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安娜第二次去看斯诺太太的时候,斯诺太太的房间还像上次那样昏暗。
“妈妈,是波利小姐家的那个女孩儿。”米莉慵懒地向她妈妈禀报,留下波利安娜与斯诺太太待在一起。
“噢,是你吗?”床上传来焦急不安的声音,“我记得你,没人会忘得掉你,只要见你一面。我希望你昨天来的,昨天我很想见你。”
“是吗?好啊,我很高兴今天离昨天最近。”波利安娜一边笑着,一边欢快地进了屋,把篮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椅子上。“哎呀!这儿是不是太黑了?我一点都看不到你。”她大声说着,敏捷地走到窗户旁,一把拉开窗帘。“我想看看你的头发是不是像我上次给你盘的那样——哦,你没有梳头!不过,别担心。我很高兴你还没呢,待会儿也许你会让我来盘。现在,我想让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些什么。”
斯诺太太有点局促不安。
“样子看起来不一样,味道也不一样。”她嘲弄道,“那好,带的是什么?”
“猜猜看!你想要什么?”波利安娜蹦跳着绕到篮子旁,一脸的兴奋。
斯诺太太皱了皱眉。
“唉,我什么都不想要。”她叹了口气,“不管是什么,吃起来味道都一样!”
波利安娜噗哧笑出声来:
“这个不一样哦。猜猜!如果你真想要吃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呢?”
女人迟疑不决。她自己从未意识到,长久以来一直习惯于索要那些她没有的东西,因此让她说出真正想要什么,显得不太可能——除非她知道现在手里有什么。现在,很显然,她必须说点什么,这个不同寻常的小女孩还等着她呢。
“呃,当然,有羊肉汤——”
“我带了!”波利安娜叫道。
“但那是我不想要的。”斯诺太太唉声叹气。这时她终于想清楚自己的胃想要的是——“我想要鸡肉”。
“噢,我也带了。”波利安娜在一旁咯咯地笑着。
女人惊呆了。
“两样都带了?”她问。
“是的——还有牛蹄冻。”波利安娜洋洋得意,“我一定要让你一次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所以南希和我就想了这个法子。噢,当然,每一样都很少,但加起来也不算少了!你想要鸡肉,我很高兴。”她得意地继续说着,从篮子里把三个小碗一个一个地端出来。“你看,我来的路上还在想,要是你想要的是肚子、洋葱或别的我没有的东西该怎么办啊?那多丢脸啊——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她开心地笑了。
斯诺太太没有说话,看来她好像正在脑子里努力寻找她丢掉的东西。
“好了!它们都放这儿啦。”波利安娜把小碗在桌子上一字排开。“你明天很有可能想要羊肉汤吧?今天感觉怎么样?”她客客气气地问道。
“不怎么好,谢谢。”斯诺太太含混地答了一句,情绪又低落下来,“今天早上本来想小睡一会儿,结果没睡着。隔壁的纳莉?希金斯又开始练琴了,一个上午都没完没了的,快把我逼疯了!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波利安娜同情万分地点点头。
“我知道,太可怕了!怀特太太也有过这种经历,她是妇女救助会的一名成员。当时她得了风湿热,不能随便扭动。她说要是可以扭一扭也好过得多。你能扭吗?”
“我能——什么?”
“扭一扭啊——移动身体,一旦音乐让你无法忍受的时候,就移动一下身体。”
斯诺太太凝神看她。
“是啊,没问题,在床上——我哪儿——都可以动。”她有一点点生气。
“好啊,你应该为此高兴啊,对吧?”波利安娜点点头,“怀特太太就不行。得了风湿热动都动不了,她说。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要不是怀特先生妹妹的耳朵听不见的话,她觉得自己肯定会疯掉。”
“妹妹的——耳朵?你到底要说什么?”
波利安娜笑了。
“好了,怪我没说清楚,我忘了你还不知道怀特先生呢。你看,怀特小姐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她过来帮助照看怀特太太和这个家。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让她弄明白一些事情。后来,街对面有人弹钢琴,怀特太太很高兴因为她能听见,所以也不再注意这种声音是否打搅了她。她禁不住想,要是她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像她丈夫的妹妹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你看,她也在玩这个游戏呢,还是我告诉她的呢。”
“游戏?”
波利安娜拍着手。
“哦,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早就想出来了,斯诺太太,是什么事能让你开心。”
“开心的事?什么意思?”
