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安并不知杨月樵心里的想法，接下去说：“我们找你来，只是想了解一下你一共去过几次香港？每次都是同谁去、同谁回来的？以及你在香港逗留期间都结识过什么人？经历过哪些事情？总之，你把能想起来的一切尽可能详细地写出来，千万不要隐瞒什么。”
杨月樵说：“这些， 我回来时，在北京已经都讲清楚了。”
那公安说：“这一次你再好好想一想，都写清楚、写详细些。”
杨月樵把写好的材料交了上去，三天过后，却无人问津。他开始惶惑了，难道自己真有什么没说清楚么？
第四天，那位负责的公安终于又来了，问杨月樵：“你在香港同台湾方面的人有没有联系、或接触？”
杨月樵回答：“有。第一次去香港时，我曾给我的妻子冯雪梅写过一封短信，是由美国记者布朗·杰托台湾航班直接捎给张正卿转交的。”
那公安又问：“收到回信了吗？”
杨月樵答：“收到了，七天之后收到的，也是台湾航班捎回来的。”
那公安接着问：“另外和台湾有过什么联系？”
杨月樵想了想，说：“第二次去香港时，上海的张玉溪、赵云飞去台湾后，给我往香港打过电话，让我去，我没去。”
那公安又问：“你那个干妈以后和你有联系吗？”
杨月樵干脆地答：“没有！”
“真的吗？”
“真没有。”
“说实话。”
“没有。”
“美国记者回国后，还有联系吗？”
“也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
半月以后，杨月樵被放了出来。临走时，那个负责的公安说：“你可以回去了，什么时候想起来，可以随时找我们，我们也会调查的。同时，出去以后，对谁都不要讲在这里的情况。”
杨月樵回到京剧院，什么也没说，别人也早已被打过招呼，也无人问他，就准备参加演戏。
剧院的人为了慰问杨月樵，特在永乐戏院贴出一场杨月樵与宋逸鹏的合作戏《龙凤呈祥》。杨月樵前乔玄，后鲁肃。宋逸鹏为了捧杨月樵，自动饰前后全部刘备，从头一场“过江”起就上，直到“回荆州”。戏报一贴出，戏迷们认为机会难得。因为宋逸鹏自出科以来就没这么唱过，即使在大义务戏里，他的刘备也都是从“赵云进宫报信”那一场才上的。这次竟从头至尾一演到底，新鲜！自然满堂彩。“甘露寺相亲”一场，杨月樵的念白精彩传神；宋逸鹏的唱也是铆足气力，一句一彩。
宋逸鹏当然是为了捧杨月樵的。杨月樵对他十分感激。
第二天，方振武却找到宋逸鹏问：“宋院长，谁叫你让杨月樵演戏的。”
宋逸鹏说：“怎么了？”
方振武说：“他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属于内控使用，以后不准他再演戏。”
宋逸鹏说：“他还是剧院的角儿，不让他演戏叫他干什么？这是谁的指示？”
方振武说：“是耿部长亲自和我说的。”
正在旁边的柳少秋，这些天发觉方振武与张妙舫鬼鬼祟祟，早已猜了个八九分。所以，对方振武很反感，此时便接话说：“耿部长说的？那我找他去！”
自从柳少秋从朝鲜回来，知道了耿若渔同冯梦梅结婚之后，虽然压住了最初的冲动，但心中却对耿若渔存了芥蒂，不再像从前那样尊敬他、感谢他，甚至见了面就想骂他一顿。但又不能，就只有忍。越忍，心中积愤愈深，便常常在深夜无人之时，躲身在练功房中踢打沙袋泄愤。
他是把那沙袋当作了耿若渔。
柳少秋说去找耿若渔，就真的去找了。
耿若渔见了他比以前还热情，连忙打招呼让座。柳少秋便在心中暗骂：“人面兽心的家伙。”紧接着就问：“是你不叫杨月樵演戏的？”
耿若渔先是一怔，随后又热情地招呼说：“来，坐下再说。”
柳少秋又问了一句：“我问你，是不是你不叫杨月樵演戏的？”
耿若渔面孔一沉，突然叫了一声：“柳少秋同志！请你说话要注意。你现在不是一般群众，也不是一般的演员，而是市京剧院的党总支副书记。一个党的基层干部，是不能这样感情用事的。”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与杨月樵是师兄弟，但他的问题是属于政治问题。既然还没有结论，问题就永远存在。这可是个组织原则，你应该懂得。”
柳少秋说：“我当然懂得，我看你是私人报复。”
耿若渔猛地一拍桌子，说：“你放肆！”
柳少秋也猛拍一下桌子，吼道：“你少拍桌子吓耗子！真动这套，我让你一辈子瘫巴！不信就试试！”他这样说着，把脸贴上去，鼻子尖险些碰到耿若渔鼻子尖。
