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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魏玩的诗文

魏玩著有《魏夫人集》,可惜此书已不传了。近人周泳先辑有《鲁国夫人词》,今人唐圭璋又以周泳先辑本为据,将魏夫人所填之词十四首,录入至《全宋词》中,今天能见到魏夫人的作品仅有十四首词和一首诗。

魏夫人的词从其思想内容看主要是闺情词,多写思夫之情与个人孤单无聊的生活,字里行间弥漫着孤寂哀怨。其实这与她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曾布年少得志,二十三岁中得进士后,即在外任职,尽管曾布官宦生涯不是很顺畅,但也没有十分悲苦凄惨的日子,自然作为妻子的她在生活上不会有很多凄风苦雨,况且她儿女也很争气,儿子、女婿大多都有功名。在封建社会里,妻以夫荣,母以子贵,魏玩的生活自然不同于一般妇道人家。文学是生活的反映,如是她的词之内容就不可能有那些下层妇女生活之凄苦与企盼,而更多的是写她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和当下生活的感受。在她的词中写自己在不同时间里对远方丈夫的思念所占比重大。如《好事近》写的就是早上思夫,词云:

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不似海棠阴下,按凉州时节。

这首词写在初春的一个早上,早莺不再啼鸣,淅淅沥沥的雨刚停了,在残漏的“凄咽”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此时更加想念远方的亲人。向着亲人方向望去,可惜路途遥远。那思念是“离肠万回结”呀。

再看一首写夜里思夫的词——《系裙腰》: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秋夜里,独卧宽床只有灯花、更漏、凉风相伴,你看这是何等的孤寂。想到你我就只有偷偷地流泪,肝肠欲断,我怎能不恨你呀。于是她在词中直呼:“我恨你”。正是这种言不由衷,表达了词人对亲人的深深爱意。

睹物思人,时常是早上思、夜里思,时间一长必然是日日思。她的《菩萨蛮》写的就是日日思念久时未归的丈夫。词云: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这首词写作者每天早晚都要到溪边小路上盼望丈夫归来,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在盼望中过去了。时间逾长思亲之情就逾迫切,春去秋来,盼望了多年,仍不见丈夫归。

也正是丈夫因为工作,长久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丈夫在外过得怎么样,总是牵挂不断,思念不绝,总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如她的《江城子·春恨》词: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与丈夫别时容易见时难,且也难得音信,每每都是这样。丈夫不在身边,早上起来也懒得梳妆,面容憔悴了,身体消瘦了,寒气轻袭,晓风吹眉,这些都不打紧。更要紧的是丈夫久未回家,只好痴痴地向着丈夫那个方向望去,盼望着他早早地把信儿送回来,以慰相思之苦。

魏夫人的词不仅写思亲之苦,还写到了丈夫不在家时的孤单无聊生活,如《点绛唇》词: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词人因丈夫不在身边,很是孤单,本是与朋友一聚以排遣寂寞,可是明月清风之夜与朋友在画船上一场欢饮之后,宴散人离,又只留下了自己孤单的一个,只好“独自凭阑久”。

当然,词人的夫妻生活虽然是离多聚少,但也有两人在一起时的恩恩爱爱。如《菩萨蛮》词写的就是这种欢愉的生活。词云:

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这首词写的是夏天在莲溪划着船儿,荡漾在田田的莲花间,满眼美景,笑声盈盈,充满着欢乐。只不过这种欢乐是短暂的,而给她心里留下的记忆却是美好的,每每想起往事总有些伤感。她在《卷珠帘》一词里表达了这种思想感情。词云: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多情因甚相辜负。轻拆轻离,欲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这首词上片写佳人欢乐的过去,现在两人已不能朝朝暮暮地生活在一起,“轻拆轻离”,真是辜负了两人的爱情,但又能怪谁?为了前程,“东君空把奴分付”,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她在词中有了换位思考。如她的《阮郎归》一词写自己的一种猜测,想必自己的夫君也是像自己思念他一样思念自己。词云:

夕阳楼外落花飞,晴空碧四垂。去帆回首已天涯,孤烟卷翠微。楼上客,鬓成丝,归来未有期。断魂不忍下危梯,桐阴月影移。

词先写凄美之景物,喻丈夫远在异乡的孤苦;接着以己度人写居家的妻子在他乡的丈夫心目中的形象及其对家中妻儿的思念,不知何时能回家去看看他们,想来真的是“断魂不忍下危梯”。

魏夫人的词在艺术上也有自己的特色,她善于创造特定的意境表达感情。她的词多写离情别绪,就是通过创造词的凄婉意境来表达自己的这种情感。如她笔下的柳絮、灯花、鸳鸯、残漏、归雁、明月等,这些都是传统的寄寓离愁怀人之物,人们往往看到这些景物总也会勾起对远方亲人的思念。她在词中也往往把这些景物与自己的心情相融合,将情融于景,以景写情。另一方面,魏夫人在意境创造上不着一字自得富贵气,尽显雍容华贵。她的词中体现了富贵之家独有气象,但她并没有用一词来明明白白地直接表述,而是通过一个或一组意象含蓄地表达,真的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如“晓妆楼上望长安”,不是富贵家的女人哪个可以早上梳好妆伫立楼上?又如“楼台影动鸳鸯起”,如果不是富贵人家能生活在这般环境中?再如“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看看一般的妇人能有如此之雅致生活?她的这一做法,正应了宋初宰相词人晏殊所说的“余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吴处厚《青箱杂记》)魏夫人正是这么做的。

