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羡慕的是芳子姐。芳子姐是姑妈的女儿,家在城里。只是在寒暑假时才偶尔来我家。
芳子姐多么漂亮啊!夏天,穿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村里的孩子都坐在草地上,玩丢手娟。芳子姐不玩,她轻轻地瞟了我们一眼,小声说着,地上脏呢!声音柔得让我们身上打颤。那时,芳子姐就是一朵洁白美丽的云儿,总是高高地挂在天边,看得见,摸不着。
冬天,她着粉红的滑雪衫,领子后面还挂一个有着一圈绒边的风帽儿!飘雪的日子里,她会把风帽儿顶在头上,伸出手来接着大朵朵的雪花,然后,任它们渐渐融化在手心里。芳子姐说:“那不是水,那是雪的眼泪。”雪,会哭吗?但我们谁都不会反驳她的话。
雪停了。我和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在雪地上用黑炭画着心中的梦。那黑炭是逃过奶奶的眼光,从灶塘边的一个大土罐里淘来的。芳子姐却在雪地里支起一个铁架子,上面夹着雪白的纸,她用五颜六色的笔描着描着,时而长吁一口气,时而像电影里的人儿一样闭上眼睛……她吐出的气里,好像夹杂着一股清香,是莲花的清香。芳子姐,她就是一朵开在雪地里的莲花啊!我们在旁边,看得发愣!这时,她决不会看我们一眼,斜斜地瞟一下都不会。那时,我们简直找不到一些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的美。
姑妈会把芳子姐的旧衣服拿回家。我也换上过。那次,我穿着芳子姐的裙子去学校。同学们都一窝蜂地围上来。一个同学说:“土洋结合,煞是好看!”接下来,他们就在一片笑声里做鸟兽状散去。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才发现,我的几个脚趾丫儿也挤出了鞋面,出来凑热闹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穿芳子姐的旧衣服了。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个城里人!我一定要穿上一身洁白的连衣裙,也用柔媚的声音,说着话。
在冬天,也要穿上粉红的滑雪衫。不,是紫色的。我喜欢紫色。我要让雪地里开出唯一一朵紫色的莲花!
终于如愿。大学毕业后,我到了现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做了一个半路出家的城里人。接下来,恋爱,买房,结婚。我每天衣着光鲜,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俨然是一个真正的城里人。偶尔,也会忆起那个叫芳子的女孩,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梦想的女孩,久未联系,不知,那朵美丽的云儿,现在飘到了哪里?
一天,同科室里那个整天照着镜子,浓妆艳抹的女人,她当着很多人的面,对我说着,“你来城里这么多年,怎么还学不会化妆?”说到这里,她忽然背转身,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着,“有些骨子里的东西,压根是学不来的……”
听后,我一惊。看来,想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也是悬在空中的一朵美丽的云儿,遥不可及了。
好在,我有了女儿。我找足了各种理由,很少带女儿回乡下,我怕她像我一样,变成一个农村里的假小子。我让她上最好的学校,让她学唱歌,学跳舞,学弹钢琴,学画画。女儿在我的调教下,温柔,文静,完全没有我小时候的影子。在偌大的客厅里弹钢琴时,偶尔,她也会闭上眼睛。那姿态,竟像极了当年在雪地里画画儿的芳子姐!
忽然,我有着深深的成就感。那朵隐匿了很久的美丽的云儿,好像又在向我飘来。
那年暑假,父母在电话里唠叨着,“你姑回家了,她想看看你的孩子。你带孩子回来认认门吧。”那是我第一次带女儿回乡下。九岁的女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在姑姑面前羞涩地打着转,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外面走去。姑姑说:“多像小时候的芳子哦……”
从姑姑那里得知,芳子姐现独居美国,忙得不可开交,成绩斐然,已开了几次个人画展……
原来,芳子姐,她现在仍是一朵美丽的云儿,高高地挂在异国的天空里,亦如小时候一样,在我面前若隐若现。
没多久,女儿就和她表妹一起回来了。她们径直到里屋。再出来时,女儿已换了一身衣服。乍看,着一身军绿色迷彩短装的女儿,像个假小子,那神态似曾相识。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她们却偷乐着一溜烟地跑开了。
当我找到他们时,满身是泥的女儿正用脏兮兮的小手牵起衣角,擦着脸上的汗。昔日的文静和优雅荡然无存。看见我,女儿绕着一口不太纯正的乡音,顽皮地说:“妈妈,侬小的会子(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过的吗?”我点点头。女儿接着说:“妈妈,那会子,侬好幸福哦!”
我一时愕然,然后淡淡一笑。稍抬头,天空里,依旧有一朵朵的洁白的云儿在飘过,不一会儿,它们被风儿扯成一丝丝一缕缕,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