耿若渔意识到再刺激柳少秋，肯定要吃眼前亏，便转过脸，平静了一下，放柔了口气说：“今天你情绪不正常，我不和你计较。但我告诉你，杨月樵的问题是组织决定，不是我个人意见，你回去吧。”
柳少秋没有找到进一步激化矛盾的契机，也蔫下来。回到剧院后，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愣了半天。后来，他偷偷把杨月樵拉到一边无人处，说：“月樵哥，你就别再唱了。”
杨月樵还以为他是照顾他刚出来，就说：“没事，我在里面光呆着了，我能唱。”
柳少秋说：“往后你别上台演戏，就在后台帮着管管衣箱，或帮着检检场……”
杨月樵怔住了，说：“这是不叫我演戏了？”
柳少秋说：“这是上边的意思……也许是暂时的。”
杨月樵说：“你别说了，我明白了。”
柳少秋一股火，在家呆了三天，没到剧院上班。
杨月樵不能上台演戏了。但是，后台衣箱、前台检场都有专人管，杨月樵刚要伸手帮忙，人家就赶忙推开他，说：“别别，杨老板，这活儿哪能用您哪！”
杨月樵无事可干，便成了京剧院多余的人，常常一个人在旁边呆坐着。
宋逸鹏看在眼里，非常气愤，说：“这叫什么事哩！不明不白抓进去，又不清不白地放出来，还不叫上台演戏！”
杨月樵也不作声，就一个人独自在一边傻坐着。散戏以后，人都走光了，他一个人还呆呆地坐在那里。冯梦梅走过来，叫了一声：“月樵哥，人都走了。”
杨月樵抬头看看她，又望望周围，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了，便站起来，默默地走出戏院。
冯梦梅望着他的背影，又叫了一声：“月樵哥！”
杨月樵没有回头，一个人走进外面的黑夜里。
冯梦梅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杨月樵一个人走进路边的一个小酒馆。老板仔细瞧瞧，认出来了，叫道：“哟，您不是杨老板么？今儿怎么到我这小酒馆来了？”
杨月樵说：“我不唱戏了，也不是杨老板了，我是杨月樵，来一斤老白干！”
酒馆老板说：“好，来了！”
一会儿，酒、菜齐全。
老板说：“您慢慢用，今天算我请客。”
杨月樵独斟独饮。
深夜，杨月樵走出小酒馆时，已经半醉。他踉踉跄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浑河滩上，对着月光下的滔滔河水，叫了一声：“不让我上台演戏，我就给大河唱，给流水听！”
说罢，便唱了起来：
一轮明月照窗前，
愁人心中似箭穿。
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
谁知昭关有阻拦！
河水在漆黑的夜色中哗哗作响，像在为杨月樵伴奏。
幸遇那东皋公行方便，
他将我藏在后花园。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月亮好似不忍听这人间哀怨之声，悄悄地隐入云中。
俺伍员好似丧家犬，
满腹的怨恨向谁言？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思来想去我的肝肠断，
今夜晚怎能够盼到明天。
唱腔苍凉悲郁，伴着悠悠河水，响彻黑夜，融入茫茫天宇。
后来，上海的俞韵笙、言啸伯听说了，便请周信芳活动，终于派了两个工作人员来到浑阳，找到剧院，商谈调杨月樵去上海剧团工作。
方振武听了，心想，留他在这儿也没用，还要白养活他，月月给他开高工资，就口头同意了，要他们明天来办手续。
方振武睡了一宿觉，忽然想起应该向耿局长汇报一下才对。于是，一大早没去剧院，先去找到耿若渔汇报了。果然惹得耿若渔大发脾气，说：“你真是没长脑袋，怎么能放他走呢？”
方振武说：“我以为反正他在剧院里也什么事没有。”
耿若渔说：“什么事没有就养着他，也不能放他去上海。第一，他的问题还没有结论，公安局方面也不能让走。第二，若放他走了，到上海演戏，就会有人说，怎么他能在上海演，在浑阳就不能演呢？知道内情的是因为上海不了解他有政治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故意整他呢。第三，留他在剧院，做个反面教员，对剧院其他的人也好管理。”
