模糊,但是却感觉到那里面的句子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胸口。

接下来的两天里,他都尽量抽时间陪同常慎之去拜访三藩市的一些侨领。两人年纪相若,也就越来越亲密。

白天忙忙碌碌,可是一到晚上,他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几年前,在檀江码头边上的小旅馆里做的那个梦又开始一次次地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出现:那条被一张巨网掳走的蓝色碎花的鱼在拼命地挣扎,身上还渗出血来。他知道那是一条叫秋月的鱼。鱼的嘴里冒着血泡,他知道那是她在叫他的名字。他常常会在这个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一只被水淋得透湿的小狗,它站在暖暖的日光下,使劲一抖,身上的水花飘飞,抖了一阵,它就又变得干干爽爽了。他望着它,发了好一阵呆,人的心要是被打湿了,有时无论你怎么抖,都是无法再干的了。

算一算,离开家已经六年多了,当年对秋月的信誓旦旦像一座山一样越来越重地压着他。那座装着镂花大镜子的新楼房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一个美丽的梦,而是一个再也不敢碰触的伤口。这天,在办公室里,他终于提起笔,将一封开了几次头的信写完了。在信里,他简单地讲述了自己和林如萍结合的过程,再三地乞求秋月原谅。当然也写到如果秋月不肯原谅自己,他愿意给她一大笔钱,让她独自在家乡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觉得这封信写得很苍白,很无奈,可他只能够这样写。写完之后,便吩咐助手阿强立即寄出,同时寄上一千美元。他怕自己稍一犹豫,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会即刻消失掉。

他站起来,推开窗。三藩市的深冬时节风格外大,吹得满地落叶翻滚。清凉的风飕飕地吹着,他的脑子从混沌中被刺醒。他决定下楼走走。因为快过年了,唐人街上添了不少暖心的气氛。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是唐人街的春节还是有着浓浓的中国味。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人正半跪在地上往肩上扛着大麻包。也许是风太大,年轻人使了几次劲都没有将麻包托上肩去。振南紧走几步,伸手一使力,帮他将麻包托上了肩。年轻人回过头来,嘴里说着谢谢。可一回头,两个人都愣住了。年轻人愣了片刻,嘴上哆嗦着说:“是……是振南哥吗?”

振南过了好一阵,才想起眼前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瘦削得如一枝竹条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和自己同船过洋的可怜孩子。他兴奋地叫道:“菠萝仔!”

晚上,振南特意叫上林如萍和儿子一起陪菠萝仔吃饭。吃饭的时候,望着菠萝仔那张瘦瘦的、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振南心里涌动着一种深深的怜爱。小小的年纪几次穿越太平洋的惊涛骇浪,这金山梦呀,还在一代代中国人心中疯狂地滋长着。

第二天,振南就安排菠萝仔到了华兴银行做工。林如萍不仅给他买来了新的被子,还挑了一些振南的衣服给他穿。菠萝仔一有时间就到振南家里帮着干些家务,带小华光玩,很快就亲得像一家人似的。

这天,一家人来到海边玩,菠萝仔指着远处码头上的一个小院子对振南说:“振南哥,就是在那里,我被关了足足四个月,那里关了很多闯金山的中国人,等着他们审问。”

“能出来就好,”振南喃喃道,“能出来就好啊。”他丝毫没有想到,就在他和菠萝仔眺望这个被铁丝网团团围着的小院的时候,他的弟弟司徒振江此刻却正羁押在里面,天天望着近在咫尺的围墙外的城市,却无法触摸它。

振江是一个月前乘坐美国远洋客运公司的船到达三藩市的。在船上混混沌沌的日子里,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背熟单眼豹子交给他的那张“口供纸”。

船一泊岸,便有人吆喝着大家按照指示牌子走。所有的人都被领到一个大院子里,围成一大圈。振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却见许多人已经在解衣服、松裤带了。几十个人转眼间都脱得光溜溜的。

