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无意中打开电视, 荧屏上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笑盈盈地面对着我。本以为是要报道她的什么先进事迹, 仔细听下去, 播音员充满激情的声音, 却是在传扬她生前的诸多动人经历。
我猛然意识到, 冯理达先生已然离开了人世!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新闻联播里说, 冯理达享年八十三岁。这对我又是一个冲击。虽然, 我始终把她视为自己的前辈, 但在我的印象中, 从来没有把她和八十几岁的老人联系在一起。她总是显得那么年轻, 精力充沛, 步履从容, 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 举手投足之间, 处处洋溢着青春的风采。怎么忽然之间, 她就到了和圣人比肩的年龄(孔子活了七十三岁, 孟子活了八十四岁) 了呢?
静下心来, 回忆和她相识的时间, 应该是在20世纪的70年代末。屈指算来, 马上就有三十年了。真个是弹指一挥间, 白驹过隙, 不知不觉中, 竟然过去了四分之一多的世纪!
刚和她认识的时候, 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从年龄上说, 她是绝对的长辈,应该喊她“阿姨”。可那个时候, 好像不兴那么叫。喊她“冯老” 吧, 她不满意地说: “我有那么老吗?” 她让我称呼她“理达同志”。我又不敢, 一个晚辈, 哪里能与她“平起平坐”? 后来, 她做了海军总医院的副院长, 问题解决了, 无论何时何地, 喊一声“冯院长”, 都算是十分得体的吧。
有一段时间, 我也喊她“冯先生”。我当然有自己的理由。其一, 她的父亲冯玉祥将军, 虽然身居高位, 但他老人家最不愿意别人称他的官职, 而喜欢别人喊他“冯先生”。作为冯玉祥将军钟爱的女儿之一, 被人称为“冯先生”, 完全在情理之中。其二, 社会上有这种习惯, 把年高德劭的女性尊称为“先生”。我认为, 她应该具备这个资格。其三, 我在北京四中读书时, 同学们对师长(无论男女) 一概喊“先生”, 以表示作为弟子和晚辈的敬意。这是我们的习惯, 不大好改, 也不愿意改。
如此这般地述说过因由, 她似乎默许了我的辩解, 也就不大在意我对她如何称呼了。
其时, 之所以经常到北京西便门19号的国务院宿舍拜望冯理达, 当然是为了工作。那几年, 我负责冯玉祥将军传记和相关书籍的编辑出版事务, 同时, 我还和冯将军的一位老部下合作, 正在撰写一部名为《冯玉祥将军传奇》的书稿。
不用说, 这两方面的事情, 都十分渴望得到冯玉祥将军子女和其他亲属的指点和帮助。冯理达, 还有她的丈夫罗元铮先生(著名经济学家, 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副所长), 热情地接待我, 不厌其烦地为我寻找采访线索, 联系他们多年不曾来往的故旧(由于政治上的原因, 解放后, 很多有他们这种经历的人们相互间割断了联系), 给了我相当多的支持和帮助, 使这两方面的努力都有了令人振奋的进展。
得人之助, 当然终身难忘。然而, 使我感触最深、最难忘的, 却是冯理达先生和我的一次短暂的交谈。
那是一个傍晚, 在冯理达家整洁的客厅里。工作上的事情谈完之后, 我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社会上流行的一些内容。或许是比较熟悉的缘故吧, 我真的是敞开思想, 毫无顾忌, 像放连珠炮似的, 不停顿地说了许多。
冯理达斜靠在沙发上, 右手支在腮边, 面带微笑, 静静地听我“高谈阔论”。
听着听着, 我看她的眉毛扬起来了, 嘴角抿了抿, 身子也动了一下。我知道, 这是她要说话了。
“你多大年纪了?” 冯理达微笑着问我。
不知道她为何要问我的年龄, 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向她作了“交代”。
“嗯, 和我家又新差不多。”
“又新” 是冯理达和罗元铮的儿子, 我们虽然认识, 见面打招呼, 但没有深入交往过。
“我想问你,” 冯理达依然笑盈盈地说, “你小小年纪, 读过多少书? 研究过多少学问? 经历过多少事情? 就敢对社会上的那么多问题下结论?”
