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足固原，但我依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匆匆过客。我亲近固原，因为固原有我钟情的长城和历史。长城为什么会根植在这片土地上，长城对固原的历史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没有固原这个“塞子”牢牢地镶嵌在南北要冲的萧关古道上，中原民族与西北民族融合的历史是否会改写？假如没有固原这个民族交融的枢纽，西海固的民众是否还会固执地守望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他们完全可以北上河套，南下关中，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地表贫弱的固原究竟有什么吸引力？所有这些困惑，我都在不停地问自己，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多次行走悟出一些答案。
——自题
初秋的十月，天高云淡。我从兰州出发沿312国道东行，经过甘肃的榆中、定西、会宁、静宁等地，进入宁夏南部，翻越了高耸的六盘山，在经历了孤寂、干渴和饥寒的磨难之后，太阳下山之前，我来到了山脚下的固原。
在我浅陋的历史地理常识中，原本并不知道固原这样一个西北城镇。如果不是因为被这里的一座两千多年前的战国秦长城所吸引，如果不是诗人王维当年路过萧关时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绝唱震动了我，我也许今生与固原无缘。因此，当我风尘仆仆地搁下行囊，回首遥望身后那座高耸入云的壮美山脉时，内心已经涌出一股激情。这股激情，在我辗转上六盘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了。
其实，早在七十多年前，一位伟人率领着几千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红军将士行程两万五千里，攀登上六盘山主峰时，他内心荡漾的激情早已喷涌而出。面对眼前的逶迤群山、苍茫大地，还有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贫困无助的西北民众，毛泽东满怀深情地引吭赋诗：
天高云淡，
望断南飞燕。
不到长城非好汉，
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
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
何时缚住苍龙？
毛泽东同他的战友们堪称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英雄。仅仅过了十四年，他们便把“苍龙”牢牢地缚在手中，并建立起他们浴血奋斗为之追求的那个大同世界。在政治地理的概念中，六盘山与山下的固原都换了人间。
固原地处宁夏南部贫困的山丘地带。多少年来，黄土高原的苍凉与混沌、荒芜与贫瘠依然主宰着固原的生存与发展。以固原为圆心，在这个黄土塬周边方圆数百里内所囊括的西吉、海原、隆德、彭阳、泾源等地构成了一个闻名于世的“西海固地区”，而“西海固”这个地理概念却是一个贫穷的代名词，甚至上了联合国“不适合人类居住地”的名单之中。相比于“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的社会变革，西海固这片土地的变化显得微不足道。
进了固原城，还没来得及看清城里的模样，一阵劲风吹来，卷起漫天的尘土，劈头盖脸地遮盖了我的视野。从双手掩面的指缝间隙望出去，尘埃、纸屑、塑料袋到处飞舞，哦，这就是黄土高原！我的感觉告诉我已经来到一个陌生的、需要用全副身心去体验的境地。
我叙述的故事要从固原城池的北门“靖朔门”开始。
固原城原本四周都围有高墙，西汉时期安定郡的设置成就了固原的历史。“文革”时期，原本好端端的四面城墙没能逃过被拆毁的厄运，墙上的大青砖也全被扒下来用做修防空洞的材料。
从此，固原城作为“城”的概念不复存在，城区的建设也从此突破了“城”的范围。孤单残留的“靖朔门”成为传统固原城的一个地标，它孤独地矗立着，寄托了人们对固原城所有的远古幽情。
城墙拆了，固原也扩张了，它合并了西海固各县，成了宁夏南部的“领头羊”。然而，即使固原的张力再大，它似乎也无法突破围城的另一道城墙，那就是城外西郊那一道望不到边际的、厚实的战国秦长城。它是固原的屏障，也是农牧区域的分界线。它见证了固原历史的演变、民族纷争与民族融合的悲喜剧，也见证了固原的兴衰。
