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是要带走的……张三公子料事如神，知道你会来抢……”
“带到哪里去……好，不问你这狗日的。问你你也不知道。我去问张委员。”
“把头，这你就说对了，”余兴邦走过来，将自己的烟袋递给陈晓明，“上等云丝……斗西门老地主得的。我把歹话说在前头，咱兄弟之间是没仇没怨啊，做了对不住把头您的事，那都是张三公子的主意，都是为了革命，可别怨我。”
“你算个鸟。老子吃三江闯两湖的时候，你还在砍柴种地，乡巴佬！不知天高地厚呢。埋怨你？哼，你还没资格让我埋怨。”陈晓明接过烟袋，撮上烟丝。余兴邦替他点上香捻。陈晓明猛吸几口，很惬意地仰头吐着烟圈。
“怎么样？”余兴邦问。
“过瘾！”陈晓明说道。又撮了烟丝，在烟斗里按按。余兴邦仍旧用香捻给他点着。陈晓明慢悠悠地吞云吐雾，睨视说：“知道什么是三江两湖吗？不知道吧？三江就是义宁河、浏阳河、汨罗江；两湖就是洞庭湖和鄱阳湖。说你是乡巴佬，作田佬，你还不服气呢。”
抽完，在鞋底磕尽烟灰，陈晓明掏出自己的烟袋，撮出烟丝，摁进余兴邦的烟斗，用手掌在烟嘴上抹抹，还给他。想了想，把自己的烟袋连同烟斗，卷作一团，递给余兴邦。余兴邦正在迷惑，陈晓明猛地往他手中塞，说：“给驼子。以为给你呀。驼子你们带走，可不许你们胡来。听着，驼子是个苦命人。他真要跟了地主反动派，忘了本，任杀任剐。倘使弄个莫须有的罪名治他，就当你们是故意跟我过不去。打狗还得看主人！可别怪我把头翻脸不认人。还有，还有……是你们这一派农民党做这案子的，与我无关，舵帮弟兄们一个也没插手。别让人误会，说我把头借刀杀人，夺人老婆，还要赶尽杀绝，叫乡里乡亲笑话！”
“陈委员长放宽心……老余会做得平平整整，熨熨贴贴的，决不会污损你的清名。”余兴邦露出满口黄牙，古怪地笑笑，“都是三公子的旨意！是他要灭驼子！”
“嘿，问你事，你那钢枪是哪弄来的？”陈晓明瞪大眼睛，满脸妒色，对农会拥有钢枪，难以释怀。
“张委员发的呀！五杆，五杆崭新的汉阳造。”余兴邦得意地说。一面指挥人们卸下门板，将奄奄一息的驼子绑在上面。
“会发给工会么？”陈晓明自言自语，“发钢枪怎么不告诉我陈某人……”
“不知道。我想，他不告诉你……”余兴邦停顿一下，见绑好了驼子，领着人后退着出门。在门口扔下一席话，让陈晓明听了如五雷轰顶：“把头给你提个醒，你前脚走，后脚就发生大事——成立了农工赤卫队，把全县的农会和工会都合编了。承蒙张委员器重，在下做了司令。你委屈了，是副司令。你以后得听我指挥。”
说完，余兴邦领着人飞快离开。陈晓明跌坐破碎茶壳堆里，头埋在双膝里，纹丝不动。过了很久，那几个不知如何是好的随从，齐齐轻声唤他。陈晓明浑身激灵，像是受到惊吓，跳起来，愣了愣，喊一声“跟我来”，狂奔而去。
陈晓明满街没找到张赤兵。铁炉巷的国民党县党部没有，凤巘书院眼下变成一团团部，满眼是忙乱的军人，也不见张赤兵；老县衙门，县革命委员会驻扎过一些日子，马上要成立新的民主政府——县议会。新旧两拨人马，一部分人往外搬，一部分人往里搬，闹哄哄的。问谁谁也不知张三公子在哪里。跑到祥盛里，庆贺的、探消息的、问安的。登门拜访省参议员张老爷的，挤破了门。好容易等到一个熟悉的伙计，一打听，伙计告诉他，三老板一个礼拜都没回过家了的。
陈晓明像无头苍蝇在城里转。五里摆，黄土岭，上街下街，卫前，司前，王爷桥，八贤祠，城墙碉楼，凡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又气又累，只得怏怏回到李家祠堂。
