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五十五,我在X市警察局外面的柳胖子茶餐厅,把照片交给了金队长。我讨厌警察局的气氛,所以打死都不愿再踏进那里面半步。
“金队长,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我说。
“说。”金队长啜了口蓝山咖啡说。
“你出队调查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我以试探的口吻问。
“可以。”想不到金队长一口答应了。
“不过,”金队长接着说,“只准旁观不准插嘴。”
“这个我保证做到。”
“但是,如果我有想法可不可以私下和你交流。”我得寸进尺。
金队长咧嘴一笑,说:“仅限于此。”
星期天下午两点,金队长带齐人马来到新区教堂。
他事先通知教堂负责人陈长老召集4月25日参与拍照的人和当日没在内的其他工作人员。
陈长老比方长老稍年长,但腿脚很不灵便,他颤颤巍巍地带着众人上了教堂二楼。
金队长将手下分为四组,两人为一组,分别盘问有关人员。我就充当金队长的副手,帮他做笔录,以前警队缺人手时我也干过这档子事。
金队长和我尾随陈长老来到他的办公室。我们三人一落座,金队长就开口了。
“陈长老,我想请你回忆一下,2010年4月25日的这张照片的具体拍摄时间。”
“这个,”陈长老为难地说,“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已经记不清了。”
“请你再仔细想一想。”
陈长老发了一阵子呆,才勉强说道:“可能是下午一两点吧,我不确定。”
“为什么要拍这样一张照片,有什么纪念意义吗?”金队长继续发问。
“嗯……等一下,我查一查。”陈长老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身后的书架上找到一本小册子。
他左翻右翻,折腾了十来分钟,才抬起头来喜出望外地说:“终于找到了,我这里有记录。”
“教堂修缮募款演出最后一次全体彩排,拟定在4月25日晚上摄制一组纪念照片,4月20日。”陈长老重新坐了下来,看着小册子念道。
我一边听他一字一顿地读着一边把他的话记在临时记录本上。
“这个是什么册子,能给我看看吗?”金队长问。
陈长老说:“当然可以,这是我的备忘录,有要紧的或是马上要做的事,我都会记在里面。”
金队长看了几页说:“拍照的事是你自己的主意吗,还是别人提议的?”
我搞不懂金队长为什么一直围绕着照片提问,不是应该切中要害,直接问当天发生的怪事吗?可我只张了张嘴,把疑问又咽了回去。
陈长老愣了一下,马上说道:“是,当然是我的主意,教堂里的事一向是我拿主意的。”
“好。我还想问问你,当天,教堂里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金队长把小册子还给陈长老,轻松地说,“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也可以。”
陈长老眨巴着眼睛,重复着金队长的话:“特别的小事……”
坦白说,我不指望这个记忆力糟透的小老头能回忆起什么特别的事。
但,金队长却饶有兴趣地盯着陈长老。
“有!”陈长老一拍脑门说,“那天,我的拐棍丢了。”
“我到现在都找不到合适的,害我到教堂都要坐车,以前我拄着拐棍走十分种就到了。”陈长老怒气未消地唠叨着。
“你怎么确定是4月25日丢的?”金队长平静地问。
陈长老挥着手激动地说:“这根拐棍是我在去年的4月25日托人定做的,用到今年的4月25日刚好是一整年。那天,我还想着再叫那个师傅帮我做一根送给我的一个老朋友……”
金队长适时地打断了陈长老的喋喋不休:“你是怎么发现拐棍不见的?”
“我在教堂里走动一般不用拐棍,那天,我到了办公室就把拐棍放在这个位置。”陈长老指指办公桌旁的墙壁说,“然后,我就下楼了。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它不见了。”
“你下楼之前锁门了吗?”
“好像没有,因为我下去处理点小事就马上回来的,再说,我办公室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有去找,或是叫别人帮你找吗?”
