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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流浪的蒲公英(1)

第一天五月重见

五月的第一天,蓝蔻随着大队人马参加巡回演出。那一刻,阁子正从北方飞向上海。

蓝蔻一直叫他阁子。那些年,阁子还在重点中学住读的时候,蓝蔻总是悄悄站在巨大的校门外,她看见阁子穿着白色帆布夹克走在教学大楼前的水泥路面上,在蓝蔻的记忆中,他永远保持同一种走路姿态,短促的步伐,直视的眼光,旁若无人。那段日子,蓝蔻对这扇铁门里的一切极其熟识,因为阁子在那里。

天色微亮,闹钟持续不断地鸣响。蓝蔻正在做一个与天气和体温有关的梦,太阳在五月的天空中挥洒出和煦的光芒,幼小的女孩伸出手,她把小拇指塞进一个宽大的掌心里,他轻轻地捏住了她,犹如以一潭温暖的水包围了幼嫩的躯体。她被他牵着手行走着,一指暖意传遍全身。她仰起头看这个有着宽大厚实的手掌的人,她太小了,她无法清晰地记住那张脸,她只看见一个柔软的下巴微翘着,上面有着少许黑色的胡子,并不茂盛,却坚硬。她轻轻地,胆怯地叫唤:爸爸!

他放开他的手,轻推女孩的后背,然后,她迟疑地走进一扇大门,门里有着一些陌生的面孔,寥落地移动步伐的模糊的人。女孩回头寻找牵着她走近大门的人,她发现,太阳遗失在了旷阔的天空里,温暖的手掌不见了,她依然胆怯地叫着:爸爸——

细雨落下的唰唰声涌彻了她的耳际,太阳消失了。铁门里的铃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来……

蓝蔻努力睁开眼睛,五月的清晨正在下雨。床头的电话机响了起来:蔻蔻,起来了,六点半车就要出发,20分钟后我在楼下等你。

马越的声音洪亮清晰,蓝蔻想起来,今天是五月一日,她必须参加世界女子沙滩排球赛的巡回宣传演出,她的独唱是这场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马越说,蔻蔻,演出很重要,你不要心不在焉,你是压台戏,给你伴舞的姑娘们已经练了一个多月,可你一次也没有来过排练场。

那天马越从排练场打电话给蓝蔻,再一次催促她去和舞蹈队合排。

音乐很响,充斥着整个排练大厅,蓝蔻站在许多拿着红扇子穿着彩色群装的女孩们中间,跳舞的女孩们用手里的扇子在蓝蔻身边刮过一阵清凉的风。马越在女孩们面前指手划脚,女孩们睁着美丽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充满盲目的崇拜和迷恋。马越眯着眼睛笑,他穿着米色马甲,长而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扎着一个松散的马尾巴。他不断纠正着女孩们的动作和队型,蓝蔻在彩色的人堆中穿插进退配合她们。最后一个造型完成,音乐嘎然而止,排练厅里忽然一片寂静,蓝蔻被无数的红扇子簇拥着,她展开双手,脸上堆着热情洋溢的笑。时间凝固于刹那,忽然,排练厅角落里响起一阵明亮清脆的布谷鸟的鸣叫声,摆着造型的女孩们发出一阵哄笑,她逃出人群,冲向角落里的小背包,掏出手机,一条短消息赫然在目:五月一日,南下上海,来接我吗?

阁子要来了。五月的第一天,他将踏上南下的航程。蓝蔻合上手机抬头,马越正眯缝着一双细长的眼睛远远地看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蓝蔻也对他笑笑,他被那群跳舞的女孩们包围着,彩色的群装,红色的扇子,胭脂花粉淹没了他。马越在女孩们中间探出头来张望蓝蔻,她却象兔子一样飞快地逃逸了。

阁子将在五月的第一天回上海。他二十多年的成长属于这个城市,记忆中,石窟门院子狭小的空间里,蓝蔻用她幼小稚嫩的眼光看着他,他在她面前投下一个修长的阴影,她站在阁子的影子里对他喊叫着:你离我远一点,你挡住了我的阳光。

阁子挡住了蓝蔻少年时代的阳光,在她终于挣扎着逃离他的阴影后,她却发现,他修长的影子始终跟随着她,她竟然无法摆脱。

雨依然在下,马越站在大客车的通道里向舞蹈队女孩们作演出前的最后交代,车窗外的世界一片潮湿,农田里的麦子齐刷刷地被风吹歪了纤弱的枝杆,闪掠而过的路牌在早晨的烟雨中迷蒙暗淡,高速公路在郊外的田野里穿越而过,没有鸟雀飞舞的身影,天色是阴沉的。大客车里却充斥着女孩们不断的笑声,马越学着某一种方言,表演着一段家喻户晓的小品,这群在舞校就读女孩们笑得前仰后合。如果快乐总是这样容易得到,那是因为她们的年轻和得天独厚的美丽姿色。而马越,却也总能轻而易举地把快乐带给她们,一个成熟的男性,在还没有走出校园的年轻女孩们身上,总能创造出许多令人目眩的光环。