李家祠堂是县劳工工会驻地。眨眼的工夫换成军人站岗了！石门楼贴着纸牌“农工赤卫队司令部”，墨迹还未干。陈晓明急步冲进门，岗哨并未盘问。进祠堂一看，简直成了农民的天地——农会人员，川流不息，一派喜气洋洋。自己的弟兄，混杂其间，个个哭丧着脸。
陈晓明手下亲随管事的一个都不见了。喊住弟兄来问，才知道劳工会大小头目都被张委员带去了独立师师部。陈晓明问为什么要跟张委员去？弟兄尴尬地摇头推说不晓得，还说有队伍上的人拿枪押着的，都要去，不敢不去，怕是凶多吉少。
陈晓明赶到独立师师部。师部尚未完全安顿妥帖，但已经秩序井然，开始办公了。陈晓明和他的随从被挡在门外。荷枪实弹的士兵，不说话，个对个立好。四个随从大气不敢出。
陈晓明回头朝师部狠狠啐了口，对随从吼：“愣着干什么？走，去王田里，找邱团座。到时候看吧，打仗还是要靠我把头的……捏锄头的农民不会打仗！”
随从们磨磨蹭蹭。一个嗯嗯唧唧说家里老婆老娘等米下锅，陈晓明挥手让他走了。望见王田里吴家大院，又一个随从捂着肚子，说肚子疼。陈晓明眼珠子一转，明白了。抬脚踢在他屁股上：“孬种。都走都走！怕什么？这是邱团长的驻地，老子与邱团座是八拜之交呢。瞧你猴精鬼脸的，上不了正场！滚！”
剩下两个随从，对畏缩不前的同伴不屑一顾，也不说话，挺挺胸，迈着大步朝吴家大院直奔过去，用行动向陈晓明表示勇敢和忠诚。
邱国轩心神不定，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房间。杨主任幽灵似敲开了他的房门，陪同的还是那位迷人神秘的丽娜小姐。刚刚才从杨主任处吃过酒回来，俩人后脚跟着回访，邱国轩心有不详之感，立刻将客人迎入密室。
“邱老弟，恕杨某唐突，不请自来。”杨主任是一身商人打扮，摘下礼帽，毕恭毕敬弯腰行礼，然后一撩长衫坐下。
“哪里哪里。请坐！二位此刻光临，想必有重要指教……”邱国轩做了个让座的手势，然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丽娜，耳语一般发问道，单刀直入，毫不掩饰，“是不是谈条件？”
“邱老弟，还是我直接与你说吧……嘿嘿。”杨主任似笑非笑。一反酒席上那病殃殃的模样。“不必劳神丽娜小姐从中转述。杨某听得清楚。”
邱国轩大吃一惊，随即沉下脸问：“你在吃酒时是装聋作哑？”
“得罪了，得罪了。不得已而为之啊……杨某向你赔罪。”杨主任拱拱手说。说是赔罪，语气并不真诚。
邱国轩像一头受到挑衅的公牛，眼珠都气红了。半个身子在椅子内，欲坐未坐，霍地纵身从椅圈里跃出，大步走向房门，伸出手作拉门状。然而，并未拉门，而是飞快地掏出手枪，猛转身又冲到俩人面前，黑黑的枪口轮番指点着杨主任和丽娜小姐：“说，你们是什么人？”
“小人现供职唐司令第四集团军之张国威师，师长高参。丽娜小姐嘛，你就不必多问了……”杨主任傲慢地回答。
“啊……你们不是二方面军八大处的？也不是南昌革命军？”邱国轩吼道。接着冷笑说：“丽娜小姐，你好会演戏哟……看你今天做戏做得真不赖，骗了我不算，苏团长也让你给骗了……说，你到底是什么玩意？”
丽娜闭上眼睛，纹丝不动，一声不吭。杨主任赶紧接过话，略带威胁地说：“我看还是不知道的好……邱老弟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么？那，杨某代丽娜小姐透个风给你——她带有第四集团军总司令唐生智将军口谕！”
