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的突围是在凌晨。趁着夜光,三百人疾速前进。可是,吴军早已有了准备,我们很快被发现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一声令下,大家边杀敌边加速往前冲。可是敌人太多,我们逃不远就又被追上,形势危急。
王甫对我说:“将军,我们人太少,这样不是办法,必须有人在后面挡一挡。请您先走,我带几十个兵士断后!”我大喝:“你忘了我说的话了吗?大家生死与共!”王甫几乎是哭着请求道:“将军啊,请您让属下为您尽最后的力吧!”
我鼻子一酸,不忍再看他,只说出“保重”两个字,就带队继续突围了。王甫冷静地指挥着几十个兵士布下疑阵,或左或右。吴军一时真被弄迷糊了,追击速度就这么慢了下来。但王甫的几十个人终究力量有限,在游击着杀了百十个东吴兵士后,他们先后倒下了。王甫身中数刀,却依旧紧握着长剑死战,直到吴将潘璋的大刀划过他的喉咙。
我军虽然一度摆脱了追兵,但吴军沿途也早有埋伏。几番冲杀,我军折损大半,老周在我身边左右保护,也受了重伤。
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暂时没有了追兵,可是老周也已经撑不住了。我们停下来休息。我看着平时鞍前马后的老周浑身浴血,心如刀割。老周疼得脸孔扭曲,却分明笑着说:“我老周活了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就是我心中的神,像兄弟一样待我……我真的很满足了……为了大哥……老周到了最后也……”老周的话没有说完,但他的脸上写满了满足。我抱着他,双肩剧烈地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任凭无声的泪水刷过脸颊。
来不及伤感,甚至只是草草掩埋了老周,我们就不得不继续向前。经过一片沼泽地时,埋伏的吴军用了弓箭,一支支箭像雨点般射向我们。我在尽力闪躲中突然听到一声:“将军小心!”感觉身体被旁边的赵累推了一下。与此同时,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后心。
“赵累!”我大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带着无尽的悲凉,我们冲出沼泽。我看看身边,只剩下了平儿和八九个士兵。
前面是一片树林,身后喊杀声渐弱。我对平儿说:“冲过这片树林,我们就真的算是突出去了。记着,如果为父过不去,你不要回头!”平儿沉着地说:“爸,我们都能过去!”
谁知,就在我们策马冲进树林不久,几支绊马索突然伸了出来。纵使我的赤兔神骏,也没有躲过这次突袭。我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埋伏的吴军一拥而上,我甚至来不及坐起来,就被几条绳索绑住了。赤兔马早已有如至交,挣扎着想冲来救我,但吴兵齐上,早把它捆住。
我只觉摔得头晕目眩,唯一庆幸的是我发现平儿冲过了绊马索。我大喊:“平儿快走!”但这个孩子却大吼一声,调头向回冲来。我大喊:“快走啊孩子,你救不了我的!替我报仇就是了!”平儿大叫着:“爸,我们都能活着出去!”他左右冲杀,刀舞得如飞电一般。我明白,平儿的刀法已经尽得我的精髓,而且青出于蓝了。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平儿专心杀敌,卑鄙的吴军居然又放了暗箭。平儿躲闪不及,被一箭射中肩膀。我心疼得双眼一闭。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已经跌下战马的平儿身上带着箭,正狂挥大刀向我冲来,边冲边喊:“父亲,我来救你!”眼看他连砍数人,就快冲到我面前,我却发现他身后一个敌将正握着长矛向他刺来。我大叫:“小心后面!”
然而太晚了,平儿已经从背后被一枪刺中,长矛穿过了他的身体。“平儿!”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在晃动。但平儿在倒下的那一刻掷出了手中的大刀,刀直射向我的面门。我心领神会,突然低头一蹲,大刀正好划破我背上的绳索,直插进我身后吴将的胸膛。
我狂吼一声,双臂奋力一震,绳索尽断。我不顾一切地扑向平儿。他在我怀中,对我说:“父亲,别为我难过,我好开心,我马上就可以见到小娟了……”平儿的双眼失去了色彩。这么多年来,风风雨雨我们父子一起走过,没想到在今天划上了句号。
我已经哭不出来——张着大嘴,嗓子里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也许痛到极致就没了眼泪。慢慢放下平儿的身体,我缓缓站了起来。风吹着我已经斑白的头发和长须,但我不冷,我只觉得身边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身边的吴军兵将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只把我围在当中。他们有组织地高喊着:“投降免死!”我的心好疼啊!疼得我只好咬紧牙齿,却把牙咬得几乎碎掉。满嘴鲜血淋漓中,我挤出几个如铁般的字:“桃园之义,绝不背弃!尽忠报国,除死不休!”我想,这将是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语言。大哥、三弟,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寒风凛凛中,那个刺死平儿的家伙居然主动出击了。他握着一把大刀向我冲来。我身形一晃,反手夺下了那把刀。一声长喝中,我挥手一刀把他从中斩成两半。吴军将士看我瞬间就下了杀手,全吓傻了。我却不再迟疑,吼叫着舞刀乱砍,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我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我只觉得身边的人不停地倒下。杀,杀,我要杀光他们!我是关羽,我万人莫敌!但在敌人的惨叫中,我却没有任何快感——不只没有快感,我甚至没有任何感觉。我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一个人在山上练着这套桃花刀法。
慢慢地,我右臂的伤口又裂开了,并很快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我的右臂今生已经再无法为我举刀。无所谓,我一只手也要杀光他们。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自己的血。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感觉到痛?鲜血狂飙中,我眼前一黑,一阵耳鸣中,我只听见一声马嘶——那是我的赤兔。赤兔,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在黑暗与晕眩的世界里,我却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我的头脑仿佛异常清醒,一幅幅画面在我脑海里浮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沉重的男低音传入我耳,那声音带着些遗憾,也带着些沉痛。我知道,那是吕蒙的声音:“送关将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