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善收好青铜方斝,又恭恭敬敬捧出一尊造型奇特的佛像,周身鎏金,有四头四臂,四只手分别拿着念珠、权杖、水罐和弓箭,头戴发髻冠,盘膝坐在莲花宝座上。
"第二题,请说出它的来历及每部分象征的含义。"
季凯立即道:"四面佛。"
允善不满意他的回答:"以外形分析,任何人都能猜到是四面佛,但老衲的要求并非如此。"
"它的王冠代表最高地位;四面代表悲、仁爱、博爱、公正,也是佛教之四无量心--慈、悲、喜、舍;南传佛教中四面佛还被称为'有求必应佛',四面代表爱情、事业、健康与财运。"
允善喟叹道:"收藏者,须知包容万象,博览群书,而今收藏却一味只在宋元明清打转,开口必称成化雍正,收藏路子越走越窄,诚为老衲所忧心。季施主令老衲看到希望,第二场季施主赢了。"
季凯连忙合掌道:"侥幸至极,请大师手下留情。"
允善突然笑了笑:"季施主于古玩一行涉猎甚广,但青铜器鉴定恐怕力有未逮,对不对?"
季凯汗涔涔道:"大师火眼金睛,在下惭愧。"
"开古玩有弱项可不行,要是被内行逮着眼专攻这一门,季施主岂不亏得底朝天?"允善笑呵呵道,又从箱里捧出一轴古画,展开后是明清司空见惯的山水图。
"第三题,鉴定此画真伪。"
季凯细细端详一番,心中有了八九成数,道:"该画右下方印章上的字'画图留与人看',这是明末清初王原祁的名章,与落款一致。他与王时敏、王鉴、王翚合称'江左四王',是娄东画派的开山宗师,成为清代三百多年画坛正统派。任职南书房期间康熙很欣赏他的作品,并亲笔题写'画图留与人看',王原祁引以为耀,特地将这六个字刻成印章钤于画幅上。从风格上看,此画笔墨秀润,画面繁复层次分明,用笔秀雅脱俗,设色清淡圆润,以干笔皴擦、湿笔堆点,层层见笔,博大厚重中又兼之以'毛'、'涩',既继承董其昌之优点,又深得黄公望精髓,应该是他摆脱临摹束缚形成独特特色的中年时期作品。"
"不对,回答错误一次。"允善道。
"啊!"季凯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怎么可能走眼呢?他再度伏在画卷上一点点琢磨,看了会儿心里连连懊悔,责怪自己过于心急,没注意到细微处的破绽,当下静下心来重新对画卷各个方面进行评估,酝酿了足有三四分钟才说,"此乃赝品。"
允善不置可否:"愿闻其详。"
"因为年代破损和多次揭裱,画的题跋和名款都被裁截得面目全非,而破绽便藏于其中,"季凯道,"落款确实是王原祁手迹,章印也对得上,不过从右下方和左上方几裁剪线看,好像是抠挖后补上去,然后故意裁掉大半弄成遮遮掩掩的样子,另外落款与上方群峰之间间距太小,有逼仄压迫之感,整体结构存在问题,因此应当是仿作。"
允善沉吟片刻,道:"季施主的回答。。。。。。只能算对了一半,但最核心的内容依然没点到位,抱歉,回答错误两次。"
季凯难以置信地看着允善,瞬间甚至怀疑老和尚故意捉弄自己,然而揣摩"最核心的内容依然没点到位",似乎话中有话,遂闭目沉思,隔了几分钟又仔细看看画作--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擦掉额头汗珠,毅然道:"此画确实是仿作,但纸没问题,是经过打矾和打磨的地道熟宣,颜色是陈旧的古铜色,光滑匀净,无杂渍,虫蛀和褶纹很自然非人为作伪,破碎的地方里面呈小块状斜纹,而假古宣气色鲜活,不沉重,破裂的地方呈直纹特征,因此它应当是古画。。。。。。王原祁受皇帝赏识,在画坛地位崇高,单江南仿其画风者就不下千人,弟子也有数百,走的都是用笔后用墨,连皴带染的临古路子,不过也有细微区别。。。。。。王原祁有位扬州弟子叫张汉宸,虽然用浓墨作的短促皴笔,却表现出清新秀美的别致风范,因此有'张美女'的别称,然而在融和厚重占主流的清代画坛难以出头,或许当时有人将他的作品进行造假,借托王原祁画作以卖个好价钱。。。。。。大师以为然否?"
说完他紧紧盯着允善,心怦怦直跳,简直比当年考学堂揭榜时还紧张。
允善眼睛半眯半睁,仿佛老僧入定般久久不说话,季凯也不吱声,呆呆等他宣判,一时室内空气像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允善长长叹了口气,慢腾腾道:"此画是张汉宸的作品。"
季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按捺住兴奋追问道:"大师之前的话可算数?"
