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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牡蛎

周吉和阿玉,住在西片町一个爬满常青藤的搬运行二楼。阿玉在一个学生公寓北秀馆当女佣,一个月只能拿到七元工钱;周吉则给日本桥横山町的手袋批发商美浓三吉商店加工货物,专门缝制女人用的廉价烟袋和放零碎物品的小皮袋子,也算是个手艺人。加工这种东西,如果手快,一个月可以挣到四五十元。可是周吉总说自己笨,一星期只能缝出十几个。他还怕坐电车,送货的时候,总是从西片町一直走到日本桥。

美浓田批发店的人也摸准了守田周吉每周走来送货的习惯。周吉该来的那天一到傍晚时分,小伙计们就开始嘀咕:“今天守田桑该来了。”这一嘀咕,周吉准到。铁板钉钉。一到时间,个头儿低小的周吉就会小心翼翼地打开玻璃门,溜进店内。像往常一样,今天周吉来的时候也正是傍晚时分店里最忙的时候。周吉自顾自说声——“晚上好”,然后悄声坐在高高堆起的货箱旁。他也不抽烟,就那么呆呆地坐着,满腹心事的样子。他在等管事儿的人闲下来。如果没人叫他,他就一直这么等下去。周吉穿着一件肩部已褪色的斜纹咔叽上衣,粘着糨糊的发亮围裙系得规规整整,脚上是一双套着防水套的厚朴木木屐。

“让你久等了。守田桑,请到账房来吧。”

一个眼睛又大又圆的小伙计来叫周吉。周吉眯着眼睛抬起头,“噢”地答应了一声,脱下木屐摆好,然后进账房坐下。头发稀少,戴着眼镜儿的经理说:

“听说你娶媳妇了,恭喜你啊!”

“啊,谢谢!”

“刚才小伙计还说,到你家去的时候看见你媳妇了。这可真是件喜事儿啊。”

“啊。”

周吉红着脸解开带来的草黄色包袱皮,打开便当盒大小的盒子盖儿,里面像生鱼片一样码着印花布做的烟袋。经理挨个儿拿起那些烟袋,抓住烟袋口两边捏捏,看是否结实,然后放到井字架上。

“一共十八个。”

“对。”

“这次你带回去点儿别的活儿试试?”

“噢。”

“我们进了一批不错的新小牛皮,适合做烟袋,你拿回去试试看?”

“噢,谢谢!”

“我们多少想有点儿利润,你把它加工成双面的,弄得雅气些。”

经理在周吉脏兮兮的账簿上写上:“阿兹玛音译。一种长方形圆口的袋子。口上有带儿,可以把口扎起来。烟袋十八个,付工钱三元六角钱。”然后交给了小伙计。小伙计拿着账本进了后房。经理从保险柜上的玻璃橱柜里拿出一个有人物画的、用金唐革在熟皮上涂上金箔或银箔的皮子。据说是17世纪中期由欧洲传入日本的一种皮革加工法。做的十分华贵的烟袋,给周吉看。

“这是三升商号老板要的样品,让富川桑做。不错吧?”

周吉被它的完美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忙用围裙擦擦手,接过金唐革问:

“这样的东西,时下一寸见方多少钱啊?”

“嗯,这是在蔓草花纹上又加上了人物,大概十五六元吧。这是我们老板最得意的商品。”

“这东西真贵重。做一个就是一百二三十元呢。真不得了。”

经理把那旧金唐革重新放进玻璃橱柜里,又拿出各种新原料给周吉看——整张的鳄鱼皮、蜥蜴皮、羊皮、鹿皮、整面绣满花纹的面料等等。周吉觉得经理这一举动好像是在暗中对他说,你这辈子,也缝上这么一件东西看看?周吉心里很难受,不由得怀疑起经理的诚意来。这些都要由那个做高级手袋的胖子富川加工缝制,一想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周吉竟觉得自己专做廉价货有些凄惨,心想就算是廉价货,多做几件也好啊。可周吉又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工作无聊透顶,每天的活计让他感到万分焦虑,宛如恶梦缠身。

小伙计从里面拿来了工钱。经理接过,把钱一枚一枚地摆在脏兮兮的账簿上,然后往周吉眼前一推,说:“三元六角钱,你数数看。”周吉把加工二十件皮货用的原料——臭烘烘的新小牛皮、磨光的象皮里子放入空出的盒子,再用草黄色包袱皮儿包好,连口茶也没喝,又步行回到了西片町的二楼。他打开有点儿变形的后门,上了二楼。一进屋,他先把缝纫台上的煤油灯点着,然后把晒得陈旧的意大利草帽用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麦秸做的一种高级草帽。挂在墙上。这顶意大利草帽是周吉在小石川的一家旧货店买的,褐色带子早已褪色、发白,但草帽仍很柔软,戴起来很舒服。三年了,一到夏天,周吉就戴着这顶滑稽的帽子招摇过市,直到深秋才肯摘下来。他是手艺人,所以对物品爱惜有加。四年前美浓田商店的老主人送给他的那把钢盔色的雨伞,到现在都没淋过雨,装在伞套里精心保管。

傍晚,壁橱前的食案上摆上了白萝卜和炖沙丁鱼,一定是阿玉跑着送回家来的。周吉把食案挪到煤油灯下,吃饭时不停地神经质地嗅着沙丁鱼。吃完饭,他把食案放进壁橱里,打开今天带回来的包袱。柔软光滑的褐色皮子软软地垂在掌上,手感很好。把皮子凑到鼻子上,能闻到一股刚冲过澡的马匹的味道。周吉把脸颊贴在新的柔软的小牛皮上,又想起了美浓田经理展示给他的、仿佛在嘲笑他专做廉价商品的金唐革。那上面的金粉像烙印一样印在他眼里,挥之不去。周吉从小抽斗里拿出一把裁剪刀,在脸颊上试了试刀刃,然后把展开的新小牛皮裁成小块儿。已经坑洼洼、脏兮兮的裁剪台上又添了几道新的疤痕。周吉把裁开的牛皮再往小里裁的时候,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皮子在剪刀下发出刺啦的声音。周吉把鼻子凑到皮子上,闻到一股呛人的、像是阿玉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的味道。他把裁剪刀用围裙仔细擦干净,放回小抽斗里。