“很多人帮我一起找,就是没找到。”
“好,谢谢你的配合。”金队长客气地说,并起身准备离开。
在二楼的过道上,我们碰到过来找陈长老的方长老。金队长说,有些话想要问他。方长老请我们先到他的办公室等他,他随后就到。
方长老的办公室在东面左边第一间。里面的布置和陈长老的办公室差不多,可能所有长老牧师的房间布局都一样。
我们等了大概二十分钟,方长老才姗姗来迟,比起陈长老,他更像个大忙人。
“方长老,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参加4月25日的拍摄?”金队长不等方长老坐稳就递上了照片。
“这个……”方长老还没回过神。
我翻了一页纸,准备记录方长老的言行。
“那天,我在接待一批访客。”方长老拿出手帕揩着汗说,“你知道,陈长老不怎么方便,很多事情需要我代替他去做。”
“据我所知,参加拍摄的只是部分人员。当初不是计划全员拍摄吗?”金队长问,好像对此心知肚明似的。
方长老挪了挪位置,窄小的圈椅正好卡在他的腰部。
“本来是这么计划的。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些人请假,有些人又临时有事……你知道,我们又控制不了。”方长老无奈地摇摇头。
“拍摄纪念照是谁提出来的?”金队长又问了这个问题。
方长老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说:“陈长老提的,但是我去实施的。我们请了专业的摄影师来拍。”
“专业的摄影师?”金队长不经意地笑了笑,“专业的摄影师会拍出这样的效果?”
方长老看了看照片,重重地揩了几下额头的汗,尴尬地说:“可能,可能是哪里搞错了吧。”
我在记录本上认真地写着,偶尔抬头看一眼胖胖的方长老,他擦汗的动作有时候显得有点神经质。
“当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金队长不动声色地问。
“没有……或许有,但我想不起来了。”方长老沉思了一会儿,说。
金队长交叉着双臂说:“我听陈长老说,那天他丢了拐棍。”
“对对,有这回事。”方长老仿佛如梦初醒,“他还兴师动众地让大伙帮他找。”
“我事后才知道的。”他又加了一句。
“没别的让你有印象的事吗?”金队长仍不善罢甘休。
方长老捏着手帕想了想,说:“真的想不起来了。”
“好,谢谢了。不打扰你的工作,我们走了。”
方长老和我们一同站了起来,目送我们离开。
出了方长老的办公室,我问金队长:“接着我们去问哪个人的口供?”金队长摩挲着头发说:“我已经把其余的人分派给小吴他们了。嗯,我们就在教堂里四处转转,说不定能搜集到意想不到的线索。”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腮帮上干瘦结实的肌肉推向耳旁,沟槽似的酒窝像两个大大的括号。
我一眼就看穿了金队长迷惑人的假笑,他想摆脱我独自办案,这小子可真是不守信用,我也不再做一只锯了嘴的葫芦。
“好主意,我们一起吧。”我卷起记录本塞到随身携带的公事包里。
金队长看着我的一连串动作,表情跟吃了一记闷棍似的。我的意思“昭然若揭”,他不同意就别想拿到我做的那本记录。
“好,好,哈哈……”金队长难为情地摸着他的板寸头说。
“请问,你们是警察吗?”
正当我们两人在进行激烈的心理拉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消瘦的女人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你们是来调查叶英子的案子?”女人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我们是警察。”金队长收敛了笑容,义正词严地回答道。
女人的眼睛一亮,她往四周看了看,然后用一只手遮住嘴巴,小声地对我们说:“我知道她的一些事情。”
我和金队长面面相觑。
“跟我来。”女人神秘地说,转身在前面带路。
我以为她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密林幽谷,原来只是来到楼下大堂外的小厅。
在小厅一侧的休息区,那个女人找了张背对门口的椅子坐了下来,我们面朝她坐下。
那个女人回头望了几眼,压低声音说:“你们要调查的是不是4月25日的事情?”