外滩陈毅广场,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在雨中彤然如血,黄浦江浑浊的水翻腾着黄色的浪,海关大钟的敲击声被细雨消释,那一贯旷然的音乐轻弱得几乎无法听清。这个地方,与多年前有着几许不同?崭新洁净的观光护栏,花岗石地面平坦光滑,绿意盎然的植物铺满江边宽阔的通道,人们一如既往地拥挤着。过去,阁子时常拉着蓝蔻的手走在这黄浦江外滩的堤岸边,他们轻捷跳跃的脚步,给那段沉闷的岁月留下多少美丽却凄然的记忆。在这样嘈杂的人群中,人会迷失自己,幼小的孩子,伸出一根细弱的手指,一个温暖的掌心包围住她,然后,在这场人流的冲突中,她便找到了方向。

迷惘的时候,需要一个引导,哪怕是一根手指头的牵引。

蓝蔻换上浅绿色锦缎礼服,撑蓬而开的巨大群摆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她在地下室里困难地徘徊着,等待上台时间的到来。

马越风风火火地冲进地下室,他大声叫着:蔻蔻,你作好准备,还有三个节目就轮到你了。

蓝蔻静默地看着马越,熟悉极了的面孔,这张面孔停留在某一片透明的玻璃外面,伸手可及,却终究触碰到一抹坚硬冰冷的障碍,温暖被阻隔在一壁墙璃之后。

认识马越的时候,蓝蔻刚考进一家剧团。那些年,这个城市的艺术团体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着。十七岁那一年,蓝蔻穿着一件白色绣花衬衣低着头走进黑暗的剧场时,马越正甩着两块竹片眉飞色舞地表演着一段快板说书。考官们坐在剧场台下的椅子里,看不清他们的眼神和脸色,报考的人散乱地坐在下面,等待着叫到自己的名字,然后从侧幕上台,表演自己的拿手绝活。马越表演的时候,蓝蔻还没有轮到。这个有着高壮身材的男人,他穿着一条宽大的军绿色长裤,两块竹片在他手下翻飞跳跃,手法老练,表演娴熟。

下台后,马越坐在蓝蔻旁边的座位上,他发现身边的女孩脸色煞白,细瘦的手抓住椅子扶手正微微颤抖。马越笑起来,他轻声问蓝蔻:你很害怕吗?

蓝蔻惊讶地转头看马越,她一直处于极度的紧张中,她没有发现,马越已经在她身边观察了她很久。

“你很害怕吗?我告诉你,站在台上是看不清下面的人的,你就大胆表演吧。”

蓝蔻点点头,举目无亲的空间里,一个陌生人的关怀便是寒冷的旷野中突如其来的火团,有着烧灼的疼痛感,缺乏安全,却终究是热情洋溢的。

“你表演什么?唱歌吗?那些考官其实和我们一样,他们只是比我们早进来一两年,你别当他们一回事。”

马越一向是自信达观的,即便在那样的场合,他依然表现出无所顾忌的乐天派性格,他的笑是如此温暖,蓝蔻想起了那个有着宽厚手掌的男人,他捏着她一根细小的手指,牵着她走过许多个漫长的黑夜。

黑暗的剧场象一条空洞的时光隧道,把蓝蔻的心收摄而去,她站在舞台上,看不见台下的所有目光,也看不见任何移动或者静止的物体,她张开嘴唱起来,没有伴奏,在吸音效果良好的剧场里,蓝蔻的声音轻微细弱,但却清冽圆润。

马越和蓝蔻都被剧团录取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当人们近乎忘记快板书的时候,马越已经成了一名导演,而蓝蔻,却依然用她真实的嗓音演唱着日新月异的流行歌曲。阁子已经离她很远,那个用消瘦的身影挡住了蓝蔻的阳光的男子,他在北方飘雪的天空里走过多年,这个湿润的南方城市在他的记忆中几近淡漠。少年时代石窟门院子里的一方天空在一个秋天的午后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全部世界,直到他考上北方的大学,他带走了他自己,留下了蓝蔻。

“蔻蔻,上场了!”马越在背后推了蓝蔻一把,跳舞的女孩们蜂拥而出,细雨依然没有停止,外滩广场上的人群里,色彩缤纷的雨伞开遍了整个视野。红色的地毯已被雨水浸得透湿,蓝蔻的歌声在广场上回旋,远处林立的高楼静默地伫立着,喧嚣的风尘没有让这个城市日渐苍老,当那只温暖的手掌永远消失的时候,幼嫩的手指学会了在冰冷的空气中自己探询出一条路,充满了艰险,却有着独立风霜的傲然。

暮春的雨淋湿了蓝蔻的礼服,打着雨伞的人们顾不上鼓掌,只寥落的几声喝彩,然后,演出便结束了。

地下室里塞满了更换演出服和卸妆的演员,马越在人群中叫着:蔻蔻,蔻蔻——

舞蹈队的大眼睛女孩对马越说:蓝蔻有事先走了,她让我和你说一声。

马越的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表情有些沮丧,他问女孩:她说了去哪里吗?

