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雉放下手中的活计,见是一位老者,心中生怜,开口说道:
“我回家给你取些汤喝吧。”
好在离家不远,不多时,吕雉提着一个小罐走回来。
老者也不客气,捧起汤罐:“咚”、“咚”、“咚”,几口喝下。喝下汤后,老者精神了许多,话也多了。
“敢问夫人姓氏?”老者问。
“姓吕。”吕雉不经意回答到。
老人略一思索,便深施一礼,吕雉正要制止,老人开口了:
“今天与夫人相见,是我的幸运,夫人日后必有大贵。”
吕雉看了看田地,看了看太阳,又翻手看了看手中的硬茧,笑了,笑得勉强,笑得苦涩。
老人见吕雉并没在意,便加重了语气说:
“我以相术为生,多年经验告诉我,以夫人相貌,定成天下贵人。老朽重信,不敢随便对夫人妄言。”
吕雉将信将疑,便将儿子引到老人面前,“请看看我儿子将来怎样?”看来,吕雉被老人说动了心。
老人抚摸着孩子头,一丝吕雉根本未察到的惊异从老人的脸上闪过。
“夫人之所以致贵,便是因为你的儿子。”老人十分肯定地说。
老人又看了看吕雉的女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告诉吕雉:
“此女也是贵相。”
老人说完,连个招呼也没打,径自远去。至此,吕雉怦然心动,也不再劳作,领着儿女回家了。
说来也巧,刘邦此日也从泗水返家。吕雉未及问候丈夫,便急切切地将刚才的一幕告诉了刘邦。
刘邦听后更是兴奋,急问吕雉:
“老人走了多远?”
“时候不多,估计不会太远。”吕雉看着焦急的丈夫回答道。
刘邦抢步向老人追去。追出大约一里地,刘邦看到一老者踯躅前行,刘邦追至近前,气喘吁吁地说:“老丈善看面相,可否给我看一看。”
老人停步回头,上下打量刘邦,神态先是安然,尔后突变,结结巴巴地吐出四个字:
“君相大贵!”
老人定了定神,又问:
“我刚才所见夫人子女,想必是尊眷?”
“正是。”刘邦回答。。
老人接着说:“刚才我不知夫人子女的贵相来自何处,现在明白了,来自先生您哪!”
“先生贵不可言,贵不可言。”老人自叹自言。
刘邦深施一礼,对老人说:
“将来果如老丈言,决不忘德。”
“这何足称谢。”老人一边摇头,一边向远处走去。
后来刘邦建立了汉朝,没有忘记这位老人,没有忘记他发的誓,果真多方派人寻觅老人,只是多次努力,也没有找到老人的下落。
老人的话语,像几支强心剂注入刘邦的内心,他宁信其有,决不信其无,他不相信他的命运会一辈子定格在小小的泗水亭长上。
刘邦等待着改变命运的机会。
此时,机会的降临也的确不会太远了,因为秦朝大厦已千疮百孔,即将崩溃。
秦朝崩溃之日,就是国家命运,以至个人命运发生转折之时。
时值隆冬。两辆乌篷马车颠簸前行。寒风裹持着清雪,从高天扑将下来,撕扯着乌篷马车的门帘,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风和雪从门帘的缝隙灌进车厢。在那第一辆马车上,有两只手差不多同时伸出车外:一只黄黄的,虽不失纤细,但却异常苍老了,除去依稀可见几条蚯蚓般的青筋外,再就是梅花似的散开的布满掌背的老年斑——这显然是一只青春已逝的老妇人的手;而另一只手则全然不同,细嫩而又红润,玲珑而又剔透,每一根细长的手指都仿佛具有一股灵气,那样可爱又是那样灵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美丽的无名指上套着一枚翠绿色的翡翠指环——无疑,这是一只妙龄少女的玉手。
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拢住门帘的两侧,以抵御风雪的袭击。蓦地,御车手从后背伸过一只大手来,仿佛那手上长眼似的与那只玉手紧握在一起了,是那样的温情又是那样的热烈。马车颠簸着,两只紧握的手不停地抖动,和着一个动荡跳跃的节拍。
一声苍凉的咳嗽从车后传来。两只握紧的手倏地分开了,快得就像两只脱兔。御车手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一度缓慢下来的马车又在空旷的原野上奔驰起来。
