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公以目示意,不让冯县令高声。冯县令见吕公缩头缩脑,装神弄鬼的样子,胸中的火气一蹿一蹿直顶嗓门眼儿。起初他碍着世交之情,加之欲于这酒宴中向吕公提亲,所以强忍着,不使自己发作。可吕公越来越不像话,竟专一伺候那个无赖,像儿子伺候老子,而把他这有身份地位的县令晾在一边,这口恶气实在难以下咽。冯县令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如同火山爆发。他不由得拍案而起,大叫道:“告辞了!”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出客厅。
萧何等人也随之全都离席而去。吕公镇定自若,为刘邦斟满一觥美酒之后,关照地说:“您请慢慢喝,我去去就来。”他见刘邦点了点头,便站起身,一溜小跑地去追赶冯县令及萧何等人。这时,冯县令他们已经走出大门之外了。
“冯高,你请慢走,容老夫解释。”
冯县令头也不回,边走边愤愤地说:“不必了!”
吕公站在那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客厅里空荡荡的,充满着酒气和肉香。刘邦瞥见吕公回来了,又满饮一大觥,那酒液顺着嘴角淌湿了他的前襟。他用袄袖抹了一下油光光湿漉漉的嘴唇,一只手用力撑住案头,身子拧动着站了起来。他用含混不清的语言似乎是在歉意地说:“我也该走了。”
“别别别,”吕公抢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刘邦说,“您只管坐。”
刘邦摇晃着脑袋说:“他、他们为何都走了?”刘邦当时全力以赴地投入到饮酒吃肉上,别的事他一概顾不上,吕公与冯县令之间发生的一场不愉快的争论,他是一点也不关心的,仿佛也没有什么关心的必要;至于冯县令为什么拍案而起,那是冯县令的事。及至看到别人都走了,他才想到自己也该走了吧;可临走也要再捞一把啊,所以匆忙之中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美酒,以至酒液淌湿了他的前襟。
吕公说:“让他们走好了。”
刘邦说:“那,那我也走吧……”
吕公说:“您别走,我有话对您说。”
吕公怔怔地盯着刘邦,将刘邦盯得有些心虚,刘邦心想:他是不是要和我算这桌酒钱?因为别人来的时候都带着贺礼,惟有我是两手空空的。想到此,刘邦再也不敢耽搁了,生怕吕公把那话说出口,令自己难堪,便猛地站起身,就要逃跑。
吕公慌忙按他坐下。吕公的脸上挂着毕恭毕敬的表情,说:“您请坐好,您请坐好,老夫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幸好此处再无别人了,就是老夫说错了,也请您多多包涵。”
刘邦脱身不得,索性就将身子坐好,摆出一副生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说:“有话但说不妨。”同时,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在案桌底下,他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吕公说:“实在不敢冒问,不知您娶亲了没有?”
一听是这样一句话,刘邦悬着的心倒也松弛下来。脸上露出淫亵的微笑,显然他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歪斜着头,用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瞪着吕公,说:“可怜哪,我刘邦,到了这般年纪,还是光棍一条。”
吕公脱口说道:“好,太好了。”
刘邦不悦地说:“你不是在讥笑我吧?”
“哪里,老夫不敢。”吕公说,“真是天意,哈,真是天意。幸好您至今未娶,使老夫有此殊荣。”
刘邦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吕公说:“老夫有一小女,名雉,小名唤做娥妁,正当二八妙龄,尚未寻下婆家。老夫有意让她为君奉箕帚,不知肯纳否?”奉箕帚就是服侍洒扫,甘为婢妾之意。
一股热流倏地在刘邦心中涌动,逐渐向全身扩散。他显得很兴奋。这些年,他是饱尝了没有妻室之苦的,对吕公主动送女上门,他怎么能不激动万分呢?然而在他就要表态时,他的目光又在吕公的身上停住了。吕公是怎样的一副尊容啊!不但矮小瘦弱,而且长得畸形,前鸡胸,后罗锅,外加两条罗圈腿;干巴巴的皱纹脸上不长眉毛,两只玻璃球似的圆圆的小眼睛,镶嵌在深深的眼眶里,闪射着扑朔迷离的光芒;一张嘴巴却特别阔大,差不多占据了那面孔的一半,一排上牙齿还龇在嘴唇以外。这样一副丑陋的容貌,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泼来,把刘邦心中燃起的火焰又给浇灭了。刘邦心想:有其父必有其女;吕公丑陋如此,其女想必还要胜他一筹呢。这老儿肯定是嫁不出那“宝贝”女儿了,才将她“恩赐”给我;甩破烂儿,我才不干呢!他积有一种被侮辱的愤怒,于是粗声地说道:“不不不,您老还是另择高枝吧。”
吕公也不生气,莫测高深地一笑,说:“您想必是欲见小女一面。待我唤她出来。”吕公说着,就向客厅门外撒眸,恰好瞧见了正在那儿偷听他们谈话的审食其,便喝住他:“你在那儿探头探脑干什么?还不快去将姑娘叫来!”