魏夫人善于化用前人的语句表达自己的情感,她一生“博极群书”,于是她化用前人的诗句也是顺手拈来,用在自己的作品又是那么的贴切与自然,不留痕迹而更加准确地传情达意。如“东风已绿瀛洲草”(《菩萨蛮》)照用李白《侍从宜春苑奉诏赋龙池柳色初青听新莺百啭歌》诗中的“东风已绿瀛洲草”。“掩映梨花千树雪”(《减字木兰花》)在李白《送别》诗“梨花千树雪”句首加“掩映”二字;“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菩萨蛮》)化用唐诗人吴融《途中见杏花》之“一枝红杏出墙来”;“妙舞清歌谁是主”(《定风波》)来自卢照邻《登封大酺歌四首》之“妙舞清歌欢未归”;“别郎容易见郎难”(《江城子·春恨》)化用南唐李后主《浪淘沙》之“别时容易见时难”;“何处是离愁,长安明月楼。”(《菩萨蛮》)化用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何处相思明月楼”。

似乎在魏夫人之前不曾有女诗人或词人留下如此丰富和美妙的作品,东汉的大才女蔡文姬流传下的作品也没有她多,而后的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朱淑真等人其社会地位又不及她高。魏夫人的词虽不及李清照、朱淑真,但她仍是宋代杰出的女性词人,也可以说是女性词人的开先路者。后世对她的评价相当高,如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今代妇人能诗者,前有曾夫人魏,后有易安李。”南宋朱熹称许说:“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李易安二人而已。”(《朱子全书》)至明代杨慎在《词品》中说:“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七(观)、黄九(庭坚)争雄,不徒拟名于闺阁也。”在杨慎看来,魏玩的词不仅在女性中著名,与秦观、黄庭坚等男性词还可争一高低。清代《历朝名媛诗词》评说:“词笔疏秀,无一拖沓之语,是从能文得来,晦翁称之有以哉。”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然亦未易才也。”近人薛砺若在《宋词通论》中也说:“(魏)虽不能与易安并论,但在女作家中,确为超群出众之才。”今人谭正璧在《中国女性文学史话》中说:“宋代是词的黄金时代,无论是贵族妇女、平常女性,能够作词的很多。贵族妇女中最享盛名的,当推曾布妻魏夫人。”邓红梅在《女性词史》中评价道:“她(魏玩)是最先开始写自己的生活情感、抒发自己作为闺阁女性的存在情致的第一人。”历代的这些评价充分肯定了魏夫人在词的创作上的成就与贡献。

魏夫人还有一首诗《虞美人草行》{1},也是今天仅能见的一首。论魏夫人诗的人多有提及。如果说她的词题材面窄,主要关注自己的情感世界,而她的这首诗关心的却是重大的政治问题。这是一首七言古诗,咏史抒怀,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不见丝毫怨妇迹象。全诗如下:

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

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灰烬灭。

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

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

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

香魂夜逐剑光飞,清血化为原上草。

芳心寂寞倚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

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夜听楚歌时。

滔滔逝水流今古,楚汉兴亡两丘土。

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

虞美人指的是秦末西楚霸王项羽的宠妃虞姬,用以为题既直白又明了。项羽与刘邦争夺天下,兵败被围困于垓下(今安徽灵璧一带),奏出了一曲悲壮的霸王别姬。对此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里记其事:“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下。”虞美人和唱完之后,拔剑自刎,第二天项羽突出了重围,至阴陵(今安徽定远西北)而陷于大泽中,后至乌江,被汉军包围而自刎。

全诗共二十句,可分为两部分。前面着重咏史,历数项羽暴行,如项羽在新安(今河南渑池一带)活埋了已投降的秦国官兵二十万,在咸阳火烧秦宫三个月,而项羽对自己失败的原因至死都不明白。他在自刎前叹道:“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认为自己失败是天意,而不是暴行和作战的过错。魏夫人并不这么认为,她一针见血地指出:“刚强必死仁义王,阴陵失道非天亡。”认为项羽失败不是天意,而是他残暴、不仁义、失去人心的必然结果。作者对此有不尽的感叹,“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尊前为谁舞。”给人以很大的想象空间。这首诗与她的现在能见到的词不同,如果说她的词体现她对国家、社会问题漠不关心的话,那么她的这首诗则表现出对历史对政治有着超乎一般人的关注与思考,抒写历史是为了表现现实,她丈夫几经沉浮,像她如此聪明的人不可能不会去思考这是为什么;丈夫官职做枢密院事、宰相,她不可能不会从丈夫那里知道一点国家大事;丈夫对政治有着极大的兴趣,她不可能毫无兴趣,一点都不关注。所以她写出这样的诗又是在情理之中。当时的宋王朝的不太平,国内矛盾日趋尖锐,积弱积贫,对外战事频繁,诗中都有反映。她的这首诗对当时国家政治和对外关系有所批评。人们读她的这首诗自然会想到比她晚生四五十年的李清照的《夏日绝句》诗,其诗云:“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借项羽的宁死不屈反讽徽宗父子的丧权辱国,意思表达得痛快淋漓,也表达了对宋王朝的愤恨。两位才女的诗可谓有同功之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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