“嘿,我说过的呀,难道你忘了吗?你让我告诉你一件可以让你开心的事情——开心嘛,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可以做得到啊。”
“哦?”女人轻蔑地说,“那件事么?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我可能比你更着急吧。”
“哦,那当然,”波利安娜点头同意,带着一丝自得,“我找到了,但是很难。我承认,说实话,开始我脑子一片空白,后来才想出这件事。”
“是真的吗?那好,到底是什么?”斯诺太太礼貌的话语中不乏讥讽。
波利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想——其他人都不像你一样——整天卧病在床,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才对。”她说得颇有感染力。
可斯诺太太却怒目圆睁。
“是吗?!”她从齿缝里蹦出这几个字,显然不认可她的说法。
“现在我就给你讲讲这个游戏。”波利安娜蛮有信心地说道,“这个游戏非常有趣——尽管有点难,但是越难越有趣呀!你看,是这样的。”然后她从慈善桶、拐杖和洋娃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的故事。
故事刚讲完,米莉出现在门口。
“你的姨妈让你回去,波利安娜。”她无精打采地说道,“她打电话到街对面的哈罗家,让你赶紧回去,说你还有什么练习必须在天黑前完成。”
波利安娜不情愿地站起身。
“好吧。”她说,“我得赶紧走了。”突然,她又迸出一阵笑声,“我想我应该为我有双健壮的腿而高兴,这样我才能‘赶紧走’啊,你说是不是,斯诺太太?”
斯诺太太紧闭双眼,没有应声。米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切——泪珠正顺着斯诺太太瘦弱的脸颊缓缓滑落。
“再见。”波利安娜冲到门口,转过头说,“非常抱歉这次没给你盘头发,我本来都计划好的,下次吧!”
7月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对波利安娜来说,那都是些快乐的回忆。她常常快活地告诉姨妈,这些日子过得是多么的开心;姨妈疲于应付,回答她:“很好,波利安娜。当然我非常满足,但是我相信这些日子同样让你受到不少益处——否则的话,我会觉得我没能尽责。”
波利安娜总是用一个拥抱和亲吻来回答姨妈,此类行为至今还总是让波利小姐惊慌失措。一天在学缝纫的时候,当波利小姐又说到“益处”时,波利安娜带着渴望的神情问道:
“波利姨妈,您认为每天都过得快快活活的难道都还不够吗?”
“这正是我的意思,波利安娜。”
“每天还应该从中受益?”
“当然!”
“‘从中受益’是什么意思啊?”
“呃,就是指——得到一定的好处,然后,表现出来。波利安娜,你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孩子!”
“那么,难道只有开心就没有‘从中受益’喽?”波利安娜焦急地问道。
“当然没有。”
“哦,天哪!那您肯定不喜欢它啦,恐怕您一辈子都不会玩这个游戏啦,波利姨妈。”
“游戏?什么游戏?”
“是爸爸——”波利安娜一下子用手捂住嘴,“没——没什么。”她吞吞吐吐的。
波利小姐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今天早上就到这儿吧,波利安娜。”她用简短的一句话结束了这堂缝纫课。
下午,当波利安娜从阁楼小屋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的姨妈上楼。
“嗨,波利姨妈,太好了。”她叫道,“您是上楼来看我的吗?快请进,我喜欢别人和我做伴儿。”她连忙跑上楼梯,把门大打开。
波利小姐本来没打算来看她的外甥女,她上楼来是想取她收在松木箱子里的白色羊毛披肩,箱子放在阁楼向东的窗户边上。然而,让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是,她没去箱子那儿取披肩,而是进了波利安娜的小屋,坐在这把直背椅子上。自从波利安娜来了以后,这种事情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回——她明明是要做一件事情,却临时改变主意,做了另一件让人惊奇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我喜欢有伴儿。”波利安娜又重复说了一遍,转来转去,好像她在盛大的宫殿里款待她的客人。“特别是住在这间我自己的屋子以后。噢,当然,我以前也有自己的房间,但那是租的别人的房子。租来的房子比自己的房子差远了,您说是不是?这间房子归我一人使用,对不对?”
“是,是的,波利安娜。”波利小姐嘴里咕哝着,心想我怎么还不马上站起来去找那条披肩呢?