"当然,"允善微笑道,"和尚虽然不算君子,但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是必需的,何况。。。。。。季施主有获得郑颂昌遗物的资格,把东西交给季施主,老衲放心得很,刚才提到青铜器,"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掏出一件,"季施主可识得它?"
季凯目瞪口呆看着这件杯状椭圆形青铜器,口喙两侧各有一个弧形耳缘,搜肠刮肚半天期期艾艾说:"也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酒器?"
"它叫耳杯,又称羽觞,秦汉时期饮酒的器具,由战国椭杯演变而来,《汉书》云'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指的就是它,"说话间允善又亮出一件,"这是什么?"
这尊青铜器呈圆角杯状长方形,两边有兽首形耳,上口边缘刻有精美的花纹和铭文,由于锈迹斑斑难以辨认,腹部饰着瓦沟纹,底部是厚实的平底,四面中间均有弧形豁口。若说刚才的耳杯还能猜到一两分,这件青铜器则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季凯苦笑着摇摇头。
"这是盨,是夏商两朝君王用于记载重大事项的礼器,最著名的要数距今2900年的遂公盨,上面铸刻的98个铭文记载了大禹治水的经过,从而平息了史学界争议多年的问题--大禹是人还是虫,因为清末至民国有专家提出'禹'字中间有'虫'因而大禹并非真实历史人物,而是虚构的神话,遂公盨的出现证实了大禹确有其人且为夏王朝奠基人,"允善娓娓而谈,季凯则听得如痴如醉,"此盨主人无可考证,上面铭文因老衲水平有限无从识别,但郑颂昌说欧洲古玩拍卖市场上盨的价格按铭文字数计算,一个字十万,季施主数数看上面多少字?"
"五。。。。。。十七个字。"季凯不觉骇然。
"以后季施主看到清单就知道,郑颂昌虽为虎作伥,实质内心惶恐不已,故而将经手古玩记录在案。。。。。。但防止清单误入奸人之手,密上加密,且古玩分散在不同地方,如这尊青铜盨便是清单所列国宝之一,存放在老衲这儿,如今。。。。。。还是交给季施主妥当。"
说着慢慢将青铜盨递过去,季凯接在手里又惶恐又激动,暗知允善倘若拿耳杯和青铜盨连续出题,根本没有取胜机会。
"多谢大师成全。"季凯合掌恭恭敬敬说。
"季施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见识,将来造诣可高看一线,这才是老衲有意为之的原因,"允善说着将东西放回木箱,取出一块牙黄色瓷板,举在手里道,"郑颂昌心血凝结于此,不论他真实动机到底如何,起码没让日本人如愿,也算大功德了,不过这块瓷板里并。。。。。。"
蓦地"嘭"一声巨响,一个黑影径直撞破木门冲进来,抬手对准允善胸口便是两枪,允善毫无防备中枪倒地,就在瓷板将要落地的刹那,被黑影一个鱼跃凌空接住,与此同时外面又冲入一个黑影对季凯开枪,季凯急速翻伏在地,拿木椅挡在身前。
两个黑影站稳身体,目光炯炯看着季凯,狞笑着一齐举枪。
就在这时上面"扑通"落下几个人掉在渔网里,没等黑影反应过来,钟胖子一跃而起,手中挥出一道乌光--
"啊",左侧黑影咽喉中刀,短促叫了半声摔倒在地,右侧黑影慌了神,胡乱开了两枪拿着瓷板转身逃走。
季凯爬起来想追,钟胖子拦住说:"别鲁莽,人家手里有枪,我只靠老和尚的菜刀。。。。。。对方没准还有后援,保命要紧,咱们赶紧撤!"