这一下可把我问住了。我呆呆地望着她, 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有学问的人遇到新问题, 会表现出某种好奇, 非常想研究研究, 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看看有没有道理? 没有学问, 或者说学问根底不大扎实的人则不然,动不动就表态, 这个不对, 那个不可能, 轻易就下结论。你说, 是不是呢?”
冯理达依然是那么和蔼可亲, 笑容可掬, 音调平和, 但我体味得出, 她的批评可是严厉至极, 鞭辟入里, 毫不留情面!
以往, 我自认为还算是一个有些学问的人, 今天经冯理达一质问, 我好像顷刻间现了原形, 将自己浅薄无知的一面, 赤裸裸地暴露无遗。看起来, 有学问和没有学问的区别, 并不完全在于掌握知识的多和少, 而对待知识和现实问题的态度及其应对方法, 才是至关重要的。
冯理达先生一席话, 真的有如醍醐灌顶, 使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虽然是受到拷问般的批评和质问, 当时的我却没有丝毫的窘迫之感。此时此刻, 一方面, 在心灵上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震撼, 有如受到当头棒喝一般; 与此同时, 我又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切切实实地得到了慈祥的关爱。她是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才如此直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呀!
此时, 我仿佛真正理解了古人所一再强调的“点拨” 二字。只有真正的大师级人物, 才能懂得点拨的要义。不经意的一点一拨之间, 或许能使人一下子成熟起来, 最有可能促成认识上的飞跃。
受过冯理达这一番点拨, 当然会使我受益终身。
点拨之恩, 怎敢忘怀?
写到这里, 还要说几句“闲话”。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 节目介绍冯理达的感人事迹时, 说她是“冯玉祥将军和夫人李德全的长女”。听到这一小段文字, 我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颤, 生出了些许遗憾。依稀记得, 1982年, 在纪念冯玉祥将军百年诞辰的时候, 北京的一家媒体也登出了这十几个字, 结果, 在冯玉祥将军的亲属及西北军故旧之间, 引发出了很多的议论和不快。
冯理达先生确实是冯玉祥将军和李德全夫人生育的第一个女儿, 但在冯将军的六个女儿中, 她却是排行“老四”, 所以, 老一辈的人也称呼她冯四小姐。
冯玉祥将军的长女是冯弗能。20世纪20年代, 冯弗能与一大批有特殊身份背景的中国青年(大都为国民党政要的后代) 留学苏联, 后来成为蒋介石长子蒋经国的结发妻子。冯玉祥与蒋介石曾经“义结金兰”, 兄弟相称, 他们的子女成为夫妻, 也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然而, 这一对夫妻的关系, 和他们父辈之间的经历相似, 经过一段不太长的甜蜜生活, 最终还是分道扬镳, 各奔东西。
冯弗能的妹妹冯弗伐, 同样是一位有着广泛影响的优秀女性。1925年, 冯弗伐和哥哥洪国、姐姐弗能一道赴莫斯科留学, 亲身经历了中国现代史上的诸多事件, 个中表现常令人称道。解放后, 冯弗伐曾连任全国政协委员和民革中央委员, 为祖国的统一大业, 作出了不小的贡献。
冯将军的第三个女儿冯弗矜, 不幸于抗战期间在重庆早逝, 没能留下更多的历史足迹。她和姐姐弗能、弗伐, 均为冯玉祥的结发妻子刘德贞女士所生。
李德全夫人也生育了三个女儿。在冯理达之后是冯颖达, 清华大学的教授。
她们的小妹妹冯晓达, 1948年随同家人回国途中, 在黑海因轮船失火与父亲一起罹难。
冯氏姐妹虽然分属于不同的母亲, 但她们毕竟是有着相同血脉的嫡亲手足,情谊极深, 相互之间十分敬重。1982年深秋, 在山东泰山, 我亲眼见到冯理达带领弟弟冯洪达、弟媳余华心和他们的子女, 在刘德贞女士的墓前默哀致礼, 场面十分动人。
我真的希望, 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是因为年轻, 不熟悉历史, 或是因一时的笔误, 才出现这种小小的差错。
我们怀念冯理达先生, 实在是出于对她的高尚品格和非凡业绩的敬仰, 至于她是不是冯玉祥将军和李德全夫人的女儿, 是不是长女, 好像并没有多少关系。
如果媒体的朋友们不在这些方面做文章, 宣传效果是不是更好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