邱国轩瞠目结舌，握着枪的手颤抖起来。不知道是应该相信，还是不应该相信。杨主任说的是真的，那很可怕；如果是假的，那更可怕。
杨主任看在眼里，笑着说：“邱老弟把枪先收起来，别惊吓了丽娜小姐哟。”
“你们想干什么？”邱国轩半信半疑，慢慢收起手枪。
“救你出火海！”杨主任一字一句，很优雅做了个请坐下的手势。
“你有几颗脑袋？”邱国轩仍是板着脸，眼睛警惕地注视着他的动静，站着未动，“我此刻在火海中吗？”
“脑袋只有一个，胆子却有一双。”杨主任话锋一转，说，“第四集团军总司令，老八军军长唐生智欢迎八军一切旧部。”
邱国轩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说客，要自己加入唐军呢。自己曾是夏斗寅鄂军第一师部下，归唐生智管辖过一段日子。夏斗寅长沙反叛唐生智，邱国轩也就成了老八军痛恨的叛军了。但也可算曾是唐军旧部。“杨主任，你来晚罗，我已经是赣军的人了。”
“哈……笑话！笑话！”杨主任嘲讽地说，“卢西渡葫芦里卖什么药，他江西老表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傻老表以为拣到银子了……哼哼”......
邱国轩不解其意，后退着坐下，急切地盯着他的嘴唇。
“卢西渡是一头受伤的狼，冻僵的蛇……等他缓过气来，非咬死人不可。”杨主任放低了嗓门。
俩人对视起来，互相揣摩对方的心思，都不敢有一丝放松警惕。
“我不管卢师长是蛇是狼。我只知道我领着的几百个弟兄，要活，要吃饭。不要被人赶尽杀绝！老兄，别忘了，我是老八军的叛军，你们剿灭我还来不及呢。”邱国轩讥讽道，接着又恨恨地补充：“在湖南平江，老八军的人马揪住我不放，还弄了许多民团来捕杀我的弟兄，后来是四军收留了我……”
“哼，那是你跟着夏师造反啊！八军打过你，四军不是也打过你？如今，你还不是跟四军的老部属混在一起！”客人冷笑一声，接着说，“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要上吊也得找颗大树，怎么能跟共产党搅在一块！”
“放肆！”邱国轩又拔出手枪，指着杨主任的头，气势汹汹地说，“我打死你！”
“邱老弟，别发火！等我把话说完，要杀，要剐，随便！”杨主任从容地用手掌推开枪口，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天下？不知道吧？当然不知道，躲在这荒山野岭怎么知道！如今，宁汉明着是两家，实质是一家。国民党各派终归会摒弃前嫌，重新携手，一致清共，再度合力北伐！蒋总司令清共在前，汪主席分共在后。告诉你一个绝对机密……警卫团前途黯淡。目前之状况，比你当初随夏师造反，兵败纸坊镇还要惨。”
邱国轩胸口像被什么重重一击，憋闷难当，许久，许久，才缓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这样说呢？听我告诉你。卢西渡很有可能是共产党……你知道警卫团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么？”杨主任问。
邱国轩机械地摇摇头。
“叶挺在南昌叛变革命！张发奎司令捉拿他，武汉政府统率下的各个方面军都要杀他。警卫团犹如惊弓之鸟……据在下判断，警卫团是想南下会师叶挺，因遭遇阻拦才流落到此。”杨主任打量他一眼，尖刻地说，“你想想，跟共产党有什么前途？跟叶挺有什么前途？据可靠情报，叶、贺率残部逃窜广东，被夹击在江西瑞金，福建长汀、广东大浦山沟里，犹如丧家之犬！东南有南京的钱大钧部、李济深部、黄绍竑部，江西有朱培德、王钧部，后有张发奎、黄琪翔的追兵。汪主席，唐司令已下令力戳兜剿，务获元凶，勿使一个漏网。”