周吉是去年夏天认识阿玉的。楼下搬运行的老板突然迷上了兰寿金鱼。他在二楼晾衣服的晒台上弄了一个五尺见方的木箱,用捞一次十钱的价钱买回黑色的鱼苗,开始饲养。他今天扔一条,明天扔一条,到了夏天,那些鱼苗就被淘汰得只剩下四条了。周吉每天早晨到晒台上冲凉,发现它们有的渐渐变得红白相间,有的变成了银白色,在宽敞的浅水里游来游去,还真是挺漂亮的。他蹲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兰寿的头一天天鼓起来变成了狮子头。肚子下垂,看上去很重,尾巴张开呈三角形,宛若盛开的焰火。日头最毒的时候,老板会在木箱上半搭一个旧竹帘,兰寿们就躲进阴凉处,像女人戏水一样发出啪嚓啪嚓的声音,追逐鱼虫。阿玉做工的北秀馆老板和搬运行的老板一样也是个兰寿迷,且对自己识别兰寿的眼光十分自信。养着四五条一条值四十元的兰寿是他炫耀的资本,他还在澡堂子里跟兰寿发烧友们贬低搬运行老板的兰寿,说那“也就是裹着衬裙的干松鱼,没有一条鱼尾是说得过去的”。北秀馆老板专爱养素赤(纯红的兰寿金鱼),而搬运行老板因为资金的关系,只好养白的和红白相间的。在四条兰寿中,搬运行老板尤其喜欢那条嘴上有一圈儿红的银白色兰寿,常说“我又不贩兰寿,养才是我的乐趣”。他早晨早早起来,爬上晒台,很耐心地照看那些金鱼。兰寿发烧友们之间似乎很快就能不计前嫌。北秀馆老板对哪个沟哪条河里有鱼虫了如指掌,他常把鱼虫倒进孩子玩耍用的红桶里,让女佣送到搬运行。搬运行老板一般白天都在外面忙着帮人搬家,所以,开始都是老板娘从阿玉手里接过鱼虫,拿到二楼,倒进自家桶里。后来阿玉每天来,两个人渐渐熟悉了,老板娘就对阿玉说:“劳你多费点儿事儿,拿到二楼,倒进金鱼缸里吧。”阿玉第一次踩着浅浅的楼梯上到二楼的那天,天气很热,大白天蚊子就在昏暗的台阶上肆意飞舞。上了楼梯顶上一间一叠大小的木板房时,阿玉迎面看见了周吉。周吉正大开着走廊一侧的隔扇门,穿着一件薄衬衫,在一针一线地缝制阿兹玛,用的是蛋青色的厚丝织面料和印着鲜艳花朵的纺绸。

周吉觉察到廊上有人,迷迷糊糊抬起头,看见一个提着红桶的小胖女人,“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刚抬起头的时候,朦胧中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眉毛也没有眼睛的女人,像影子一样站在那儿。当他终于看清对方脸部的时候,额头已渗出了一层冷汗。

“啊呀,真漂亮,让我看看吧!”

周吉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示意“看吧”。女人走到缝纫台前坐下。大概因为房间里潮湿昏暗,女人的皮肤显得很白,胖胖的,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在很少跟女人打交道的周吉眼里,眼前这个女人有人们常说的象牙般的皮肤。女人用柔软的胖乎乎的手久久地揉搓着碎布头,爱不释手。

“真好啊。这是钱包吗?”

“这叫阿兹玛,是女人放烟丝用的。”

“噢,是女人们放烟丝用的啊。真漂亮。是那些艺伎们用的吧。”

“也不一定。你拿一个去吧。”

“哎呀,我可不配。不过,我喜欢这种浅绿色有梅花的。”

“噢,那种。那个图案叫里梅花按照梅花的背面设计的图案。。”

“是吗,叫里梅花?很贵吧?”

“这都是便宜货,顶多也就两元。”

“啊?要两元呐!你会做手提包吧?你是不是也做手提包?”

“没做过。”

“是吗?我想买一个,不知道批发店里有没有便宜的?”

“有个叫针辰的批发店,那儿卖次品。要不我给你问问?你要布的还是要皮的?”

“皮的。我喜欢黑白道儿的,亮亮的那种。”

“是猪皮的。”

“猪皮?哎呀,像我这……”

“穿和服的人还是拿布的好看。”

“是吗?”

阿玉看着正努力工作的周吉满是油汗的苍白的额头,发现他的耳朵很小。阿玉问道:

“你在这儿住了多长时间了?”

“差不多一年。”

“噢。”

周吉觉察到这个斜坐一旁、单衣领口张开的女人正不停地用细细的眼睛瞟他的额头,一阵猛烈的心跳让他羞红了脸。

从那天起,阿玉总是提着鱼虫来,在周吉屋里磨蹭一会儿再回去。周吉喜欢阿玉这样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一天,他用丝织面料的碎布头给阿玉做了一个蛤蟆嘴小钱包。阿玉在那个小钱包上用毛笔写上“樋口玉”三个字,放进和服腰带里,一刻也不离身。周吉笑话她——“在钱包上写自己的名字,真奇怪。”

九月的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阿玉来到二楼,说她刚洗完澡回来。她脸上涂着白白的脂粉。周吉吃过饭,懒得刷洗碗筷,便躺在潮湿的榻榻米上。

“你干吗呢?”

“听收音机。”

“下这么大的雨还能听见?”

阿玉侧耳听了听,里面有断断续续的三弦鼓曲。木板窗紧闭着,房间里又潮又闷。一只金甲虫在煤油灯前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

“你点上电灯多好……”

“没钱啊。”

“就几个电费,我给你出吧?”

“……”

“煤油灯不是很暗嘛。”

骤雨噼噼啪啪地打在木板窗上。阿玉也躺下,在榻榻米上伸展开白嫩的胳膊。周吉轻轻握住她白白的手,发现她的手没有想象的那么柔软。阿玉被周吉紧紧握住手腕,神情有点儿恍惚,双腿紧缩。周吉往阿玉身边靠过来,脂粉味儿扑鼻而来,是那种新蚊帐的气味。他靠近女人,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不时用力握一下女人的手。一时间,一个握着一个被握着,两个人都有点儿在昏暗的房间里摸索的感觉。突然,阿玉“哎呀”一声推开周吉的手,接着又像孩子一样把头枕在慌忙坐好的周吉腿上。

那天晚上,阿玉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楼下搬运行一家早已入睡,街道像山谷一样黑暗。雨已停了,天空中还不时划过道道闪电,阿玉沿着路边的房檐跑回住所。

阿玉走后,周吉仍然很兴奋,甚至有些烦躁,怎么也睡不着。折腾到凌晨时分,他才大汗淋漓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星期以后,楼下的人开始觉察到周吉和阿玉的关系有点儿意思。一天傍晚,刚洗完澡回来,神清气爽的搬运行老板说了声:“既然那么喜欢,不如早点把事儿定下来?”然后就把有一圈儿口红的银白色兰寿倒进水桶里,提着上北秀馆去了。

“晚上好!”

