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
顾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九七九年七月
（选自《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版）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顾城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习惯光明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个早上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一九八一年三月
（选自《顾城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版）
作者信息：
顾城（1956—1993），是新时期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被称为以一颗童心看世界的“童话诗人”。20世纪70年代开始写诗，著有《顾城诗全编》等。
编后小语：
《一代人》是20世纪70年代青年的自我阐释，又是这一代人不屈精神的写照。“黑夜”是什么？是十年浩劫，是亲身经历过的疯狂、扭曲扼杀了人性中的真诚、善良，素朴的道德基础的破碎，社会关系的简单阶级化，导致人们对貌似革命的魑魅魍魉及其信仰体系进行深层反思和质疑。粗暴突兀的黑夜赋予了“黑色的眼睛”，人们开始痛苦地觉醒，他们在黑暗中彷徨、迷惘，执著地渴望着光明。黑暗妄想扼杀他们清澈的双眼，却反而创造了反抗黑暗、寻找光明的“黑色的眼睛”。对光明苦苦追寻如此坚毅，使“这一代人”对理想的追求更执著，对现实的批判更清醒，对社会、对祖国更加热爱，更有责任感。
《一代人》这首短诗，充分体现了顾城式的“坚强的伤感”，他用寥寥数语就深刻地揭示了物极必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历史轨迹，呼唤着他们这“一代人”沉重而悲壮的使命……
在《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这首诗中，一个被幻想妈妈宠爱的孩子，拿着蜡笔描画着笨拙的自由、年轻的爱情、静默又饱含生机的春天、美丽幸福的未来和处处充满光明的大地。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简单、快乐、纯净、美好。即使分明感受到了如此偏执与现实格格不入，却依旧痴心不改，多么执拗的童话诗人！他一边说自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一边陶醉于这种偏执，用心中完美的标准，站在彼岸对此岸的社会进行批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