振江迟疑着也将身上的衣服裤子脱光了,心里却异常难受。他想,这些番鬼佬欺人太甚。正愤慨时,一条水柱带着难闻的味道从背后喷射过来,他不由得身子一阵哆嗦。这时他看见几个番鬼佬将他们的衣服裤子全部收集在一起,扔进了一个大池子里。有两名番鬼佬手执长棍在池子里不停搅动。振江问其他人才明白,这是对他们的衣物和身体进行消毒。

穿着湿漉漉的“消了毒”的衣服裤子,众人被带进了一座小木楼里。振江知道这就是大家所讲的“候审所”。一间大房子里摆着数十张三层的木架床。因为现在入境的华人并不多,所以同船的人都被安排在同一间宿舍里住下。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耐心等待了。

过了好几天,才逐渐有人被叫出去听审。第一批被叫去审查的七个人里,只有四个人顺利通过了,有两个被明确拒绝入境。一时间,宿舍里气氛变得异常紧张,互相打听着审查的情况。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在“候审所”里,振江还见到了好些个已经在这里滞留了大半年的华工。最长的一个已经超过一年了。和他们聊着,振江也变得异常茫然。

这天早上还没起床,便听到有人在叫嚷:“有人投海自杀了。”吓得振江蹦下床来。一问,才知道有一位同船来的四十多岁的汉子,被拒绝入境后,心里难受,想不开,半夜投了海,凌晨的时候尸体被冲上了海滩。

这事让“候审所”里的气氛更加压抑沉闷。人们很少交流,有时宿舍里一两个时辰都听不到响动。终于到了第四十天,有人过来叫他的名字让他去见移民官。这时宿舍里已经只剩十五个人了,其中有八个是已经被明确拒绝入境了。

幸运的是那天那洋人移民官似乎心情特别好,对振江的审查十分顺利,“口供纸”上准备的问题只问了一半,就通过了。

振南早上起来就觉得眼皮直跳。林如萍问他哪只眼睛跳?他说两只都跳。林如萍一愣,赶紧去观音菩萨像前烧了三柱香。

振南回到银行,处理了一些事务后,便决定去拜访几位重要客户。

刚出了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冷冷地叫道:“司徒振南。”他回头一看,感觉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使劲睁大了眼睛,好一会才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是……振江?”

他离开家的时候,振江才十四岁,只有自己肩膀高。如今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而且比以前壮实多了,只是眉眼间分明就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振江。

振江冷冷地看着穿得西装革履的振南。看来阿炳的信里说得不错,司徒振南是发达了。富贵了就忘了糟糠之妻,真是一点不假。他心中怒火更盛。

振南看着弟弟蓬头垢面,一件棉袄上污迹斑斑,心里一阵酸楚。他冲上前去,想要搂住弟弟。振江却一把挡开他的手,像陌生人似地看着他。

振南声音颤抖着:“振江,我是振南,我是你哥呀。”

振江依旧是那副冷冷的表情:“我知道你是司徒振南,但是你不是我哥,我没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哥。”

振南愣住了:“你说什么呀?走,我们回家再说。”

振江道:“我不去你的那个家,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金山,就是问你几句话,问完我就回家。”

振南着急道:“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呀……”

振江说:“你少废话,就在这里说。”

振南无奈地说:“好,你问吧,问完我们再回家去。”

振江走近一步,眼睛狠狠地盯着振南:“你是不是在金山娶了别的女人?”

振南已经料到他必然是问这件事情,可他确实没有其他的回答可选择,只得点点头:“是的,不过……你听我说。”

振江根本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儿子?”

振南无奈,只得又点点头:“是的,振江,你听我说……”

振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必解释,我也不想听。我们家出了你这样一个没良心的家伙,我都脸红。司徒振南,我这次来,就是替秋月阿嫂向你讨一样东西。”

振南心里一颤:“秋月……秋月还好吗?她要什么东西?”

振江怒视着他:“你不配问,我要你写一张和秋月阿嫂解除婚约的文书。”

振南眼睛瞪大了:“什么?和秋月解除婚约?为什么?我不,我绝不和秋月离婚。这不可能!”