审食其满面羞红,答应了一声“是”,就迈着踢踢趿趿的脚步,不情愿似地在客厅门外消失了。
黄昏的斜阳懒洋洋地照射着窗幔。客厅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暗淡。突然,一个袅娜多姿的身影闪进客厅,犹如一道五彩缤纷的彩虹凌空出现,将那昏暗的客厅照得四壁通亮。接着,便听见一声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父亲,是您呼唤孩儿吗?”这一切都是在一霎时发生的,以至使刘邦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像个傻子似地半张着嘴巴。
如同欣赏一只超群脱俗光彩照人的凤凰鸟儿,吕公那阔大的嘴角流溢着耐人寻味的微笑,是一种交易场上奇货高居待价而沽般的微笑。他一边回答女儿:“是为父叫你。”一边斜睨着呆若木鸡的刘邦,似乎在说:“怎么样,中意否?”
刘邦看到的眼前这位少女是他不曾见过的。她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哪儿都那么匀称,和谐,顺眼;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吕公的影子,除了那双深深的亮亮的扑朔迷离而又高深莫测的眼睛,那双看不穿底蕴的眼睛还有些相似。她的服饰虽然并不华贵,但色彩却相当诱人,足可见她是一个热情奔放、不肯安分的少女。这样一个美丽的少女站在经常处于饥渴之中的刘邦面前,无疑是在一堆干柴上投下一团火。刘邦身上立时火辣辣的,仿佛有十八只小手在心坎上乱抓乱挠。
这时,吕雉那悦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声音里多少带着几分埋怨:“父亲,您唤孩儿来,到底有何吩咐?”
吕公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笑吟吟地说:“这位是泗水亭长刘邦,还不快快拜见。”
吕雉见那刘邦是位年长之人,差不多可以做她的父亲,也就以晚辈自称:“刘公在上,小女这厢有礼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父亲要把她许配给这位刘邦。她以为父亲让她来见的是那位少年英俊的冯公子,所以奔放着一股热情,及至见到的是狼狈不堪、其貌不扬的刘邦时,使她觉得十二分的失望。
刘邦咧着大嘴,斜眼瞅着这位姝女,涎着笑脸,说:“姑娘不必客气……”
吕公吩咐吕雉:“给刘公斟酒。”
吕雉手提酒壶,斟满一觥,递给刘邦。刘邦笑嘻嘻地伸手去接。蓦地,刘邦抓住了吕雉的一只小手,贪婪地在他那只粗糙的大手中把玩着。他觉得她的小手热呼呼滑腻腻的,勾动着他心中的欲火。倘若没有吕公那老儿在场,刘邦说不定会像饿狼扑食似的,上去把吕雉“撕碎”、“吞噬”。
吕雉满面羞红,猛地把手抽出,同时狠狠地盯了刘邦一眼,接着以袖遮面,慌慌地逃出客厅。
刘邦伸着那只贪婪的手,尴尬地掩饰说:“姑娘戴着一只漂亮的指环,我……”
谁知吕公不但不怪罪,反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刘邦也跟着嘿嘿笑了两声。笑过之后,刘邦突然离座而起,在吕公面前倒头便拜:“岳丈在上,受小婿一拜!”
吕公慌忙躬身拉他:“快请起,折杀老夫了。”
那刘邦死活不起。
吕公说:“咱们的婚事就这么议定了。您先请回家,禀告父母,择日完婚吧。”
刘邦还是不起,嘴唇歙动着,好似有话要说。
吕公说:“贤婿有话只管说。”
刘邦又忸怩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我想、我想……今晚就完婚……”
吕公有些为难地说:“这……”
刘邦说:“岳丈若是不答应,小婿就长跪不起了。”
吕公沉思了一忽儿,说:“好。良辰吉日,就在今宵!一切由老夫安排。”
刘邦又拜了几拜,这才欢天喜地地爬了起来。
吕公向门外叫道:“食其,食其——”
审食其应声而入:“小人在。”
吕公说:“你去布置一间新房,为我小女完婚。”
审食其站着不动,一脸悲哀的表情。
吕公不由得火起,怒道:“你聋了,我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审食其嗫嚅地说:“太公须三思而行。”
吕公骂道:“混账,你懂得什么!还不照我吩咐的去做。”
审食其还是一动不动,争辩说:“如此大事,也该与吕媪商量一下。”
吕公不由分说,照审食其就是一个大嘴巴子,吼道:“我是一家之主,还要和谁商量?你快给我滚!再多嘴多舌,小心我剥了你的皮!”