女孩茫然地摇头,那张化着浓妆的脸因为淋了雨而显得色彩斑斓,她嘻嘻一笑,诡秘地做了一个鬼脸,象一只花脸猫,轻巧地跳跃而开。

浦东国际机场候机大厅里,许多戴着统一的黄色遮阳帽的人涌出接机口,蓝蔻紧张地观望着,广播里正报着中国最北方的城市飞往上海的班机已经降落。二十分钟以后,人群渐渐稀散,阁子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蓝蔻有些焦灼,她在玻璃隔栏里看见自己隐约有些苍白的面色,与红色的嘴唇形成色彩鲜明的对比。下舞台以后没来得及卸妆,只潦草地擦了一下脸,胭脂褪去了,唇彩却依然鲜艳。她掏出一张纸巾狠狠地擦掉嘴唇上的颜色,一边左右张望着,在她的记忆中,高挑消瘦的阁子清晰而无法磨灭。

蓝蔻看到一个背着黑色双肩背包的高个子男人从出口向她走来,他看了她一眼,便与她擦身而过,停留在自动玻璃门边的一家书店门口,他穿着棉质T恤,蓝色牛仔裤有着宽大的裤腿。他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似乎在搜寻什么,视线里透露出一丝冷傲,漠然地直视着周围的一切。

蓝蔻跟着他走到书店门口,他又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然后把眼神停顿下来。阁子,十三岁那一年住进了蓝蔻的家,常常用一肩瘦削的影子挡住她的阳光的男孩,他认不出眼前的蓝蔻,他以为这只是一个陌生的、打扮入时甚至有些艳俗的年轻女孩。直到蓝蔻轻轻地叫他:阁子,是你吗?

阁子看着蓝蔻,一袭黑白格子裙装,长头发垂至肩膀。他看到面前的女孩展开了一个胆怯的笑容,这个笑容是如此熟悉,却展露在一张陌生的脸上,然后他看到她启动嘴唇说话:阁子,是你吗?

“蔻蔻!”一抹隐约的慌乱淹没在阁子明朗的笑容里,他迎向面前的蓝蔻。整个接机大厅里,轻缓的音乐萦绕在耳际。

第二天轻握手指牵我走

五月的第二个清晨,阳光很好。明丽的光线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穿着碎花睡衣的蓝蔻没有化过妆,清矍的脸色,白净的皮肤,比昨天机场看见的一瞬年轻清纯许多。

阁子站在餐厅门口,他靠在门框上看着蓝蔻在早餐桌边忙碌,豆浆油条生煎包,一小锅新大米煮的粥,热气喧腾着冒上来,笼罩在低头盛粥的蓝蔻脸上。这是多年以来的习惯,即便有着再丰富的早点,蓝蔻依然喜欢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阁子也喜欢。

那一年,阁子跟着母亲走进这个家门,蓝蔻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梳着两条细小的麻花辫,发梢上扎着一对粉色的蝴蝶结。十三岁的阁子顶着一头凌乱枯黄的头发站在屋门口看着坐在方桌边喝一碗粥的蓝蔻,白色粗瓷汤盅里微弱的热气弥漫而上,遮挡住了小女孩晶亮的眼睛。她抬头看卡在门框里的男孩,阳光被他挡在了门外,只看见瘦弱男孩镶着一圈金边的身影。

“你让开,你挡了我的光!”蓝蔻对站在门口的男孩喊叫着。

一个头发稀少、背脊稍稍有些弯曲、额头已经露出些许荒凉的男人站在女孩身边,他微笑着低声说: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母亲牵着阁子的手走进屋子,他们尽力放轻脚步,破旧的地板还是被踩出扑棱扑棱翘裂的声音。男人对女孩说:叫姆妈,叫哥哥。女孩迟疑片刻,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她没有叫姆妈,那是阁子的母亲,不是她的母亲,一如母亲让阁子叫这个男人爸爸,阁子也没有叫,他就站在狭小逼仄的居所里看着面前这对陌生的父女,从此以后,他将随着寡居多年的母亲在这个家里落户。

八岁女孩叫了一声“哥哥”后坐下,继续把头埋进已经变凉的粥里。阁子始终记得她的眼神,那眼神是何等局促不安却透露着无以复加的倔强。后来,他发现蓝蔻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带着少许的敌意看着他。直到在那个秋天的午后,石窟门弄堂口急剧的刹车声响起,父亲静躺在马路上,他的身下有一滩黑色粘稠的血,象炎夏烈日下融化的柏油,缓慢地流淌而出,他躺在那里再也没有起来,他死于一场车祸。

小小的蓝蔻习惯于伸出她的手放进父亲温暖的手掌里,那一日,温暖的手掌变得冰冷。那是一个毫无异常的秋日午后,父亲对她说:蔻蔻,爸爸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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