“哈哈,老板养的成色如何呀?”

“我只花了十钱,就有了这样的成色。”

“啥样的……”

北秀馆老板用火柴棍剔牙,蹲在厨房的木板间,把电灯拉到水桶边,横过水桶,捞起一条兰寿。兰寿在他的掌心里鼓动着双腮,扑哧扑哧喘息着。

“嗯,这尾巴也好,是很雅观的梳子形状。外行人是欣赏不了的,不错。要是再下点儿工夫……”

“依我说就得值四十两了吧。”

“你可真是狮子大张口啊!”

他们的对话让正在洗碗的阿玉也笑出了声。从厨房能看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洋灰砌成的兰寿鱼池。搬运行老板挠了挠头,望着那个鱼池说:

“还是你这儿像样啊!”

北秀馆老板眉开眼笑地拿过茶壶来。

趁阿玉往二楼送食案的当口儿,搬运行老板一边喝茶,一边一五一十地讲了周吉和阿玉的事儿,说若是没其他问题,就想替他俩把事情定下来。北秀馆老板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从此,阿玉就每天晚上回到周吉的住处,一大早起来再去北秀馆做工。周吉本来一个星期只能缝十来个袋子,现在可以缝到十七八个了。不过,如果再多缝一两个,他就会嘴唇发抖,浑身冒冷汗,疲劳不堪,身上像长出许多肿块一样疼痛不堪。

但周吉还是感到有一线光明照进了自己黯淡的人生。干活儿累了,他就躺倒在榻榻米上,闻闻阿玉用的化妆品。他品味着化妆品的香味,闭上眼睛想,不知今年二十五岁的阿玉以前品行如何。每次想到这些他便心生妒火。

周吉二十四五岁的时候经历过女人,虽然只有一次。周吉有个大他四岁的姐姐,那个女人就是他姐姐的朋友,叫松尾。松尾离婚后回了娘家,是个狂热的天理教教徒。她皮肤有点儿黑,生得高高大大,和周吉有过两三次越轨行为后不久,就嫁给了一个电信技师。她结婚后,在街上碰到周吉就像不认识一样,闪身而过。也许是因为正处在那个年龄段上,当时周吉干什么都不顺利,做什么都半途而废。于是,在二十五岁那年,他离开四国的高松,来到了东京,从此与家乡断绝了音信。

初到东京的两三年里,周吉在横滨的木船厂当过木匠;后来想当花匠,又在花匠家里当过学徒;想作裁缝,在裁缝店里搅过用面粉做成的糨糊。他就是在露月町那家裁缝铺里知道美浓田手袋批发店的,当时他听人说,那儿正在找加工商品的人。周吉当木匠的时候,从早干到晚没有一刻喘息机会。快到元旦的一天晚上,周吉从工厂的脚手架上身子向后一仰,脑袋重重地摔在了木材上。从此,他便一直昏昏沉沉,进花匠家当了学徒以后也没有好转。他总是厌倦工作,无法控制自己。更糟糕的是他得了恐惧症,害怕坐电车和公共汽车。周吉离开对他很好的花匠,也是因为不愿意爬到树上干活儿。那个花匠的店号叫芝新,有很多大方的老主顾。到了秋天修剪花草树木的旺季时,低矮的庭院花木即由花匠负责,周吉则被指派去给高大的法国梧桐或白杨树剪枝。周吉脚踩足蹬,紧抱树干用锯子锯树枝的时候,不管天气多冷,额头都会渗出一层油汗。所以,他只干了三个月就离开了芝新。离开芝新没多久他就住进原田家,当起了裁缝学徒工。可是,在这儿他干活也不上劲儿,手里整天捏着针,搞得他晚上连做梦都梦见成束的针刺进他的嘴唇。有一天他竟发现尺子的刻度忽长忽短,惊诧得目瞪口呆,反复用毛巾擦拭那把一尺长的尺子。天生侏儒的老板隔着裁缝板对周吉说:“阿周啊,你是不是不舒服啊?”周吉的耳朵里灌满了裁绸子的呲呲声,他红了脸,没有说话。缝棉布的针还让周吉的感觉好一点儿,缝红绢时用的那种细小的绢针,有种缥缈的感觉,让周吉觉得好像受到了某种威胁。他不喜欢那种感觉。周吉在这个原田裁缝铺住了有一年半,后经原田老板介绍,开始从美浓田那儿接活儿自己干。再后来,他决定独自疗养,离开了原田家另起炉灶。但是,在离开原田家之后的五六年里,他不断地搬家,从这家二楼搬到那家平房,在一个地方住不到两个月以上。

开始,裁缝店老板好心,在本所请地的里巷给他找了一处月租三元、原来像是放炭用的房子。可是周吉说周围没有农田,却能听见青蛙叫,住着不踏实。周吉搬进去以前,那儿住着一家做淡水鱼生意的人,卖烤泥鳅、烤鳗鱼什么的。一到阴雨天,烤河鱼时抹的酱油味儿就泛上来,刺激着周吉的鼻子。周吉有着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有时连他自己都受不了。那个房子设计也古怪,玻璃门里是一间六叠的榻榻米房间,貌似厨房的那块地方是两叠大小的土间。顶棚开了一个天窗,厨房门则被一块木板钉得死死的。破旧的厕所在外面,跟邻居合用。厕所前面有个杂草丛生的臭水塘,一大早这个臭水塘里就会传出类似青蛙的叫声。遇上雨天,周吉就得在家里撑着雨伞干活儿。