一道古老而又悠远的城墙，把塞内塞外分割开，城墙两边的历史与这城墙一样厚实。发端于西亚沿海的丝绸古道沿城墙边走过，商贾、使节、僧侣、游人如织，曾留下了熙熙攘攘的身影和脚印；草原骑兵与中原军队在这里反复厮杀，血流如注；北方少数民族在这里演绎了一次又一次的跑马圈地、政权更迭；固原时而为中原的属地，时而是“胡人”的地盘，几乎所有的北方民族都在固原留下过生活的痕迹，它不愧是一座各民族的“大熔炉”。这里曾经的山明水秀、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绿柳成荫，给了历朝历代文人墨客以无限的遐想。固原的故事，就是一部中原疆域反复伸缩、胡汉民族水乳交融、中外文化与南北文化相互交流的历史传说。
具有如此令人炫目的历史，固原的今天竟然不及昨日的辉煌，细细想来，就其历史发展历程来看，它虽未能持续辉煌，像有的古城逐渐演化成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不至于衰败，沦为废墟。究其原因，除了上述所说的地域因素外，也是由于相对封闭的黄土高原，正可谓“荣也黄土，衰也黄土。”今天，当你在城内随意站在一个制高点举目四望，固原城的外围被四面厚重的黄土塬所困。四周的黄土塬将固原与外部分割成两个世界，成了瓮中之城，严重地制约了它的发展，传统的古城缺乏杀出重围的“利剑”。
构成“西海固”之一的西吉县就在固原的旁边。秦长城与之相伴了二千二百多年，贫困的影子也伴随了它二十二个世纪。在这片广袤的黄土地上，稀稀疏疏地生活着十多万贫苦的农牧民。因为是山区，这里的田地大多开在近乎五六十度的斜坡上，农民以种植玉米、小麦、荞麦为主，在风调雨顺时，平均每亩产能有350斤，平均每户人家种地年纯收入约为1550元，人均不足300元。由于缺水以及早年无序的砍伐与生态破坏，新的黄土高原还在不断地成长，新的沙漠正在疯狂地围歼这片家园。贫困的农民一批又一批加入到外出谋生的农民工行列，希望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掘出新生活的财富，而原来的家园将被他们抛弃。
这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水比油还要宝贵，打井打到十五米深也难有充足的水源。西海固地区的干旱与缺水举世闻名，曾被认为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在西海固，望不尽的黄土丘陵，年降雨量只有二百多毫米，不及南方的一场暴雨，而蒸发量却超过降雨量的十倍。土地皲裂，河床干涸，骄阳似火，地里的庄稼也失去了生机。不仅树木和农作物难以生长，人畜饮水也十分困难。
在紧挨着秦长城的西吉县将台堡乡的一个小村子，为了解剖西海固这只贫穷的“麻雀”，我走进了复员退伍军人司玉海的家里。司玉海并不简单，他1964年当兵，当上了时任中共宁夏回族自治区区委第一书记、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杨静仁的卫兵。可惜1969年因伤病复原回到家乡，心里一直很郁闷。
老司的家单门独户，在一条简易公路的路基下方。夯土墙环绕的院子并不算小，环顾四望，院子里空空荡荡。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告诉我说全家最值钱的就是拴在院墙一角的那头寂寞的老黄牛。它是老司的好伙计，春耕、犁田、播种全都仰仗着它。走进土夯的房屋，低矮、昏暗、局促，除了一边墙上挂着老司年轻当兵时的英俊照片，表明这家的主人不同寻常之外，别无长物，我们说话也只能挨着炕沿。
因为缺水，老司家里头的几亩地，一年到头种下的小麦，亩产只有两三百斤。产量仅够维持人和牲口最低的温饱标准，难有更多的奢望。另外也种土豆及胡麻，只是稀稀落落的，很难有好的收成。乡里没有工业，没有副业，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只能用来填饱肚子，如果手中想有几个零花钱，就得在自家菜地里种些土豆和青菜。
老司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常年疼痛难忍，基本干不了农活，他的老伴也患有胃病、肝病和胆结石。这一年小麦干旱减产，六亩地才打了一千三百斤麦子，老伴花了九天才勉强收割完。两口子没有农村医疗保障，到乡里或县里看病的费用全靠两个在外地打工的儿子补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看到老司家的火炉里用牛粪在烧火，我便问他缘故。他回答说，本来黄土地就是光秃秃的，现在政府搞封山育林，更是连柴禾枝都找不到了，只好烧牛粪，还戏称如果连牛粪都找不到，那就只好烧这把老骨头了。我正准备搭腔安慰他，老司又感叹道，石头能卖钱，沙子也能卖钱，唯独这黄土一钱不值。“家里的农活没啥盼头，熬到哪儿算哪儿吧，再难也得熬下去。”说这话的时候，老司很是无奈，完全没有当年首长卫兵的风采。
