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 星期二 晴
§§一
昨晚我独守一个寝室,虽不用担心半夜惊叫吓着了别人,但担心自己要被鬼魅魍魉啃噬得死无完尸。我一惯胆小,想起“鬼”字,浑身就像筛糠一般直哆嗦。有一些月色,浅浅淡淡的,幽灵一般地穿过窗玻,潜入室内。穿墙术是妖术,人没有,鬼怪才有。那么这月亮该是鬼怪的化身?月光落在发福的床上,床板泛着暗淡的光,而木质的纹理居然也隐约可见。床头躺着几张废纸,白天焚书时竟幸免于难。床上靠墙一侧有一堆……那是什么……长长的……天哪,不知是何怪物,有鬼!我想喊起来,又怕反把它惊动,要来害人。我用被子蒙住了头脸,可鬼怪哪里蒙得住,它不是只存在你的视野,它会钻进你的脑子里,唧唧地叫着,张牙舞爪地朝你扑来……
我后悔了。为什么今天不回去?难道能永远这样躲着家人吗?父母的眼光再可怕,也没有鬼怪可怕呀!我禁不住抽泣起来。哭泣声盖住了唧唧的叫声,又充斥了整个大脑,这样就把鬼怪挤出去了。这该是我的新经验,害怕时,你尽管哭出声来。
过了很久,远处有吵杂声,且愈来愈近。我能肯定是人的声音,心里就稍平静了些。嘻笑终于靠近了宿舍,又从我窗边走过——原来6班还有人没回家,到看录像才回来。在他们从我窗外经过的那一刻,我壮着胆子从被窝里探出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一脸的泪水汗水,快要把被单都浸湿了。寝室里什么声息也没有。我缓缓转过头去,看看发福床上的到底为何物。这回看得清楚,原来是一床破席子,被卷成长筒状。这样我才慢慢睡去。
§§二
我再不能犹豫。今天一早,我就起来收拾东西,不回去是不行了。
我在车上挑了最后排的一个位置。我原本很喜欢坐车,喜欢闻那阵阵的汽油香。而今天,充斥着车箱的汽油味、汗臭味让我恶心。前面几个农村来的老表兴致倒很高。他们买了些镰刀、引水管、打谷机零件之类,准备回去双抢了。此刻,他们像干完了一件大事一样,正大口大口地吸着卷烟,或是学一两句车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哎——奔(冰)糕!”——他们对城里的一切总觉得那样新鲜,包括城里的口音。比较起来,他们成了童心未泯的小孩,我却是个成熟得有些老态龙钟的老人。
有一个腰间扎条手巾的老人,此刻正望着窗外出神。他的皱纹将脸上的笑容尽情地舒展开,一会儿又被自己喷出的浓烟包围了。一个老太太正靠在他身上,脸上的笑容也拧成一朵花儿——该是老人的老伴吧。“来瓶矿泉水!”老人朝窗外叫道,又回头在车内环视一圈。他也许正为自己在心中盘算了很久的买卖后悔,但又努力表现出一种豁达与自豪。他将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递给老伴,道:“你肯定没喝过!”老伴喝了一口,道:“这不是冷水吗?还不如家里的泉水甜呢!城里人就会起名字,起个名字就卖钱。”老人就朗声笑起来,他用笑声告诉别人,他可不像老伴一样没见识。
也许高考是眼下的一个热点吧,很快,车里的议论焦点就转移到高考上来,如村里有多少人参加了高考啦,哪些可望考上啦。接着又在计算着这几年来考上了多少大学生。那个方才为老伴买矿泉水的老人说:“考大学呀——有风水,有家运。”大伙就都静下来,听听这位多吃了几年五谷杂粮的老人会讲出些什么轶闻趣事来。“你们不知道吗?”老人说,“茶岭村茶岭山下有两户人家,一户三个儿子,上高中的都没一个;一户五个儿子,男丁更多不说,已出了两个重点大学生了。听说今年又有一个重点高中毕业,成绩比两个哥哥还好,这回不知要去北大还是清华了!”
听老人说到“茶岭山下”,我脑子里就嗡嗡地响了——他说的就是我家,说的就是我们兄弟。我比俩哥哥成绩还好?乡亲们对我的评价对我的期望多么高啊!可我?我辜负了乡亲们,辜负了我的家人。好在他们没人认识我,否则我将没脸活着。我的脸上热辣辣的。天气本来就热,这一来,我满头满脸都是汗。我恨自己。我以前不是这样一个不争气的人,这一年的时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改变呢?去年九月一日坐车来上学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我是怎样的踌躇满志、胜利在握啊!
昨晚没睡好,车一开动,我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车子就要到我家门口的马路上了。我要大声告诉他,子龙桥上停车,以往我都是在五十米外就大声告诉司机的。可车上人多,我怕他们笑我,不敢喊起来。车子又开前了二十米,我慌张地站起来,并告诉自己一定得喊起来。可我的嘴巴张了张,没动。我一步步朝前面挪去。车子已到子龙桥。我又排了一身的汗。我能怎么着呢?我手头又没纸笔,要不写张纸条给他……
汽车已离开子龙桥,五十米,一百米……我只一个劲地往前挪,我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售票员的注意,并问我:“你哪里下车?”这时,我很感激地望着售票员,“嗯嗯”地叫着。
留下一串轻蔑的笑声,我终于下了车。
§§三
妈妈在洗头发。弟弟先看见了我,丢下正耍着的一根木棒,叫喊着。妈妈就迎过来了。她先是微笑,然后疑惑,嘴唇动了,没说什么,拧了拧正在滴水的头发,才说:“我们猜你要回来,就迟迟才吃饭。我们刚吃过,饭菜还热的,去吃吧。”说着就接过我手中的行李,提进我的房间去了。
我在吃饭,感觉有几双眼睛在看我:妈妈的、爸爸的、奶奶的,还有弟妹们的。我这才发觉自己今天回家表情很不对劲,以往回到家那感觉可是像过年一样啊,今天怎么家人不问不开腔,问了也哼哼哈哈的,这怎么不让家人满脸狐疑呢?
听到爸妈小声交谈了几句,妈妈就过来问话了。
“云,难考吗?”
“……”我点头。
“你难别人也难。你考五十分,别人考四十分,还是……”妈在想着词儿安慰我。这时爸爸也过来了。
“你怎么总问长问短呢?让人家好好休息几天,过些天出成绩了,不就知道了?要相信我们云儿不比人家差。”爸爸对自己的一番话似乎很满意,可我听后到了嘴里的饭也无法咽下去了。
“我还有一科没考完……”我将嘴里的一口饭吐回碗里,就呜呜地哭起来了。
爸爸知道我因病耽误了考试,那几分失望终究还是没掩饰住,他默默地推了车子,上班去了。妈妈还有些不甘愿,又问我:“总考上了一点什么吧?”她心里想,她的两个儿子都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不要说重点,普通学校总有吧?但见我摇头,就灭了最后一朵希望的火花,也走开了。
吃过饭,我就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跟着去劳动。太阳像支起在空中的油锅,热量四溢,一会儿就把我烤得浑身冒油,衣服紧贴在身上,难受死了。但我甘愿做一个常年在田间耕作的农夫,只知道赫哧赫哧地喘着粗气,高兴起来也说一两句脏话。
妈妈见我深埋着头,一声不吭,就来安慰我,叫我再难过,也不要表现出来,别让人瞧不起!我就点头。但说说总比做要容易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