从租住请地的那处古怪的房子算起,周吉搬到西片町这个二楼上来正好五年了。此刻周吉心里正在想,这么做一辈子廉价商品是撑不起大梁的。他摸摸缝纫台上的新小牛皮,计算着阿玉回来的时间,他像孩子一样焦急地等待着妻子的归来。他把隔扇门打开、关上,关上又打开,简直坐立不安。最后,他干脆吹灭煤油灯,出了门。他走在大街上,信步往北秀馆方向走去。他沿着土墙,从后门走进北秀馆,一眼看见阿玉正和两三个学生大声说笑着,在走廊的乒乓球台上打乒乓球。阿玉发卡散落,踮着脚抽打着白色的小球。周吉对她的举动产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这个女人,不光在我的身边快乐,到哪儿都能快乐?对此,周吉很不满意。他们同居一个月了,周吉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欢快戏耍的阿玉。阿玉的对手是个头发浓密的高个子大学生,穿着新呢绒制服。球像白色的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紧靠乒乓球台的那面墙上挂着一面写着“麒麟啤酒”字样的大镜子,走廊的电灯映在镜子里显得出奇的大。乒乓球有时还会闪着白光,飞进那面镜子里。周吉转身出了北秀馆,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但他没有回头。

二十个新小牛皮烟袋,周吉五天就做完了。其中一个被烙铁烫了个疤,不过他觉得,双面烟袋嘛,对方也不会计较这点儿瑕疵。他把烟袋装进盒子里,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他还是戴上那顶意大利草帽,像往常一样向横山町走去。在美浓田,周吉正好碰上了专做高级手袋的富川。富川家住上野的茅町,回家的时候两人同路,富川生拉硬拽地让周吉坐上了电车。车一开,周吉就感到心惊肉跳,连眼睛都不敢睁。冷风嗖嗖地往脖子里灌,他讨厌这股风,不断地拉紧领口。电车票是富川从自己的长方形帆布钱包里掏钱给周吉买的。

“我今天是来取金唐革的。这玩意儿虽然有干头,可是太费工夫,顶不了几个工钱。”

富川对美浓田让他做金唐革感到很得意,对着周吉喋喋不休。“三升商号老板是很挑剔的。”周吉用呆滞的目光看着眼前两个表情生动的人物,一个穿西服的男人和女招待模样的女人。他觉得胸口难受得发慌,很想“哇”地大叫一声站起来。

“当什么手艺人啊,真想当当拿金唐革的人。”

“金唐革是好东西。”

“你也看见了?”

“啊。”

“是稀罕物。”

“我这辈子也想当一回能缝制金唐革的手艺人。”

“这就看你怎么想了。我倒觉得干你那种活儿挺轻松的。”

“轻松是轻松,可就是提不起精神……”

“一般做便宜货的裁缝匠一天都缝十来个烟袋。你太用心了,不值啊。”

听到富川说自己是专做便宜货的工匠,周吉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但他想起美浓田的人说的话,说富川也是耐得住清贫的人,一针一线地缝制高级手袋,就只好点点头说:

“咳,我倒挺羡慕你的。”

两人在上野的广小路下了车。一下车,周吉就说:

“哎呀,总算捡了一条命,这下踏实了。”

逗得富川直乐。富川邀请畏畏缩缩的周吉“去麦糊喝一杯”,把他带到了位于黑门町的麦糊。周吉是滴酒不沾的,只有富川一个人小口咂着酒。喝到双眼微红的时候,富川舒展开胖脸上的皱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周吉说:

“我说,守田桑……”

他摘下起了毛的礼帽,从肥大的胸襟里掏出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

“你大概还不知道,听说美浓田也要盖工厂,批量生产便宜货了。你想想,要是他们从大阪进便宜货,我们就赚不到工钱了。要是人造革或者缝纫机做的东西充斥了市场,那我们可就悲惨了。再说,美浓田老板一扩大工厂,那里面就会制造出大量的手提包、千代田袋明治时代末期开始流行的一种手提包。之类的东西。嗯,我得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得赶快想办法。先不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看,眼下像天银那样一流的专门做天妇罗的饭店也开始卖炖菜和生鱼片了。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也不能再因为自己是做烟袋或者阿兹玛的手艺人,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周吉听出富川的话里透着一股“我还不要紧”的从容,他十分清楚从大阪源源不断流入东京的便宜货的威力。以往,看在人情的分儿上,美浓田还让自己今天缝几个烟袋,明天缝几个阿兹玛,偶尔也缝几个钱包。可是,现在像富川这样父子两代都是做手袋的手艺人都对将来感到了不安,更何况手艺并不精湛的自己呢。周吉嘴上答应着“是得好好考虑考虑”,心里却在想,如果真的丢了这个饭碗,那就只有当和服裁缝一条路了。

“虽然不会马上就怎么样,可也不能不防备着点儿,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哎,喝了不少了……”

富川大发议论,喝光了三大壶酒。

周吉回到西片町的时候,阿玉已经到家。她把灯芯儿挑得直冒油烟,正在笨手笨脚地给周吉缝补工作时用的坐垫。

“回来了。”

“嗯。”

“是不是上哪儿去了?”

“啊。”

阿玉拿起周吉甩下的包袱,放到膝盖上打开,翻开流水账簿,看周吉今天带回来的活儿。十月二日,一、阿兹玛盐濑一种布料的名称。里十个。二、长方形包钉钉小羚羊皮七对儿。阿玉正看着,忽觉眼前暗下来,原来是周吉神经质地扭小了煤油灯芯。

“都十月份了,别戴那顶帽子了。”

阿玉顺手把账本一扔,拨拉开身边的东西,开始铺被褥。周吉调暗煤油灯,说今天头晕,往嘴里扔进五六粒健脑丸,在头上捆了一条毛巾。阿玉看到他的那副模样,也不顾夜深人静,发出了热烈的笑声。

“咳,弄不好。”

“看你,像个卖鱼的。是在后面,这样打结,来……”