审食其捂着被打肿的脸,愤愤地瞪了刘邦一眼,气哼哼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吵闹声渐渐传来。吕公正疑惑之间,吕媪在使女的搀扶下进了客厅,尖声叫道:“女儿是我生的,我可不让她嫁给一个无赖。”
吕公见此情景,十分恼怒,三步并做两步,蹿到客厅门口,用手使劲捂住吕媪的嘴,一边向外推她,一边骂道:“你在此胡吣什么!”转而小声说,“好不容易与刘公议定了小女的婚事,你这一吵,当心他变卦了。”
吕媪猛地一拧腰身,挣脱了吕公的束缚,故意扭头冲着客厅嚷叫:“我就是让他听的。”
吕公死推活拉,好不容易才将吕媪拽出门外。刘邦呆坐在客厅里,听着那吵闹声渐渐远去。他心里不免也有些纳闷:我刘邦莫不是在做梦吧!凭我这寒酸相,吕公却以上宾之礼待之酒食,又将如花似玉的女儿送我为妻,这到底是为什么?刘邦百思而不得其解。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客厅里黑乎乎的,静悄悄的,刘邦几欲站起来溜走,可又不甘心失去刚刚给他以巨大诱惑的吕雉;最后他索性铁下心来,在客厅里坐定,看上苍是如何来裁定他的命运。
天完全黑下来了,客厅里伸手不见五指。刘邦等得不耐烦了,又不忍走开,便微闭双目,两手放在膝盖上,在那坐垫上打起坐来。谁知他这一打坐,却福从天降,平息了吕公家的风波……
吕雉只是哭闹,却不肯言语。
吕媪急得什么似的,说:“我的儿,是谁欺负了你,待老娘我去与他论理!”
吕雉还是不言语,哭声反而更响了。吕媪急得两眼冒火,蓦地发现审食其垂头丧气地站在门槛之外。吕媪于是迁怒于他,吼道:“你是死人不是?姑娘到底受了什么冤屈?”她一边用那布满老年斑的右手疼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后背,一边愤愤地咕哝道:“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审食其迈进门槛,垂手而立,声音低沉地说:“太公他、他……”
吕媪一向也不是一个怕男人的主儿,一听是吕公二字,气就不打一处生,骂道:“这老狗,是他欺负女儿了吧?”
审食其说:“太公他,他要将姑娘嫁给刘邦……”
吕媪惊道:“刘邦?刘邦是何人?”
审食其说:“听说刘邦不过是泗水亭长,一个十足的无赖。”
审食其于是将刘邦不带贺礼,在酒宴上贪吃贪喝,丑态百出的事儿说了一遍,免不了还加油添醋,糟蹋了一番。
吕媪听了,气得浑身哆嗦。她好言安抚了女儿几句,无非是别怕,有老娘我给你作主,便让使女挽扶着,上客厅去与那吕公算账;并且当着刘邦的面,不管不顾地大吵大闹起来。在吕公死拉活扯之下,她才回到后院内屋,气哼哼地坐下去,说:“女儿婚嫁,这么大的事儿你擅自作主,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若是嫁给一家好人家,我也不和你分较,谁知你竟将她嫁给一个无赖,这叫我怎么能不生气呢?我原听说冯家要在今天提亲,冯家公子虽说这几年未见,但到底是地道人家的后代,知根知底的。这个什么刘邦,谁知他是什么东西!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他?你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送吗?”吕媪一顿数落,火气虽然消了一些,但数落到后来,又觉得冤屈,忍不住一串串清泪扑簌簌滴落下来。
吕公使劲一跺脚,说:“你听我对你解释嘛!”
吕媪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全知道了。别说他只不过是个亭长,他就是个皇帝,我的女儿也不嫁给他。”
吕公蹑手蹑脚地走到吕媪跟前,小声而又郑重地说:“真是让你言中了!”
吕媪不解地望着他。
吕公神秘地说:“他就是未来的皇帝!”
吕媪盯着吕公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你莫不是疯了吧!”
吕公极为严肃地说:“这也是混说的事儿吗?起初,我也不拿他当人看,就没有搭理他。可突然我发现他、他与众不同。他他……”
吕媪问:“他怎么了?”
这时,吕雉也不再抽泣,扭过头来,屏息静听。
吕公说:“他、他头上有天子气!我亲眼看见的。”
吕媪说:“什么?天子气?”
吕公郑重地点了点头,重复说:“是,天子气!”
吕媪眨了眨她那昏花的眼睛,说:“真的?”
在一旁静听的吕雉,也把她那高深莫测的眼珠转了一转,出神地望着她的父亲。审食其与使女此时肃立一旁,呆呆的,不敢出声。因为在那个时代,天子、皇帝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就是想一想,也要吓得浑身哆嗦。从秦始皇到秦二世,皇帝就是最大的恶魔。而在一般小民眼里,皇帝这个恶魔,既可怕,又令人神往。可怕是因为他的凶残,神往是因为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为所欲为,而又享尽人间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