“现在,我好喜欢我的房间啊,即使没有我想要的地毯、窗帘和墙画儿——”她的姨妈厉声打断了她的话,波利安娜的脸一下涨得通红。
“你在说什么,波利安娜?”
“没——没什么,波利姨妈,真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许你没这个意思。”波利小姐冷冷地回答,“但是你确实说出了口。既然开了头,请接着说完。”
“真的没什么,我以前曾经设想过漂亮的地毯、蕾丝花边之类的东西。但是,当然——”
“设想?”波利小姐又一次打断她。
波利安娜的脸更红了。
“我不该这样想的,波利姨妈。”她急忙道歉,“我想主要是因为我以前很想得到这些东西却从来没有拥有过才会这样的。哦,以前我们从慈善桶中找到两块门垫,很小,一块儿上面沾了墨水印,一块儿破了好些洞。墙画呢,我们只发现了两幅,其中一幅,爸——我的意思是说,好的那幅我们卖了,差的那幅摔坏了。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事,那些漂亮东西我是想都不该想的。还有,第一天到这儿,您带我穿过大厅时,我不该去想我的房间会有哪些漂亮东西。但——但是,真的,波利姨妈,看见五斗柜上没有镜子,只过了一小会儿,我是说只过了几分钟,我就开始高兴起来,因为没有镜子我就看不见脸上的雀斑了。对了,窗户外面的景色非常漂亮,没有哪一幅墙画比得上。还有,您对我那么好——”
波利小姐忽然站了起来,脸色通红。
“够了,波利安娜。”她生硬地说道,“我看你说得够多了。”说完,她转身下楼了。还没下到一楼,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返身上到阁楼去拿松木箱子里的白披肩。
波利小姐果断地向南希吩咐道:“南希,你把波利安娜小姐的东西搬到阁楼下面的房间。我决定安排我的外甥女从现在开始住那里。”此时,离她和波利安娜的谈话间隔不到24小时。
听到吩咐,南希大声回答:“是的,主人。”
“噢,太棒了!”南希对自己说。
一分钟以后,南希兴奋地对波利安娜说道:“波利安娜小姐,快来听听这个消息——你就要搬到阁楼下面的房子去住啦!”
波利安娜激动得脸色苍白。
“你是说——嗨,南希,不会是真的——是真的吗?”
“我想你会信以为真的。”南希得意洋洋地预言;此时她已迅速地从壁橱里抱出一大堆衣服,在衣服堆后面对波利安娜点头,“她让我把你的东西搬下去,我当然会在她改变主意之前搬完。”
波利安娜等不及南希说完,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地跑下了楼。
她砰砰地撞开两扇门,撞倒一把椅子,终于,冲到了波利姨妈面前。
“噢,波利姨妈,波利姨妈,您真的是这么安排的吗?啊呀,那间屋子什么都有——地毯、窗帘,除了窗外的那幅跟楼上的一样,另外还有三幅墙画呢。噢,波利姨妈!”
“很好,波利安娜,你喜欢这个变化,我很满足。如果你以前对这些东西那么向往,那么我相信你会好好保管它们的。波利安娜,请你把椅子扶起来。刚才半分钟之内你已经撞响了两扇门。”波利小姐的口气还是那么严厉,甚至比以前还厉害;然而,出于某种不可名状的原因,她有种想哭的冲动,这种感觉对波利小姐来说还很陌生。
波利安娜扶好椅子,说:
“是的,我把门撞响了。”她欣悦地承认,“我刚到那间屋子去看过,我想您以前也大声关过门吧?”波利安娜停下来看着姨妈,产生了新的兴趣,“波利姨妈,您以前就从来没有大声关过门吗?”
“我希望——从来没有过,波利安娜!”波利小姐惊呆了。
“哎呀,波利姨妈,好遗憾哪!”波利安娜的脸上写满了同情。
“遗憾!”波利姨妈重复了一句,晕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错。您看,如果您想大声关门,就可以把门关得砰砰响;如果您想都不想的话,说明您对任何事情都高兴不起来。大声关门有时是控制不了的啊。我很遗憾您从来没有对任何事情高兴过!”
“波利安娜!”波利小姐气得直喘粗气。但是波利安娜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回答波利小姐的是远远传来的阁楼梯口砰的关门声。波利安娜忙着给正在“搬家”的南希搭把手。
客厅里的波利小姐,平静的心绪似乎被扰乱了;她当然也曾经高兴过——为某些事情高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