周吉见阿玉大有把手伸到自己头上的架势,就黑着脸一把扯下毛巾,搭在缝纫台上。煤油灯被扇得忽闪不停。

秋天接近尾声的时候,周吉开始不断地叨叨想回老家。阿玉说人生地不熟的,她不愿意去。可是周吉很固执,他硬是让阿玉辞了北秀馆,卖掉家具,带着阿玉踏上了返归四国的旅途。在火车上,阿玉闷闷不乐,也不多和周吉说话。他们二人中途在大津下了车。八九年前周吉上东京的时候,坐多长时间火车都不觉得累。可是现在一坐火车就感到疲惫不堪,更糟糕的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情绪,好像有人在胁迫他一样。火车开到米原的时候,他已经精疲力尽。这时他猛地想起阿玉说过想看琵琶湖,虽然天色已晚,他还是决定在大津下车。出生在千叶县苏我町的阿玉早已看惯了大海,可是面对像海一样宽广的琵琶湖,她还是觉得很神奇,兴奋不已。周吉和阿玉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坐公共汽车到了浜大津,在那儿住了下来。一个上京参观的老年人旅游团,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过旅馆门前。所有的商店都卖一种石头子儿那么大的小点心。周吉他们在浜大津找了个小商贩们经常住宿的旅馆,里面住着卖绉绸、卖药的生意人,房间的顶棚和木头柱子都有些发黄。阿玉洗完澡,往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一个人上昏暗的街上转了一圈。他们在浜大津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赶到火车站,一人喝了一瓶牛奶就上了慢车。他们在宇野换乘客船,终于到达高松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站在码头上,周吉心中有些凄凉,后悔不该回来。也许是夜深的缘故,港口上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扑面而来的带着肥料气味的潮风竟使周吉生出一丝旅愁。尽管他回到的是自己的家乡。周吉叫了一辆在候船室前挨着冻拉活儿的人力车,让阿玉坐上去,又把行李箱放到阿玉腿边,自己跟着车走。阿玉的小短腿从和服下摆露出一节,受到行李的挤压,看上去很受委屈。走在车旁边的周吉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叫车停下来,调整好行李的位置。他们就这样一路回到了周吉家。周吉的家人早已入睡,车夫去敲门,没人答应。周吉望着四周,见他不在的这几年,树木自由生长,遮挡得房屋显得又暗又小。晴朗的天空上闪烁着无数星星,仿佛会掉下来。周吉让阿玉下了车,借着车夫的灯笼查看了一下钱包。交了车钱以后,里面就剩下一枚五十钱的大子儿了。打发走车夫,周吉绕到房子后面,那儿有口水井。周吉把嘴贴近木板窗叫道:“姐!姐姐!”

“啊?谁啊?”

是姐姐的声音,周吉一阵感动。不一会儿电灯亮了,姐姐好像打开拉门到了走廊里,只听她说:“是哪一位?”

“是周吉啊!我从东京回来了。”

“什么?”

“是我!”

“啊呀!是周吉啊!”

姐姐惊叫一声,打开了后门。她背对着灯光,干瘪瘦小,都快成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了。宽敞的土间墙角堆放着卖剩下的瓦片样本,一块一块闪着暗光。姐姐和周吉穿过土间,走到正门口,打开沉重的格子门,见阿玉袖手站在那里,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阿玉走到厨房,坐在浅檐上,恭恭敬敬地问候周吉的姐姐,姐姐却没有给她好脸色看。姐姐从和壁橱差不多的黑亮的橱柜里拿出饭盆和碗筷,对周吉说:“先吃点儿东西吧。”她不时瞟一眼潦倒的弟弟,对阿玉则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第二天,周吉和阿玉醒得都比较晚,姐姐的几个孩子已经好奇地跑来看从东京回来的舅舅、舅妈了。阿玉碰到孩子们的目光,但没有露出笑容。姐姐有三男四女七个孩子。阿玉觉得院子里、房间里到处都是孩子们的身影,心神不宁,就在被窝里悄悄握住周吉的手,小声撒娇道:“咱们早点儿回东京吧?东京也有很多清静的地方啊。要是钱不够,我可以去料理店当女佣,咱们回东京吧!”十年前,姐姐曾和自己一起谴责那个嫁给电信技师的女人,大骂她虚伪,可是现在……那时周吉以为姐姐不知道,其实姐姐早就觉察出了他和松尾的关系,总说松尾的不好。一晃十年过去了,周吉想,也难怪,姐姐生了七个孩子,倒插门过来的姐夫又经常不在家,不管是青春还是什么,早就耗尽了。吃早饭的时候,周吉提起这次回来什么都没给孩子们买,没有当舅舅的样子,姐姐就跑到附近的点心店买了点儿糖果,往每只伸出的小手里放一点儿,说:“这是东京的舅舅给你们的。”看到这些,阿玉心里不舒服,就关紧房门,躲在屋里不出来。除了自家人以外,姐姐家还有个做饭的女佣,每天尽煮些羊栖菜给大家吃。一晃,回到高松已经一个星期了,周吉和阿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开始商量回东京的事儿。周吉强烈地感觉到,故乡已经没有他的安身之地。姐姐家每天都来两个雇工,在院子里的瓦窑烧瓦。一到傍晚,闲得无聊的阿玉就凑到窑边儿,和裸着上身进进出出、往窑里搬运瓦坯的雇工聊天儿。家里和荒地差不多的院子里,砌着三座瓦窑,紧挨着夹竹桃的篱笆院墙,冒着缕缕青烟。很多孩子赤着脚,在空窑后面玩耍。

一个小阳春的早晨,周吉带着阿玉到屋岛上玩儿。盐田像霜一样闪着银光,一望无际,四周点点散落着浮着黄色的农田。顺着小路往山上爬,脚下碧蓝的海水便渐渐浮现在眼前,景色很美。

“我觉得这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乡下人怎么那么冷淡?你也一样。我倒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可是,他们压根儿对我没有好感,让我多难受啊。你要是不带我回去,我就一个人回去!我每天让你点卯的事儿,你姐姐也责怪我。那时候我们不是还没一起过呢嘛……”

阿玉把手放在袖筒里,焦躁地往前走着,眼里根本没有这初冬的大好景色。周吉和阿玉一样,眼前的海啦,盐田啦,农田啦,缆车啦,一点儿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对阿玉的每一句话,他都深有同感。他觉得,东京那块地方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干什么都能活下去,好讨生活。两人爬到途中,出了不少汗,周吉就用仅剩的一枚五十钱的铜板在茶店买了两瓶汽水。山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红叶,仍残留着秋天的景色。一个拜访八十八座寺庙的朝拜者,顺着周吉他们走过的小径爬了上来。

和服夹衣的下摆有些重,周吉撩起下摆继续往前走。屋岛寺屋岛位于濑户内海,以日本历史上著名的源平决战(1185)古战场闻名。屋岛寺建于屋岛山上,寺内有洗血池,传说源氏大胜平氏后,将士们曾用这个池里的水洗战刀,鲜血染红了池水,故得其名。门前立着的一块旧石碑,上面刻着“今日夏花草,昔日勇士魂,烟消留梦迹”的俳句日本著名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为源平决战所作的俳句。。站在寺庙门前,借着灵气,周吉觉得头脑清晰。那个朝拜者在路边放下行李,对周吉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走进寺院。看着那个朝拜者,周吉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两三年前,横山町美浓田附近有个从美国回来的医生,他的诊所里患者总是络绎不绝,诊所牌子上写着正六位旧时官位等级中的一个。等级分正一位至正八位,从一位至从八位,共十六个等级。医学博士繁田存心院。周吉觉得这个朝拜者很像那个医生。周吉在那儿看过半年病,医药费花了不少,却没见疗效。以前周吉没少想方设法凑钱去医院看病,医生们告诉他不要干劳神的活儿,然后大笔一挥开出昂贵的医药费。后来,他干脆不去医院了,自己买些止痛片、健脑丸之类的药,需要时吃上两颗。医药费一便宜,药量便在不知不觉中增加。现在,周吉已经接近药物中毒的状态了。

“刚才的那个朝拜者,很像日本桥一家叫存心院的医生。”

“是吗?”