听耿若渔如此一说，方振武觉得自己真是没长脑袋，就拍着脑袋说：“可是，我昨天已经答应人家了。”
耿若渔说：“不是还没办手续么？你回去叫他们来找我。”
耿若渔见到上海的同志，热情招待，说：“杨月樵是我亲自从北京接回来的，我们怎么会不让他演戏呢！你们大概是听了谣传吧。”
上海的人提出要亲自见见杨月樵。
耿若渔说：“太不巧了，他上外地演出去了。请二位同志回去转告上海的领导，杨月樵我们是绝不会放走的，像他这样的名角儿，我们请还请不来呢。再说，上海不像我们东北，人才济济，寸步必有芳草，不缺一个杨月樵。可我们这儿，像杨月樵这样的人才，却是凤毛麟角啊！”
上海来的人见他说得恳切，便不再多说什么，而且，他们又都是人事干部，也不认识杨月樵。既然人家市委的宣传部长都不同意，就只好回去如实汇报了。
此事只有方振武、耿若渔二人知道。
杨月樵当然就更不知道了。
十四
冯梦梅结婚多年都没有怀孩子，而在她与耿若渔感情生活的最低潮时，却忽然有了身孕。
冯梦梅从医院检查回来，心里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忧伤？她隐约感到这孕怀的似乎不是时候。这段时间，耿若渔仿佛变了一个人，每天都是忙于外面的工作，说话也是张口闭口都是思想、政治、阶级斗争。为人也不似从前那样谦恭有礼，而变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对冯梦梅也愈来愈冷淡，甚至连夫妻生活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柔、从容，而变得粗暴、蛮横，从不顾及她的感受，当然也不会再唤起她的激情。
开始，她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后来，在晚饭桌上，她还是告诉了他。
耿若渔的第一个反应是惊喜：“真的么？嘿！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冯梦梅也被耿若渔感动了，说：“以后有了孩子，就好了。”又问：“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耿若渔说：“女孩，像你一样美的女孩儿！”
冯梦梅便羞红了脸，越发娇美。
耿若渔上前轻轻地抱住她吻了吻。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和谐、缠绵过了。
冯笑梅听说姐姐怀孕了，便常过来照看一下，帮冯梦梅做些家务。临走，冯梦梅总要给她带些大米、白面，或豆油什么的。
这天，冯笑梅又来了。走时，冯梦梅给妹妹装了一瓶豆油，又领她去市委的内部商店买了五斤白糖。出来时，冯笑梅问：“这里的白糖怎么这么便宜，才八角钱一斤。”
冯梦梅说：“这是专门供应市里干部的，凭证供应，要多少级以上的干部才享受这待遇。”
冯笑梅问：“那姐夫是多少级干部？”
冯梦梅说：“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他的事我从来不问。”
冯笑梅才开始窥探到官员生活的一点点皮毛，便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与歆羡，回家她对宋逸鹏说：“你看还是人家当干部的。像你，戏唱得再红，又能怎样？”
冯梦梅生下一个女孩。
冯笑梅告诉了宋逸鹏。宋逸鹏说：“你就去医院侍候她几天，若是晚上也要人陪护，你就别回来了。”
冯笑梅便去医院看望姐姐。冯梦梅母女平安，又有王凤仙在这里侍候，冯笑梅也插不上手，就坐在一边同姐姐说话。两人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差别，姐姐大妹妹许多，是两代人；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差异，姐姐冷寂，妹妹热辣。相对久了，也没有许多话好说。有时就长时间的沉默着，冯梦梅闭目养神，冯笑梅便对着窗外？望风景，都有种不自在的感觉。
冯梦梅说：“笑梅，我这里没有多少事。我担心你姐夫一人在家，他又什么也不会做。你回家去给他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吧。”