邱国轩手脚冰凉。
“共产党人都是亡命之徒，”杨主任恶狠狠地说，露出满口焦黄牙齿，唾沫四溅，“国民政府早已侦知警卫团在幕阜山，已经调动大军，布置了大口袋。但对待警卫团与对待叶挺是不同的。对叛军是务求全歼，对中央警卫团是静观待变，希望该团领袖幡然醒悟。在下负有党国重责，监视该团行动。与丽娜小姐装扮成司令部的文员跟踪至此……”
“倘若卢西渡不吃国民政府那一套，也不买唐总司令的账，将如何处置？邱国轩竭力保持镇静，问，“你的任务是劝说余师长，还是劝说我邱某？”
杨主任不置可否地用一个手指晃晃，不肯作答。然后洋洋得意地说出另外一个秘密：“长沙破获了中共湘委省委机关，有一个共党要员弃暗投明，供出了一切。共产党想暴动打长沙。哼，他们有几条枪？还想四省联动呢。”
杨主任摊开双手在他跟着晃动，戏谑道：“邱团长，我的话完了，开枪吧。”
邱国轩“啪”地打他的手，金鱼眼发出可怕的光，凶狠地喊：“说下去！”“说完啦。”杨主任说。“说下去！”邱国轩揪住杨主任的衣领，蛮横地喊。“好，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杨主任挣脱一阵，一字一句说：“带你的人马反水！”
“条件？”邱国轩瞪着血红的眼睛吼着。
“想带兵，给你一个师长！不想带兵，全湘随你挑一个富庶的一等县做县长，也可以到黔湘边去做督办。唐军长还兼着湘省主席。”
“口说无凭。”邱国轩阴沉着脸。
“丽娜小姐带有唐军长手谕。”杨主任说。
邱国轩长叹一声，颓然落坐，望着天花板出神。又说了一会闲话，直到鸡叫时分，杨主任俩人才悄然离去。
邱国轩一夜无眠。快马赶到县城，会合了一团与师部。列队操练以后，声势浩荡进城。地方官员、绅士与各阶层代表燃炮仗送匾，隆重繁缛礼节过后，太阳早过中午。长官们努力约束着焦躁饥饿的士兵。各部队忍到午时过去，才被指引四散开去。官兵到驻地一看，早已备好酒肉菜果等待。酒足饭饱之后，官兵开始安营扎岗。小城比过年还热闹，到处是身着光鲜的男女。鲜花、彩旗和唢呐腰鼓，遍布大街小巷。最兴奋的莫过于老人孩童，看完了一个驻地又不知疲倦地赶往另一个驻地“看新鲜去”。
邱国轩派人化装成老百姓，紧紧跟踪杨主任与丽娜。另派心腹混进八大处驻地，暗中收集消息。还不时派亲信一趟趟往师部送日常用物，趁机观察动静，尤其要注意共产党员开会的情况。
紧锣密鼓地布置完毕，邱国轩便歪在藤椅上打盹。随从来报：“陈晓明陈委员长非要见团座。”
邱国轩苦笑道：“又报丧么？让他进来，都来吧……”
陈晓明哭丧着脸。他说张公子故意与他作对，请邱团长秉公作证。邱国轩来了精神。他早已侦知张陈不和。这件事情一定很重大，至少很有趣。便很警觉地斥退左右。
陈晓明就将驼子事情，前因后果毫无隐瞒地说出来。说这是生平第一次受侮辱，还说新来的副师长于贲民不仗义，云云。
邱国轩仔细听着，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听完后，毫无表情的邱国轩只说了一句有点凌乱的话：“那驼子我见过……昨晚来给苏英俊团长送信……我找于副师长说一声，没什么大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