周吉觉得脊梁骨凉飕飕的,一想到那个眼窝深陷的朝拜者还要回到自己面前,他就毛骨悚然。他拉着阿玉绕过洗血池,走进茶馆。茶馆下面就是坛浦碧蓝的海水。他们要了一盘源平糕饼,两杯茶,吃糕饼时两人都忐忑不安。对岸八栗神社的山崖上,红土在蓝色海水的辉映下像融化的油脂,四周一片森然。太阳透过白木棉薄帐子洒下来,在石凳上留下一片斑斓。阿玉呆呆地看着大海,大概又在想回东京的事情。茶馆老板又送来一壶茶,喋喋不休地讲起了源平之战的故事,让周吉和阿玉觉得很无聊。等他们交了茶钱,下了屋岛的时候,周吉怀里就剩下两钱了。

从屋岛回来的当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周吉和姐姐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姐姐说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整天游手好闲,不是个办法,让周吉找条出路。听了姐姐的话,周吉狂躁地大声吼道,我回了自己家,还不能静养一两个月啊?

“自己家?亏你说得出口!爸妈过世得早,你也老早就离开了家,从来没有帮过我一把,现在说这是你的家?你去问问你姐夫,看他怎么说!”

“回!我回东京去!可是你不给我路费,我想回也回不去!”

“到了东京以后,你怎么变成个混账男人了……”

阿玉在一旁听着,心里很难受,盘算着明天就给千叶写信,让家里寄路费来。阿玉有弟兄五个,父母也都健在。她家人个个是酒鬼,阿玉特别讨厌这一点。但尽管如此,跟周吉的亲人比起来,他们还是有爱心的。

在高松度过两个月苦闷的日子后,周吉从姐夫那儿拿到刚够回东京的路费,带着越发沉重的脑袋,在一个早晨来到码头,坐上来时乘坐的客船,踏上了漫长的归京旅途。周吉和阿玉在冈山坐上去东京的火车后,阿玉一反来时的状态,一路上兴奋地喋喋不休。在火车到达姬路以前,周吉也觉得很高兴,因为他又能回东京了。可是,一想到住的地方没了,赖以生存的工作也丢了,他又对今后在东京的生活产生了忧虑。而且,火车的震动让他觉得自己像被倒挂起来一样,备受折磨。

“哎,咱们在神户下车吧。”

“为什么?别乱花钱了,还是早点儿回东京吧!”

“我不舒服。”

阿玉急着回东京,在神户车站下车后,并没有表现出看到琵琶湖时的那股高兴劲儿。他们穿过车站前繁华的马路,走过一个高级餐厅时,看见玻璃窗里装饰着漂亮的鲜花。周吉坚持不想再坐火车,两人背着简单丑陋的行李,在凑川找到了一家很小的旅店住下。周吉把行李扔到四叠半大小房间破旧的榻榻米上,脸色苍白,很快就昏睡了过去。阿玉靠在看不到外面的窗户上,心想回到东京后无论如何得找个活儿干。一想起周吉龇牙咧嘴和姐姐吵架的样子,阿玉就觉得他很可怜,同时,也觉得今后很难再和他一起生活下去。那天深夜,警察来旅馆突击检查,正在睡梦中的周吉和阿玉受到了严厉的审问。周吉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阿玉干脆利索地回答了警察的问话。警察还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周吉因为剧烈的心跳,觉得耳膜都快胀破了。警察命令他们打开行李,阿玉倔强地用牙咬开紧紧捆绑着行李的细绳,从快散了架的小木箱里拿出烤鳗鱼、裁剪刀,甚至连裁缝用的画粉也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在警察面前,好像在对他们说,你们就从这些行李里看看这对破落夫妻的生活吧。“我男人是个缝手袋的手艺人,有头疼的毛病,不能长途旅行,所以我们才在这儿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大概是过于寒酸的行李也让警察动了恻隐之心,他们没有再为难周吉和阿玉。周吉和阿玉不知道,他们住的是一家专门为船员和可疑的女人们提供住宿的旅店。大概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周吉坐在榻榻米上两三个小时没挪窝,目光游离,神情恍惚。

一回到东京,阿玉就去找一起当女佣的朋友,在朋友的帮助下,周吉和阿玉住进了泷野川西原的一个大杂院。周吉拜访了美浓田,接了点活儿又预支了十元工钱,总算把房租交上了。交了房租,又买了一个砂锅、一个陶炉、两升米,就没钱买炭了。房子算是两间,门口一间两叠的,里面一间六叠的,月租八元。十一月初的东京,每天早晨都下霜,已经很冷了。如果有燃料,就可以做饭,还可以烤个鳗鱼什么的。可是他们没钱买炭,周吉只好去附近一个近乎废墟的荒废的大宅院捡柴火。周吉抱回一堆干树枝,阿玉在六叠的房间中央点起陶炉,一边噼噼啪啪地往里放柴火,一边说:“真像个火盆,跟到了乡下一样。”这话让她自己联想起了高松瓦窑冒出的青烟。周吉带回来的活儿是做长方形的钱包,质地比以前做的活儿还差,工钱也便宜了很多,做十个才能挣一元五十钱。周吉干活没有以前那么用心了,他私下里庆幸,至少现在还没发展到用缝纫机做新款钱包的地步。他想起经理的话,“你要是用工钱买个缝纫机,我们能多给你点儿活儿。”担心真要那样,他就没有活路了。