振江大怒,眼睛里像烧着一团火:“为什么?你也配问为什么?你把阿嫂扔在家里,自己在这里过富贵日子,还瞒着她娶妻生子?你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陈世美!你连陈世美都不如!”他越说越大声,终于忍不住了,紧捏的拳头狠狠地击在了振南的脸上。振南连退十几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嘴角即时流出血来。振江大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这一拳,我是替阿嫂打的。这文书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明天这个时候,我还在这个地方等你,你把文书带来,我立即就走。你要是敢不来,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间银行。”说完,大踏步走了。

这一幕全被菠萝仔在窗户里看见了。他开始看到振南和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说话,已经觉得奇怪了。这时见到振南挨打,急得一下子窜出门,朝振南的助理阿强吼了声:“快,我哥挨打了。”两人一阵风似地奔出门来,见到振南脸上嘴上流着血,拔腿就要追。

振南连忙叫住他:“别追了,没事。你们都回去吧。”

菠萝仔急得脸都红了:“那……哪行,这小子是什么人呀?他敢打你,我……去找他。”说着,又要去追。

振南怒喝道:“回来,快回公司去!你少掺和!”说完,转身慢慢地走了。

第二天,振南拿着自己的一件新棉袄走出银行,远远看见振江已经蹲在了路边的一棵桄榔树下。他慢慢地走过去,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他的脑子里是弟弟小时候光着脚丫在村场上疯跑的样子。

振江斜了他一眼:“写好了吗?”

振南叹了口气:“没有。你告诉我,秋月为什么要写这份文书。”

振江一听他没写,勃然大怒:“不关你的事,你给我写!现在就写!”

振南摇着头:“不行,我不知道秋月为什么要这份文书,我是绝不会写的。”

振江的拳头又捏紧了,他的脸憋得通红:“好!我告诉你,因为她要嫁别人,她要过她自己的好日子,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就成全了她。”

振南心里立时觉得一阵阵酸楚,昨天晚上的猜测果然没错。在他的心目中,秋月是那么深爱着自己,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一辈子都是属于自己的。在昨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秋月会喜欢上别人。也正因为他的这种自信,才让他觉得给秋月写一封信是那么艰难。他痛苦地问:“秋月要嫁给谁?”

振江迟疑了一下,坦然说道:“秋月要嫁给我,我要娶秋月!”

振南彻底惊呆了,他看着自己的弟弟,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嚷道:“不行!绝不可以!秋月是我的老婆!你,你这个混蛋,你竟然敢……”他一下子变得恶毒起来,“你才是不知廉耻的东西,你不知道秋月是你阿嫂吗?阿爸难道也任由你胡来吗……”

话没说完,他的脸上再一次挨了重重的一拳,他也再一次跌出几丈远。只听见振江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吼道:“你还有脸提阿爸,你不配提阿爸,这一拳就是替阿爸打你这个不孝的王八蛋!他去世那么久了,你问都没问一句,阿爸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认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什么?阿爸……阿爸去世了?你胡说……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振南像挨了一个惊天闷雷,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振江也不理他,冷冷地说:“阿爸一去世,秋月姐就写了信给你,可你……司徒振南,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不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完转身就走。听到后面有人大声地叫“站住”,是菠萝仔和阿强带着人冲了出来。振江也不理睬他们,双拳紧捏着,大步往前走。

“都给我回去!”振南朝手下大喝一声,他的眼睛里已经噙满泪水。

振南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一进院子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林如萍从没见过他这样伤心,他的样子把她吓坏了,也把小华光吓坏了。问了半天,振南哽咽着告诉她父亲去世了。他强打起精神吩咐林如萍上街去买来香烛钱纸,默默地点着了,朝着西方,双膝跪倒,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一边磕一边流着眼泪,口里不停地念叨:“阿爸,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

林如萍也领着华光磕了几个头,伸手去拉他,他却死活不肯起身。林如萍再去拉他的时候,他却发疯一样地朝她大吼:“滚开,你给我滚开!”

