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 星期四 晴
屋外的夏虫在吵个不停。先是青蛙“呱呱”地叫几声,接着蟋蟀、蛐蛐、甲虫、田鼠、山蚊,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儿的东西,远的,近的,缓慢的,急促的,粗犷的,尖利的,都竞相卖弄,叫人心烦。可你急它不急,紧跟着这些声音都刺向你的耳膜,钻进你的大脑。
我的头顶上悬挂着45瓦的灯炮,虽然不算亮,但以往的假期我曾很满足地在这灯下不知疲劳地学习过。我在上小学之前就习惯了夜读。那时我们一家围着一盏煤油灯,奶奶刮着毛芋,妈妈剁着猪草,爸爸看书报,哥哥姐姐写作业,我则看些图画书或画几幅稚气的图画。有了电灯以后,我对书本就更贪婪了。奶奶常在我们的桌上放一盆果子,然后就唠叨说:“你呀,就爱读书,学校读不够,回家来还读,世上哪有那么多书读呀?”或者说:“你是不是一定要超过你的哥哥呀?过去你这年纪就要和大人比犁耙耕种,你就偏要比读书写字。以后你们兄弟都出去了,家里的几亩地谁种呀?”一次我抱着盗版的四大名著的合订本,奶奶就问:“这上面的字你都认识吗?”我说以前有许多不认识,现在恐怕都认识了。她就很惊讶:“啧啧,老师也不一定能识这么多字!你都认识了还读什么了呢?要是我们有门路,就让你去教书,什么高中大学也教得了!”奶奶因此很为我自豪,也坚信她孙子学识是盖世的。有时我们一家也会在灯下争论着某个字的读法写法,奶奶就说:“云云也不知道吗?怪了怪了,读这么多书,也有被难倒的时候。”
回想以前,我是多么幸福!我充实,我自信,我能得到长辈的赞誉和关爱。我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成为作家,我为理想而读而写。而如今,我的理想的彩球已被刺破,我还有什么必要去读去写了呢?就像一个挑着货物匆匆赶路的人,为什么他能不远千里马不停蹄不知疲倦?因为前面不远就是一个交易市场;可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突然把集市淹没了,这时,他会崩溃地再也迈不出一步。我的眼前依然摆放着几本书——那是“7.12”焚书案“注释1”中的幸存者,有《茶花女》、《简爱》、《子夜》、《沉沦》,还有我的两本日记,但我都无力去翻它了,不只因为这两天的中暑,更是精神的崩溃!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过得比从纱窗钻进来的蚊虫还无聊。我已度过了三个这样的漫长的夜晚,像这样的夜晚往后还有多少呢?
刚才奶奶又进来过。她把果子放在桌上,摸摸我的额头,不烫,就喃喃地说:“烧倒退了。你还难过吗?还担心考不上吗?你考不上那谁能考上呢?”走时,她还在喃喃地说:“真有这样难考?我总以为像你要读什么大学就读什么大学。真有这么难考?真有这么难考……”
奶奶也会像我一样崩溃吗?我一手支着昏沉的脑袋,一手敲打着太阳穴。
妈妈也来了,手里牵着五岁的小妹——妈妈第二次结扎术失败后的产物。妈妈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一大群的孩子,没少吃苦,头上白发多了,额上皱纹深了,可我拿什么安慰她呢?花去这么多钱,什么学校也考不上,我这是造孽呀!我们上一届有一个学生,知道自己考不上,懊悔莫及,他的高考作文是这样结尾的:“写到这里,我不禁低吟了一首小诗:‘读书读了十几年/花去家中不少钱/如果今年考不上/不如回家去种田’”。他还好,会替家里种田,而我呢?如果也会种田,奶奶就不用担心家中的几亩地没人耕种了;偏偏读书又把身体读垮了,昨天割了一天稻子,就中暑了,昨晚找了一个“赤脚医生”来打了两针,今天又服了药,才感觉稍好些。
“好了吗?”妈妈问。
我点头。
“多喝点水。”妈妈说。
我点头。
“还会想吐吗?”妈妈问。
我摇头。
“怎么不说话呀?我知道你难过,可你这样整天不说话我比你更难过!别这样了,早点睡。”
妈妈回头走了——一天的劳动,她也太累了。小妹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走了。
可我白天睡了一天,没有睡意,就打开了日记本。
“注释1”“7.12”焚书案,指凌云7月12日烧书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