在西原住下来以后,阿玉借口出去找工作,经常外出不在家。他们还是买不起炭,因为买粮食更加要紧,稍微有了点儿进项,阿玉就先去买米,不买炭。所以,周吉还是每天一大早起来去捡树枝。一个刮着大风的清晨,周吉心想昨晚的大风一定刮落了很多树枝,就又进了围墙早已坍塌的那个大宅子。他踩着厚厚的落叶,捡了一大堆树枝。白云从抖落了树叶的树梢飘过,院子中央的洼地上有个被落叶覆盖的水池。池上的落叶被昨晚的风刮到了南边,露出的水面上映出灰蓝色的冰冷的天空。周吉把捆好的枯枝放到一边,把脚伸进了枯朽的落叶里。风很凉,吹在身上却感到很舒服。周吉把脚埋在枯叶里,他身上既看不到在他头顶上飘浮不定的白云那样的意志,也毫无三十岁上下男人应有的活力。他坐在那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还不时嘬起嘴唇来做出吹口哨的样子。每当冷风吹过这个荒废的院子时,树木枯草就会发出哗哗的响声,落叶沙沙地呼叫着飘过腐朽的地基,飞出了围墙。

那天风大,周吉捡了很多柴火回来。没想到,到了傍晚,岗楼的警察找上门来了。他们警告周吉不能在家烧柴火,也不能擅闯私宅。警察走后,周吉哭丧着脸坐在缝纫台前,痛苦的弯曲的肩膀靠在台子上。

“人家说家门朝北不好。邻居们也真多事儿,是不是有谁看见咱们家烧柴火了?”

阿玉掀起一张榻榻米,把五寸长的锈铜丝团成团儿放到榻榻米下面,说她在澡堂听一个看风水的老太太说,这样可以避邪。周吉满腹心事,想那个警察肯定知道自己捡枯树枝,也知道自己顺手牵羊从木炭商店的房檐下抽出一根又一根木炭。阿玉出门后,周吉打开壁橱,以防万一有人找来时可以迅速藏到里面去。他收拾了一些行李,把阿玉从朋友那里借来的被褥铺到壁橱里。周吉的恐惧症越来越严重,到了晚上,他会看见好像有成群的蝴蝶围着煤油灯翩翩起舞。白天他本来是在外间活动的,因为那儿有个朝东的窗户,他把小抽斗放在窗前干活儿。这些天,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就放下手里的活计往壁橱前跑。晚上又成夜成夜地睡不着。干活儿的速度慢了,有时阿玉也帮把手,但她上不好糨子。周吉不是因为剪刀钝了发脾气,就是毫无由来地逼问阿玉说——那天在神户的旅馆你是不是没和我睡在一起?是不是跑到别的男人房间才被警察追赶过来?

“你怎么胖得像头肥猪。就因为你胖,才被警察盯上的。”

他还经常说这种话惹阿玉生气。终于,一天深夜阿玉忍无可忍,说我胖得像头肥猪,我走。她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阿玉走后,每当周吉从梦中惊醒,总是对自己孤单单的一人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阿玉还在,不停地冲厨房“哎!哎!”地喊,等着阿玉答应他。睡烦了,他就从小抽斗里拿出健脑丸,往嘴里扔进十五六颗,咔咔地嚼。房间里满是落叶和蜘蛛网,眼睛和嘴都难以张开。他的错觉散放着错觉的火花,一群群蝴蝶、大雁从遥远黑暗的天空飞来,房间就好像是一个被铁丝罩住的鸟笼。

美浓田的人见周吉领了工钱,却没有来送货,都开玩笑说“也不知道这个守田是死是活”,就打发一个小伙计去看看。小伙计摇着自行车铃来到周吉家的小胡同,周吉吓得一头钻进壁橱,浑身发抖。

“守田桑,我是美浓田的。”

守田听见是美浓田的,才从壁橱里爬出来,隔着格子门往外张望。看到周吉,小伙计想给他一个微笑,但却没有笑出来。他看见周吉双目塌陷,人也干瘦,站在那儿活像一个小法界和尚歌舞伎中的角色名,意思为乞丐和尚。。两叠大的工作间里,散乱着锥子、剪子、做钱包的皮子,它们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小伙计锁好自行车,坐在门口问周吉:“守田桑,你病了?”在美浓田的人里,周吉最喜欢这个叫久顿的小伙计。他从后门出去,买回烤地瓜来,把小伙计让进屋,感觉心情很不错。

“我老是头晕,干不快活儿。你回去替我问候经理,告诉他这个月底我就买一台缝纫机,今后也批量加工。”

“买缝纫机?”

“富川桑大概早就买了吧。”

小伙计一边啃着烤地瓜,一边紧盯着周吉的眼睛,心想“这个守田桑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守田被小伙计盯着,害怕似的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小伙子用放肆的目光观察着周吉,似乎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地瓜是两三钱买来的,小伙计吃了一个,还剩下一个芯子有些发青的。

阿玉离家出走四五天后,给周吉寄来一封挂号信。因为没钱买米,周吉一天没吃饭,但脑子却格外清醒。看了阿玉的信,周吉很想落泪,是那种男人的眼泪。阿玉在信里说,她在千叶的一宫当饭店女佣。守田先生:

很久没有联系了,你一定很生气。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请原谅。我因一时生气回老家后,有人上门提亲,我不愿意。我明确回绝了对方,觉得女人也应该自立,就从家里跑出来,现在在一宫这家饭店当女佣。这些钱是干净的,请你放心地用吧。去泡泡温泉,让脑子休息休息。注意不要吃那么多劣质药。我常常想你。朋辈给我看她恋人的照片,我觉得很讨厌,所以我从不跟别人说起你的事情。

阿玉敬上阿玉随信寄来一张四十元的支票。周吉久久地看着盖有一宫邮戳的信封,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我想你”几个字,流下了眼泪。周吉把那张支票换成现金,当天晚上就从两国车站坐上了开往一宫的火车。一上火车,周吉就难受得想吐。但是想到很快能见到阿玉,周吉咬紧牙关,忍受着痛苦。傍晚,火车到达一宫。周吉找到阿玉当女佣的叫千石的饭店,看见阿玉梳着风骚的发式,脸上厚厚的脂粉触目惊心。阿玉把周吉领到二楼一个狭小的房间,马上要了啤酒和猪排,自己喝光了啤酒。周吉吃着猪排,对阿玉说:“反正这段时间我干什么都不会开心,你在这种地方呆着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你还是回东京来吧。”阿玉笑了笑,没有诚心回答的意思。周吉没有挨骂,阿玉也没有责怪他不工作,他却说出了让阿玉难堪的话:

“你在这儿,说是女佣,其实不是一般的女佣吧。”

阿玉说这地方花钱不值得,起身自己掏腰包结了账,假装送客人,带着周吉来到海边。九十九里海滩黑暗寒冷,涛声宛如大地轰鸣,时远时近。沙滩很大,走到岸边有八九百米。周吉和阿玉在仿佛能剪断衣襟的海风中大声说着话,并肩走在沙滩上。阿玉依偎在周吉身边,像孩子一样抽着鼻子,边走边说:

“都说担心也是一种乐趣,可是,老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就不是什么乐趣了。”

风很大,周吉没有听清阿玉的话,不过,他有理由认为阿玉是在怪他没有工作。满天的星星仿佛举手可得,两人都想起了在高松的时光。

“今晚你就住在那儿的旅馆吧。”

沙丘上闪烁着三四点灯火。周吉突然抓住阿玉的胳膊说:

“要是你跟我一起住,我就住。”

阿玉抱住周吉的腰,说:

“我很忙,不能住。不过,可以去待会儿。”周吉还在不停地唠叨:“你真的是一般的女佣?”每次听到这句话,阿玉就使劲搂一下周吉的腰,这样一来周吉的话就像打嗝儿一样断断续续,两人都天真地笑了起来。

在一宫住了两个晚上,周吉一个人回到了两国。他一下火车就去车站附近的小饰品店买了一条和服短褂的腰带,然后穿行在明朗的早晨过往的行人中,心情愉快地系上了腰带。裹着细沙的风很凉,但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照得大地暖洋洋的。大概是和阿玉做爱时太努力,周吉觉得浑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咔咔作响。西原的家里没有人,回去也没意思。他突然想起好久没去西片町的搬运行了,不如去那儿看看,就朝浅草桥的方向走去。周吉大概走了一个半小时,当他走到搬运行门前时,正好响起十二点的报时声。搬运行门前的荞麦面馆飘出面汤的香味。周吉走到挂着白色招牌的行李车前,抬头看了看墙上干枯的藤蔓。房顶上的广告牌挡住了二楼的窗户,使周吉无从判断自己搬走以后里面住进了什么人。这时搬运行老板抄着一双漆黑的手从里面出来。

“哎呀,稀客啊。这不是守田桑吗?什么时候来的?”

“好久没联系了。上个月初……”

“听人说你最近不太好。身体已经好了?”

“好了。”

“那就好。”

正在后门太阳地底下和蔬菜店的人打趣的老板娘也过来了。老板邀请周吉到二楼看他养的兰寿,周吉面带怀旧的表情上了楼。老板娘在楼下对站在楼梯上的周吉大声说:“你原来住的房子租给了一对在市政府工作的兄弟。”从打开的隔扇门可以看见屋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地球仪。看着房间,周吉奇怪地想,那把钢盔色的雨伞,自己到底是卖了还是丢了。晒台上四条三寸长短、长得滚圆的红、白兰寿,在被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水里慵懒地游着。老板洗干净手以后也上来了。蹲在地上正欣赏兰寿的周吉说:“我带回去一条吧。给我用纸包一下。”老板半张着嘴,露出发黄的牙龈,惊讶地看着周吉。周吉从围在鱼缸上用于防霜的草袋子上揪下一根稻草,一下一下地捅兰寿的头。金鱼以为又有人来喂它们,就像水池里一拍手就游过来的鲤鱼那样,一条接一条地聚集到周吉短粗的指尖下。

“守田桑,那可不行。我都养这么大了,对不住了!”

“真漂亮。要是看着它们干活儿,脑子一定很清醒。”

周吉说着抓住一条红白相间的兰寿的尾巴。兰寿受到突然袭击,扑通扑通地挣扎开,摇着被撕裂的尾巴,钻进了浅浅的水底。搬运行老板心中大惊,扔下还在追赶金鱼尾巴的周吉,跑去找北秀馆老板。北秀馆老板迈着匆忙的脚步和搬运行老板一起往回赶,一边说:“这个守田是变得古怪了。阿玉回了千叶,他是不是因为这事发疯了?”

“他以前就又点儿怪,可让他跟人要东西,他绝对张不开口,我真的吓了一跳。这么说,他跟阿玉分手了?”

“我也是后来听我老婆说的。阿玉她爸是个酒鬼,身体一直不好。阿玉跑回千叶,当了陪酒女了。”

“是吗?守田桑也是个好人,老是悄没声的。我老婆说见到过那么多房客,再没像守田这么孤独的人了。”

“兰寿肯定吓坏了。尾巴都给撕裂了,这么多年下的工夫,算是毁于一旦喽。”

“反正是十钱买来的,能养成现在这个样子,也够本了。”

北秀馆老板上了晾台,一半出于好奇,他像演戏一样拍拍周吉的肩膀说:

“哎呀,你可是少见呀。”周吉面无表情,双眼紧盯着惊恐乱窜的兰寿。鱼缸里的四条兰寿只剩下了三条,而且每一条的尾巴都被撕裂了。这情景叫北秀馆老板也大为震惊,他说:“守田桑,到楼下喝杯茶吧。”

守田老老实实地跟着下了楼。茶具旁摆着一小盘酱油味的脆点心,周吉在茶具前坐下,一声不吭地拿起一块点心,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

“你还在给美浓田加工活儿?”

老板娘脱下油渍斑斑的围裙,给周吉倒上茶说。

“要说做手袋,美浓田是数第一的。你给那么大的批发店加工活儿,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是啊。我也在考虑是不是努把力,买一台缝纫机。不买缝纫机,像我现在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缝,干不出什么名堂来。”

“是吗?”

“我这就去买台缝纫机。”

“那太好了!”

周吉系着露出里子的破腰带,扎着沾满灰尘的围裙,外罩上的条纹也已经褪了色,老板娘看着他,眼里露出了同情的目光。搬运行老板和北秀馆老板一左一右挟着周吉出了搬运行,来到本乡的有轨电车街。他们在风中走到帝国大学正门的时候,周吉好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在这儿有点事儿,就不奉陪了。”他一转身向三町目方向走去,脚下的木屐发出清脆的声音。“危险不危险呀?会不会出事儿啊?”搬运行老板在后面紧追了两三步,眼看着周吉若无其事地、一头扎进十一月底的风沙里,向远处匆匆走去。

(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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