此时外面已漆黑一团,为防止黑影们卷土重来,季凯等人不敢在屋里过宿,由钟胖子冒险潜进去取了些食物然后向深山撤退,跑了四五里才停下歇息。
钟胖子寻了处平坦的石面,上面依稀有篝火的痕迹,应该是以前猎户留下的,石面正前方是断崖,左右两侧长满了荆棘和大树,即便生火也不容易被发觉,正是隐蔽而安全的露营地。
栗语蓝用随身携带的打火机点燃篝火,几个人来来回回收集干柴、树枝和野草用来抵御漫漫长夜。钟胖子从灌木丛中拖来一根散发着清香的木柴,季凯认为是一种叫绿楸的灌木,与紫檀木有点远亲,截下一段扔到篝火里整个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填饱肚子,安定下来后季凯述说了与允善"斗眼"的经过,谈小花坦率说题目太深奥冷僻,如果她出战肯定连输三场。钟胖子和栗语蓝则感慨收藏学问深不可测,了解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
谈小花抢着说三人如何找到机关的经过。原来他们坐在外面等了十多分钟,听西厢房毫无动静,预感不对劲,钟胖子强行破门而入,里面空无一人,判断屋内必有机关暗道,而且多半是那张床。三个人围着床研究了好长时间,还是钟胖子悟出允善有可能采取与郑颂昌密室相同的手法,即"砖钥原理",达到一定重量便可启动机关,于是同时坐到床边,果然翻转而下救了季凯一命。
"那两个黑影估计是76号方面的人。"谈小花说。
季凯道:"谁知道呢,总之盯着这条线的人很多,我们必须步步小心。"
说话间钟胖子听到灌木丛里有动静,蹑手蹑脚过去纵身一扑,一把掐住一条半米长的乌蛇的七寸,栗语蓝和谈小花吓得连连尖叫,钟胖子却满不在乎地将蛇分成三截叉在火上烤,介绍说乌蛇肉质较粗,吃到嘴里总像有渣子,倒是乌蛇皮滑爽清脆非常好吃。不管他如何推荐栗谈二女坚决不碰,季凯拿了一截慢慢吃下去。
聊了些闲话,不知不觉两三个小时过去,在热气的熏烘下大家昏昏欲睡,季凯提出栗谈两人先睡,他和钟胖子放哨,后半夜再轮流睡。钟胖子迫不及待想睡觉,反驳说一个人放哨就够了。
"不行,一个人容易打盹。"季凯坚持道。
钟胖子心一动不再反对,遂跟着季凯爬到平台南侧稍高的岩石背面,这里既避风又沾到点篝火的热气,是攻守兼备的好地点。
篝火"啪啪啪"的爆裂声中,栗谈两人呼吸匀称,气息细微,眼睑一动不动,显然睡得极为香甜。
"这会儿该说了吧,有什么避着她们俩的?"钟胖子用肘部推推季凯。
季凯做了个手势,两人退到岩石另一侧,这里离篝火更远且不担心声音传出去,季凯轻声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不管到哪里都有人盯着,如果说尚大海之死是郑颂昌搞的鬼,那么谢谦云、郑颂昌--尤其是允善,好像始终有人一步不离地贴在我们后面,总能在关键时刻抢到先机。。。。。。"
钟胖子听得毛骨悚然,道:"你。。。。。。你分明是暗示我们四个人中间有内奸?别吓我啊,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可怕的是事实发生了,"季凯道,"前几次还有理由解释,允善这次。。。。。。只有我们四个知道密码破译结果,若非事先得到情报尾随其后,76号怎可能摸到这儿?他们如果提前知道清单在允善手里,早就赶过来杀他灭口了,何必等到我们参加拍卖会之后大费周折?你以为呢?"
"有道理,只是。。。。。。这些天来我们四个形影不离,哪有机会。。。。。。"
"要是被你发觉还有资格做内奸?这些人都经过特殊训练,何况没生疑心时哪注意到日常细节?"
钟胖子沉默半晌,问:"老弟,你该不会怀疑我吧?"
季凯失笑道:"怀疑你怎会单独和你探讨这件事?这些日子你救了我好几次,还没正式感谢呢。"
"其实你在怀疑谈小花对不对?她出现得突兀,背景不明,掺和在里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固然冒失,却是性格轻率所致,时常有把自己的命搭进去的危险,不太像,"季凯沉重地说,"我怀疑的是栗语蓝。。。。。。实际上我最不应该怀疑她,可是。。。。。。只有她掌握我所有动向。。。。。。"
钟胖子静静地说:"她是你的初恋情人,十多年未嫁一直惦记着你,宁可放弃报酬丰厚的律师工作陪你出生入死,怀疑她没道理。"
"是,我也觉得很难过。。。。。。然而生死关头必须抛开一切杂念分析问题,不引爆潜伏在我们中间的炸弹,以后处境会更危险。"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会儿钟胖子拍拍他的肩,宽厚地笑笑说:"纵使是她又如何?她能横下心对付我们,想必迫于某种压力,就像你有妻儿在人家手里一样,就冲她为你付出那么多也该宽容些。。。。。。要解决此事很好办,别再追查郑颂昌这条线索,扔掉眼前的麻烦,化繁为简,直接设法弄到赛拉琴日拍卖行《五季图》完事,管它什么来路。"
季凯苦涩一笑:"你还没明白?那幅图是赝品。。。。。。我之所以对郑颂昌的线索穷追不舍,就是要得到真正的《五季图》!"
"什么?!"钟胖子惊得眼珠子快瞪出来,"你。。。。。。那天你在赛拉琴日一眼就看出来了?"
"当然,那幅画就是我画的。"
钟胖子感到天旋地转,一口气没接上差点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