冯笑梅说：“行，我去给他做好饭，收拾完，就回来，陪你。逸鹏说了，叫我晚上也在这陪你。”
冯梦梅似有一种感动，却说：“晚上就不用了，你还是回家陪陪逸鹏。他也是个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做的人。”
过一会儿，又说：“这样两个男人，怎么就都叫咱姐妹俩摊上了呢。”
冯笑梅听不出她是喜欢，还是感叹，也不去深想，只笑笑，说：“这就叫命里注定吧。姐，我走了。”
这以后，冯笑梅每天上午都在医院陪冯梦梅，下午就去姐姐家打扫房间，做好饭。等耿若渔回来，侍候他吃完饭。收拾好，有时回家，也有时再回医院，替换下王凤仙，陪姐姐过夜。
这天，耿若渔回来的特别晚，做好的饭菜早都凉透。冯笑梅不时地扒窗子往外看看，外面已经飘落下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柔如细丝，润物无声。只有屋檐的滴水，声声入耳，似轻轻拨弹的琴弦，撩拨人的无限情思。
冯笑梅倏忽间似有了一种烦乱，心中躁动不安。
这时，耿若渔回来了。
耿若渔没有坐车，也没有打伞，身上都淋湿了。冯笑梅叫了一声，赶紧去为他找来干衣服，叫他快换下身上的湿衣服，别着凉，一边抱怨他怎么不坐车回来呢，一面帮他往下脱衣服。她的手触到了他的皮肤，闻到了另一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不由去与丈夫宋逸鹏身上的气味对比着，发现原来不同的男人身上的气味也是不相同的。这样想着时，已潮红了双颊，便丢下耿若渔，惶惶然向厨房走去，说：“我给你热热饭菜去。”
往常二人一起吃饭时，饭桌上冯笑梅有说有笑。今日，却一声不吭，只埋着头吃饭，甚至都不敢看耿若渔一眼。耿若渔心中奇怪，就总去看她，见她愈怯，脸愈红，也愈具魅力，别有一番韵味。
吃完饭，冯笑梅匆匆收拾完毕，穿好外衣便要走。
却听耿若渔在后边说：“外边下雨了，天又黑，今晚就住下吧。”
她似乎就在等待这句话，便站下了。
他又说：“你睡楼上的卧室，我在楼下书房。”
她说：“不，我还是睡我从前住过的书房，已经好久没在那儿住了，我那张小床还有么？”
他说：“有，有，始终都给你留着呢。”
耿若渔帮她在书房安排好，便独自上楼去了。他躺在卧室的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后来，他似乎听见门外有动静，细听听，又没有……他终于还是爬起来，开门看看，静静的。想再回到床上，又不情愿。于是，就走到楼下，走到书房门口，站立了许久，最后决定进去坐坐。
他的手刚一碰触那门，那门便从里面自己开了。
显然，她也在等他。
静静的夜，孤男寡女，顺理成章。
事毕，两人竟都有了一种尴尬，谁都不看对方，也不说话。冯笑梅想，他和姐姐在一起时也是这个样子么？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顿时有了一种犯罪感。
而此时，耿若渔却在心里对姐妹两个女人进行着比较。比较的结果使他发现了一个真理，原来女人与女人是绝对不同的。即或是闭了灯，在黑暗中，也是各不相同，各有味道。
…………
离婚是冯梦梅先提出并坚持的。
冯笑梅也顺理成章地办完了同样的手续。
宋逸鹏似乎并不太沮丧。
宋菊元却对此事反应激烈，先骂：“这个臭婊子。”骂完又痛惜：“挺好的一个女人，怎么就走了呢？”
说不上他是痛恨她，还是惋惜她，抑或是痛恨耿若渔。
十五
宋逸鹏当副院长，便总想为杨月樵再次复出，登台演戏创造机会。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剧团排演现代京戏《芦荡火种》，宋逸鹏饰刁德一。一天演出时，扮演郭建光的演员突然患了急病住进医院。救场如救火，剧务方振文急得团团转，因院长张妙舫与书记方振武当时去大连公出，不在家，便去找副院长宋逸鹏。宋逸鹏看看躲在一边打盹儿的杨月樵，便说：“月樵哥，你上吧。"
杨月樵一怔，说：“你让我演郭建光。"
宋逸鹏点一点头，目光中充满了鼓励。
杨月樵二话没说，抓紧扮妆。这时方振文站在侧幕边小声告诉台上：“码后，码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