“是的。”不等金队长开口我就做了回答。
“我能看看照片吗?”女人提了个奇怪的要求。
金队长默不作声地从衣兜里拿出照片,女人低头看起照片。
“看,这是我。”她指着第二排的一个人说,眼里竟有几分自豪。
我和金队长都在心里嘀咕,这个女人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她看我们没什么反应,就扫兴地把照片还给金队长。
“其实,”她垂下眼睛说,“在拍照之前,我就发觉叶英子有点奇怪。”
“她怎么了?”我和金队长不约而同地问道。
女人垂着眼睛沉默了。
“她怎么了?你说说看。”金队长瞪了我一眼,催促道。
女人像受到了鼓舞,她抬起头,眼睛又变得神采飞扬。
“在拍照前,摄影师留给我们几分钟整理仪容。叶英子就站在我后面,我把自己弄妥当就去帮她。”
“她里面穿了件高领的无袖雪纺衫,胸前有一排扣子。我说:‘大热天的把扣子全扣上既闷又不好看,我帮你解开几颗,到第五颗就完美了。’”
“你们说我这个提议多棒,她居然摔开我的手,又把扣子扣回去了。还烦躁地跟我说:‘我就喜欢这样!’”女人夸张地摊开双手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她那天和往常判若两人,又急躁又没礼貌,。”
我暗想,这个女人真是少见多怪,有主见的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穿衣品味受到质疑,像叶英子这样的女人尤其如此。
“你所讲的对我们的案件非常有帮助,谢谢你,对了,你姓什么?”金队长说。
“我姓朱。”女人赶紧笑逐颜开地回答。
“谢谢你,朱女士。”金队长急着要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
小厅里不时有人经过,往我们这边偷看上两眼。教堂门口有一两个探头探脑的人,好像也对我们的窃窃私语兴趣浓厚。
我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人观赏,所以也急切地想要离开。
“我还没说完呢。”那个女人眼神哀怨地说道。
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害我们两个悻悻地坐回座位。
“除了叶英子,那天教堂里也特别古怪。”女人表情惊悚。
我和金队长漠然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拍照的时候,我一直听到一个婴儿的哭声,时高时低,不断地从大堂门口传进来。”女人出神地看着我们,仿佛又听到了诡异的婴儿哭声。
金队长例行公事地问道:“声音持续了多久?”
“拍照结束后,就消失了。”女人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你站在第二排,在叶英子的正前面,拍照时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吗?”我问道。
“奇怪的事?”女人满脸错愕,“什么奇怪的事,谁看到了?”
她问个不停,似乎为错过此等好事而惋惜。
“古力,这位女士的话你都记下了吗?”金队长把脸转向我,他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个女人在梦呓。
“都记下了。”我合上几乎是空白的那页纸。
女人向我们告别,心满意足地走进了大堂。
看着她的背影,我对金队长说:“我们遇到了一个表演狂。”
“只是现实没有她发挥的余地。”金队长感叹道。
突然,他正色对我说:“古力同志,你好像忘了向我保证的——把好嘴巴这道关。”
“是吗?彼此彼此。”我不以为然。
但是得罪金队长对我没有好处,于是我又立即改口:“对不起啊,金队长,我一时忘了。以后决不再犯,敬礼。”
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金队长被我逗乐了:“你小子没个正形。”
我和金队长在大堂里实地模拟叶英子4月25日拍照时的情形。
金队长正对大堂门口站在叶英子大概站立的位置。我作为吸引叶英子注意的目标物站在各个不同的地方,测试金队长(也就是叶英子)能不能目击到我所在的位置。
“队长。”小吴和其他刑警从二楼楼梯上走下来,“都问完了。”
“有什么线索?”金队长走上前去。
“这些人的口供都模棱两可,没什么价值。只是,”小吴抓抓耳朵说,“有一个同工不怎么配合,我们用尽了办法,他还是拒绝回答,感觉他这里有点……”小吴指着太阳穴停住了话头。
“一个牧师说,拍照的时候,那个同工正好站在大堂门口的位置。”小吴又继续说道,“所以,我想他的口供应该派得上用场。”
“那让我来会会他。”金队长狡黠地一笑,这个挑战激起了他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