林如萍心里一委屈,眼泪夺眶而出。她敏感地意识到振南心里有些迁怒于自己了。如果不是自己缠着他,和他做了夫妻,他就不会不敢给家里写信,也就不会这么迟才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她把儿子紧紧地搂着,默默地看着他跪在袅袅的香烟前,心里又生出隐隐的惧意。

这一晚,振南一直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不断地烧着钱纸,续着香烛。冬天的夜晚十分寒冷,风一阵阵地刺得骨头痛。林如萍不敢再去劝他,只得为他披上件大衣,还在他身边烧了个火炉。她揪心地看着他像个木头人似的跪在寒风里,她暗暗地祷告着:“阿爸,您别怪振南了,都是我的错。可我离不开振南呀。这辈子我无缘伺候您、孝敬您,我一定会照顾好振南。”

临近天亮的时候,林如萍迷迷糊糊地看到直挺挺地跪在院子里的那个影子缓慢地倒下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扑了过去。心力交瘁的振南终于抵不住寒风的吹袭,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振南虚弱地睁开眼睛,他看见林如萍正坐在身边焦急地看着他。他看着她红肿的双眼,知道她担心。他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微微笑了笑。林如萍读懂了他的歉意,心里一暖。振南轻声地问:“什么时间了?我躺了多久了?”

林如萍俯下身子,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已经快天黑了,你已经在医院里躺了一整天了。”

振南突然想起一件事,嘴里叫道:“糟糕。”说着就要起床。林如萍忙按住他:“你别动,还没完全退烧呢。医生让你休息几天才回家。”

振南着急地要起来:“不行,我必须出院,我约了人。”昨天晚上,他跪在那里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和秋月离婚,成全振江。尽管这个决定让他觉得无比的难受,可他只能够这样了。

林如萍仍只坚决地按着他:“你约了谁?能不能取消?要不,我替你去告诉他一声。”

振南觉得头还是很痛。他想了想,就对林如萍说:“也好,你去一趟,到我们银行门口的那棵桄榔树下,见到一个长得壮壮实实的年轻人,穿着件破棉袄。你就对他说你哥已经同意了,然后领他来这里。记着,一定要说这句话,否则他不会跟你来的。快去!”

林如萍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有些糊涂,问:“这人是谁呀?”

振南叹了口气:“他是我的亲弟弟司徒振江。”

林如萍匆匆赶到银行门口,银行已经下班了。桄榔树下却一个人也没有。她在四周转了一圈,又在桄榔树下等了好一会,也没看见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壮实的年轻人。

司徒振江哪里去了?

他这时已经像扎粽子一般被结结实实地捆着,关在一辆一路颠簸、奔驰的货柜车里。前方是哪里?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将要把自己怎么样?他也完全不知道。他只能够躺在黑漆漆的车厢里大喊大骂着:“司徒振南,你这个王八蛋!我不会放过你!”

这一切,躺在医院里的振南毫不知情,都是菠萝仔和振南的助理阿强的杰作。昨天中午,振江再一次揍振南的情景,菠萝仔又看见了。当他冲出门来的时候,还听见了振江的怒骂:“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不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当场就想冲上前去好好教训这个混小子。可振南却坚决不让他们追上去。他不敢逆振南的意思,只好看着那小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回到办公室,菠萝仔心里越想越气。在他的心目中,振南就是自己的大恩人,就是自己的神。他这样想着,立即去找振南的助理阿强。阿强也正为这事生闷气。两人一拍即合,便商议起来。阿强说:“这种人,无非就是个小混混,见南哥穿得光鲜,像个有钱人,想讹点钱用罢了。这种人三藩市到处都有。我们找几个人打断他一条腿,找个地方扔了就是。南哥这个人心肠好,不愿意和他动粗。”

菠萝仔还是有点害怕:“别,别打伤人,想办法让他离开三藩市,别再来缠着我哥就好了。依我看,我哥也不想伤他,可能是我哥的那些穷同乡之类。”

阿强想了想:“好办,我去联系一辆货柜车,把他拉到哪算哪。”

