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湾村，在山西偏关县。地处晋、陕、蒙三省区交界处的黄河边上。
偏关与宁武关、雁门关合称长城外三关。此三关鼎峙晋北，互为犄角，是北疆之门户，京师之屏障。古人有诗赞誉其为：“雄关鼎宁雁，山连紫塞长。地控黄河北，金城巩晋强。”老牛湾村的望河楼城堡就是偏关长城的标志性建筑。
在这个晋、陕、蒙三省交汇处，宽阔的黄河把山西与内蒙古分隔开来，两地隔河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这里蕴含了久远的历史，这里曾经上演过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大戏，这里曾经是喧嚣热闹的商贾之路。如今，这里曾经的一切都平息了，老牛湾走过了一个千年轮回，恢复了它千百年前的原始风貌。它远离三省所有的现代城镇，毫无一丝现代化气息，只留下一个原始破落的古堡和古堡最后的守护人。
——自题
四年前，我第一次到老牛湾，惊险的路途、黄河边千沟万壑的素颜景象，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对晋西北这片古老、偏远而又恬静的土地的敬畏。
三年前，重返老牛湾，我的目光不仅仅只是停留在长城，开始关注老牛湾的社会现状与民情，并对老牛湾城堡最后的守护人——老宋一家同样产生了守望的情感，在心中祈愿他们不久的将来能够脱贫，过上好日子。
两年前，当我再次探访老牛湾的时候，我当初那一丁点儿的淳朴愿望失落了，甚至有点儿茫然。
在这个晋、陕、蒙三省交汇处，宽阔的黄河把山西与内蒙古分隔开来，两地隔河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这里蕴含了久远的历史，这里曾经上演过民族纷争与融合的大戏，这里曾经是喧嚣热闹的商贾之路。如今，这里曾经的一切都平息了，老牛湾走过了一个千年轮回，恢复了它千百年前的原始风貌。它远离三省所有的现代城镇，毫无一丝现代化气息，如果游人错把路边偶遇的电线杆当做枯败的树干，那么，再面对那片残存的、破旧的古堡石窑，也许会误以为时光倒流。
老牛湾城堡的下面，古老的黄河千百年来流淌不息；城堡的周边，长城静默俯卧。陈年的战火硝烟过去之后，很少有人能够再想起这个偏僻的村落。城堡衰败了，败得很颓然，而留守在城堡的人，生活亦很颓然。与他们相伴的，是古朴原始的民风，拮据的家境，清苦的日子。
古堡清静了许多年。留守的人与物互为依靠，相安无事。望着苍天，守着黄河，河水奔腾不息，太阳东起西落。年复一年，循环往复，这个几乎被世间遗忘的角落、这块历代兵家驻扎和用武之地，厚重的历史和民族文化沉积在恒久不变的黄土之中，也被埋没在苍凉的岁月里。
古堡荒废之后，城墙的石头被原先的村民拆来砌自家的院墙，古堡内建了十几家村民散居的石窑院落。只是到了后来连村民们也无法依靠撒在青石上的那点黄土度日，纷纷迁到古堡东边两里外的一片坡地上，古堡又再一次丢荒了，只剩下一家无力搬迁的农户始终恪守在这里，俨然成了古堡的守护人。石窑的主人名叫宋二栓，我称他为老宋。
老宋的祖上在战乱期间逃离偏关来到老牛湾安家落户，守在废弃的古堡里，几代人一百年间建起了四孔石头窑洞，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老牛湾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石头，这个建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的古堡群落，尽管窑洞的样式是典型的山西民居风格，但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清一色的石头。石墙石院、石碾石磨、石杵石臼、石窑石屋、石炕石柜、石地板石窗台，屋里屋外简直就是一个石头的民俗展览馆，人们来到古堡，俨然进入了一个“新石器时代”。老宋家的百年石窑虽然简陋，可宋大嫂每天都勤于打扫，柜面、灶台擦得锃亮。地面由形状不规则的大石块铺就，石缝间用水泥补平，并描了红漆。早上只要宋大嫂有工夫，她都会端盆水过来，拿着湿布，蹲着擦地。擦过的石板在阳光射进石窑的那一刻显得湿润光亮。
我第一次到老牛湾的时候，不知道有老宋这一家子，也没注意老宋的窑洞。第二次到老牛湾，见到了宋大嫂和她的二姑娘，却仍然没有见到老宋，据说是到黄河对岸的内蒙古那一边做苦工去了。老宋家那一片青黄不接、瘦弱的玉米苗，眼看着又是一个歉收的年景，宋大嫂一脸无奈。而她除了焦虑地在地里转悠外，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办法来改变这种状况，只能眼巴巴地望天打卦，希望能来点雨水。再就是巴望着河对岸的丈夫能多弄回点儿钱来，贴补家用。“老宋在那边打石头，一天干十个小时，工钱不多，也总比种地要强，两个儿子上学都要钱呐。”大嫂怕我不明白，接连对我说了两次。在这困难的当口，她心里最放不下的，依旧是两个孩子的学费。我当时在想，那些旱地里的东西是没什么指望了，若老宋在那边能挣到钱，兴许慢慢还有脱贫的希望。
直到第三次造访老牛湾，再次来到老宋家的窑洞前，我才终于见到了这个百年窑洞的主人，但他家的情形却无论如何让我兴奋不起来。