他也有两眼放光的时候，一个是讲述他年轻时当卫兵的经历，另一个就是讲到温总理曾来过西海固视察，后来中央免掉了全部的农业税。这两根“救命稻草”支撑了他所有的信念，继续与老伴在这块黄土地上相濡以沫。
他们就依赖这贫弱的土地维系着所有的生存之道，维系着他们与黄土地之间密不可分的古今情缘。我不知道要具备什么样的忍耐力和生命承受力，才能年复一年地恪守在这片古老而又荒凉的土地上，在我的眼里，他们与黄土地一样，成为我们民族的一个特殊的符号。
回到固原，我问一位当地的朋友，阻碍固原经济发展的因素除了自然界的恶劣条件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因素。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告诉我——还有传统的经典与厚重。身处一个抱残守缺、锢塞封闭、自给自足的黄土高原，又受浓厚的传统农耕经济模式和思维的包袱所累，如何冲出意识和自然的藩篱，感觉很茫然。我不知道“以坚韧不拔的忍耐力和生命承受力年复一年地恪守在这片古老而又荒凉的土地上”是否可以算得上“经典与厚重”，只是大概悟出了这句话的分量。
第一次到固原是2004年，这一年固原合并了周边几个县成为地级市。当时全国278个地级市人均国民生产总值排名，固原以2068元排在了最末一位，换句话说，其人均国民生产总值不足300美元，而同期全国人均值为1489美元。位于改革开放前沿、与固原同为地级市的广东东莞市人均值超过6200美元。固原的数字分别是全国平均值的六分之一和东莞市的二十分之一，这是一个很尴尬的数字对比。2006年我第二次到固原，这一年，固原的国民生产总值上升到51亿元，而东莞是2620亿元，固原是东莞的五十分之一。2006年，固原城镇人均可支配收入为9400元，农村是1920元；东莞则分别是25 300元和10 500元，差距在继续拉大。2010年，固原的朋友兴奋地告诉我，这一年固原的生产总值将突破100亿元，而据我所知，东莞将突破4000亿元。
我刻意地搬出两个城市来做比较，并不是非要分出孰优孰劣。一个是“传统与经典”的内陆古城，一个是“生猛海鲜”般的新兴产业城市；一个在黄土高原，一个在改革开放的第一线，这就注定了它们无法横向比较，只能沿着各自的发展轨迹寻求突破。我相信，固原人、西海固人会找到自己的历史坐标，会重现往日的辉煌。
尽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足固原，但我依然感觉自己像一个匆匆过客。我亲近固原，因为固原有我钟情的长城和历史。长城为什么会根植在这片土地上，长城对固原的历史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没有固原这个“塞子”牢牢地镶嵌在南北要冲的萧关古道上，中原民族与西北民族融合的历史是否会改写？假如没有固原这个民族交融的枢纽，西海固的民众是否还会固执地守望在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他们完全可以北上河套，南下关中，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地表贫弱的固原究竟有什么吸引力？所有这些困惑，我都在不停地问自己，希望能够通过自己多次行走固原悟出一些答案。
今天，固原全部的历史价值浓缩在城内的固原博物馆中。它收藏了固原两千年来各种历史文物和文化符号，是固原历史与文化的精髓，也是固原民族历史和社会生活的再现。博物馆馆藏的历史文物，上自六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下至明清，青铜、瓷器、石刻、绘画应有尽有，其中不乏国宝级的珍品，生动地展示了历史上固原的民族活动和发展历程、固原在历代的军事地位、古丝绸之路在固原的文化表现和融汇特征等。当你步入这幢庄严的、价值连城的艺术殿堂时，这个数千年的历史文化长廊会告诉你，固原其实是何等的富有。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在黄土高原的深处，竟然隐藏着如此浩大、瑰丽的一座宝库。
我想，也许每个固原人都会因自己所在的城市拥有这样一座博物馆而感到自豪。然而，光荣与梦想是两个不同的时空概念。一个代表历史，一个昭示未来，我突然想起一条广告词：传承文明，开拓创新。这对于急于迈向现代文明的固原来说不啻为深情的呐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