振江第三次朝着华兴银行的办公楼走去。他暗暗发狠,今天无论如何要逼着振南写这份和秋月解除婚约的文书。离开家里已经三个多月了,他对秋月的思念已经让他接近疯狂了。而身上的钱扣除回程的船费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必须尽快了结这件事,回到秋月身边。

就在这时,一个瘦瘦黑黑的青年领着几个汉子挡在了他的面前,几个汉子手里都提着刀、棍。振江心里一惊:“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瘦黑的青年也不多说话,手一挥,两个汉子手里的刀就往振江的脖子上架过来。可是他们的刀还没碰到振江的身体,两个汉子只觉得手腕一痛,两柄刀不知怎么已经到了振江手中。振江不想惹事,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将刀往地上一扔,往前走去。可刚迈开步子,一件硬梆梆、冰冰凉的东西顶在了他的额头上,一个身穿西装的年轻人冷冷地对他说:“你走呀,再走一步就一枪打爆你的头。”

振江在单眼豹子那里见识过枪的威力,心里一凉,不敢再动了。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掏出绳子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振江刚要嚷,嘴已经被堵上了,脸上也挨了一个耳光。那黑瘦青年菠萝仔恨恨地盯着他:“臭小子,我们今天不要你的命,你乖乖地离开三藩市。以后要再来闹事,我们就把你扔到海里去。”

几个人七手八脚,将振江抬着扔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货车的车厢里。阿强从口袋里掏出一百美元交给开车的白人司机。

就这样,振江被捆在一辆开往美国东部城市迈阿密的货车上。车子日夜行驶着,他也离开三藩市越来越远,他内心的恐惧也越来越深。这个陌生的国家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潭。他藏在棉袄里的钱已经被那个高出他半个头的白人司机用枪顶着他的头,全部搜走了。那家伙只是每日定时给他送些干粮和水进来。振江几次试图和他沟通,可那白人司机却总是摇摇头,不理睬他。

摇摇晃晃行驶了多日,那司机完全没有放他的意思。振江彻底失望了,他想着自己这一趟只怕要连命也搭上了。在满腔的激情之中,他从来没有惧怕过死亡。可是现在独自一个人躺在这昏暗的车厢里,蜷缩在满车厢的货物的缝隙间,死亡的影子却总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他想着如果就这样死了,连自己也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想找个人给秋月报个信都找不到。从此爸妈的坟头只怕要杂草丛生,香火冷清了。想着这些,他就忍不住想号啕大哭。

从被绑上车的那一刻起,他就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振南的主意,他心里一阵阵地发冷。他想,古人说虎毒不食儿,没料到几年时间就可以让一个原本很善良的人变得如此冷酷、如此没心肝。他不仅可以抛弃自己的结发妻子,不仅对父亲的去世无动于衷,还对自己的亲弟弟下狠手。这金山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大染缸,可以把一个人的心染得那么黑。振江想,如果父亲的在天之灵知道了这一切,只怕也会把肠子悔青。

终于,在阿肯色州一个小镇上,那白人司机打开了车厢门,拉着振江的脚,一把将他拖了下来。振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家伙替他解开身上的绳子,叽里咕噜地讲了两句话,便爬上车去,一踩油门,车开走了。

振江躺在地上,手脚酸软。好一阵,才吃力地站起身来。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一条窄窄的街道,一排高高低低的房子,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眼睛所看到文字都是英文。那些洋人走过他的身边,漠然地瞥他一眼,没有人停下来和他说话。振江慢慢地走街道上走着,眼睛四处张望着。那天一到三藩市,他就看见了不少中国人,可他在街上走了两个来回,也没看见一个中国人。他现在身无分文,却又处在一个不知何处而又完全无法沟通的世界,他感到不知所措了。

他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墩上开始定下心来思索着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在车上的时候已经无数次地想过,可那时候他还在隐隐地担心那白人司机会将自己扔下山崖。现在既然死不了,他内心的信念又开始坚定起来:回到三藩市,给自己的亲哥哥司徒振南一个带血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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