这一次，情况比前一次更糟。虽然见到了从河西回来的老宋，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打工挣钱回来、改变家庭面貌的喜悦之情，相反却陷入了另一个更为窘困的境地。事情的缘由是地处偏僻的老牛湾终于也被无孔不入的开发商盯上了，开发商的“宏伟计划”是要将古朴的老牛湾打造成旅游胜地。开发商的设计是：游客可以坐在长城边，看着黄河的波涛，住在五星级宾馆里，品正宗的爱尔兰咖啡，抽纯正的哈瓦那雪茄，如果你还想桑拿按摩，那也没问题。当然在实现这一切之前，老宋的百年石窑是不能住了，而开发商承诺的赔偿款不足以盖一间棚户，老宋的十几亩旱地也要被征用，日后的生计毫无着落。由于老宋不屈从，全家还在夜半三更遭到一群不明来历的蒙面人强行闯入，一顿暴打……
“凭什么毫无缘由地把我们撵走？凭什么四口百年窑洞才值三千多块钱？我们不能被白打！这件事情难道就不了了之了？”老宋一边捂着伤口，一边悲愤地对我说。“我们山西黑砖窑事件就是因为有媒体揭露才被曝光，像我们的事，如果没有媒体曝光，也会不了了之。我们没法与政府说得上话，也没有人会关心我们的死活！”老宋十分愤怒与绝望，他一直希望能讨个说法。在强大的商业利益面前，农民永远是弱者。在某些权势人物看来，他们如沙尘、如草芥，完全可以不屑一顾。
老宋对我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几代人的心血与命运都沉积在老牛湾这片土地上，到了他这一代，日子却过得如此艰难，甚至到了贫困潦倒的地步。由于穷，当地人连媳妇都娶不上，只能到几千里外的四川半娶半买地弄回来一个诚实女人一起过日子。他的祖上还有能力垒砌了四口石窑，而他却连保住石窑的能力都没有，他说这世界真的是颠倒过来了，他有愧于祖先。
强迫搬迁的事情将老宋一家的生活窘境逼到了极限，面对近乎绝望的两口子，我感到自己力量的微弱，我无力阻止开发商的铲车，也无力改变老宋家的现状。
老宋两口子前后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前面两个是女儿，后面一对是双胞胎男孩。一生贫困的老宋把所有的致富希望和美好前景都寄托在两个双胞胎男孩身上。只要有一点积蓄，就全部押在两个男孩身上，供他们念书，希望将来有出头之日。双胞胎男孩在七十多里外的县城读书，而两个女儿早早辍学，年纪大的姐姐在外地打工，小的也有十六七岁了，由于目不识丁，加上年龄小，不便外出，只能待在家里，终日与母亲为伴。宋大嫂说，到哪天实在熬不下去了，就囫囵找个男人嫁出去，好歹也能为拮据的家庭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老宋家里共有十二亩旱地，种上了玉米、大豆、小米、土豆等。这个“旱地”的概念完全是干旱的“旱”。晋西北常年缺水，守着黄河也没有什么办法。老牛湾村在黄河边上七八十米高的峭壁上，没有提灌设备，黄河水上不来，靠人力下崖去取水，那是杯水车薪，解不了土地的干渴。只能靠天吃饭，指望老天爷开恩。遇上旱天，农作物歉收，连口粮也不够。我前后几次到老牛湾，每次看到老宋地里的作物，玉米杆都长得“骨瘦如柴”。而除了地里的耕作，闭塞的老牛湾根本没有其他的活可做。要养家，要让孩子能读书，年近六十的老宋只能另谋出路，到黄河对岸的内蒙古打工，挣钱养家。按照晋西北地区过去的说法，就是“走西口”，把家里的农活扔给了媳妇和女儿打理，能收多少算多少。
而现今，老宋因伤一直无法外出打工，没有收入来源，他培养两个男孩的愿望也因遭遇困境而落空。在我去老宋家探访之际，听老宋说其中一个孩子已经辍学，在县城打工，另一个男孩在我逗留期间，一直没有言语，在炕上蒙头大睡。
面对老宋一贫如洗的家，我明显感觉比我先前到来时显得更为破落和潦倒，老宋夫妇那伤心欲绝、贫困无助的模样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无法想象这块贫弱的土地一旦遭遇了资本的覆盖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到那时，质朴的农民、凋零的古堡、残缺的历史美感都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浮躁的心态、狂野的挥霍、凌乱的脚步和不经意的毁坏。
我在担忧，没有了老宋们的生生不息，老牛湾就会重新变为一块毫无生活气息的冰冷的石头，那些不伦不类的四星级酒店如果真的矗立在老牛湾上，长城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长城保护与旅游开发难道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吗？
黄土地上的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生活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无论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还是安逸祥和的平常光景，他们始终恪守在这道原始的农耕民族的分界线一边。除了奔腾的黄河，除了青石板上覆盖的黄土，除了祈盼苍天风调雨顺，除了那双永远都不可能停顿的粗糙的手，还有那些曾经守护了他们的家园，现在已经疲惫不堪、静默不语的城堡与城墙，他们还能依靠什么额外的资源来改变自己的状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