第二辆马车则不同。那门帘一任狂风掀起来。从那翻飞的门帘中,不难看到两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一个是使女打扮,一个是小姐打扮,虽然尊贵不同,但却都是一脸的稚气。两个人似乎难得远足他乡,一路上巴不得长十只眼睛,好来东张西望。不时可以听到她们的嬉笑声和愉快的歌声: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车后,骑在一匹牝马上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刚才的咳嗽声就是从他这儿传过去的。这个老头儿姓吕,名父,字叔平,人们称他为吕公。吕公本是单父县人,因避仇来沛县投奔县令冯高;他与冯县令之父是世交。吕公的大女儿叫吕雉,正当待嫁之年,就是前头马车里坐着的那个少女;冯县令此时恰恰少年得志,官居县令,尚未婚娶。虽说两家未曾正式议婚,但此次吕公携带家眷移居沛县来,欲与冯县令结为秦晋之好,已是路人皆知的事了。然而,有谁想到吕公此行竟意外地改变了主意,鱼跃龙门,攀上了天子亲戚,使他的大女儿吕雉得以位尊皇后;就是那无知的小女儿吕媭,也嫁给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从此而出人头地。这当然是后话。
冯县令另择一处院落给吕公一家居住。
这天,风和日丽,太阳像一个画饼似地懒洋洋地挂在中天。吕公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少不了一班看热闹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冯县令衣冠楚楚,满面春风,大步向吕宅走来。他令人抬着重重的礼物,来祝贺吕公的“乔迁之喜”,并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向吕公正式提亲。因为吕公是冯县令的贵客,所以沛县县衙的官吏们为讨好冯县令,也都要前来送贺礼。他们或前或后,三五成群,说说笑笑,拎着贺礼陆续向吕宅门前拥来。
吕公谦恭地站在门口,欢迎大家的光临,并把客人邀进客厅。众人一一将贺礼呈上。吕公的家奴审食其,就是前边出现的那个御车手,一边接受贺礼,一边照名刺念道:
“冯县令贺万钱!”
吕公忙点头致谢:“谢谢……”
审食其:“萧何贺五千钱——”
吕公向萧何拱手:“多谢,多谢。”
审食其:“曹参、夏侯婴各贺三千钱!”
吕公于是分别向曹参、夏侯婴致谢。
一一念毕,众人落座,吃酒。
冯县令坐首席。他那一双兴奋的眼睛得意地扫视了一下他的下属。不错,都是他的下属。黑压压地坐满了客厅。大家都是为他的客人而来,是冲他的面子而来的。在吕公面前,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因而他的脸上红光光的。然而,突然之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双明亮的眼睛又在偌大的客厅旋转了一圈,兀自疑惑地说:“为何不见刘邦?他分明对我说过,一定要来。君子岂可言而无信?”
座下有一个人哧哧地笑起来。
冯县令:“何人发笑?”
功曹萧何应声而起。因为要强忍住他的笑,所以他那一张端庄标致的面孔变得扭曲了。萧何向以美男子著称。浓黑浓黑的两道剑眉,罩着一双深潭似的大眼,既明亮又深不可测;这双慧眼又配以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就使他于潇洒俊美之中平添出几分英姿勃发的神韵。萧何一向是道貌岸然小心谨慎的,很少这样失态;只是因为冯县令的问话太令他发笑了:刘邦怎么会来呢?刘邦的话何必当真?他到处讨饭吃,穷得丁丁当当,即使手中有几千钱,还不够他寻花问柳酗酒贪杯的,哪里舍得花钱送贺礼?
于是,萧何对冯县令说:“大人,是我在发笑。想那刘邦一向囊中拮据,身不存分文,叫他如何前来祝贺?依我看,他是不会来了。”
众人大都熟知刘邦,不由得也都发出一阵哄笑。
多聪明的萧何!然而,聪明人确也有糊涂的时候。不过,聪明人毕竟是聪明人;萧何一生中大概也就糊涂了这么一次。好在刘邦此人不善记仇,没搞秋后算账那一套,再加之萧何后来的几十年为此而惴惴不安,惟恐遭他报复,不得不忠心耿耿报效刘邦,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才保住了一个囫囵身首。
萧何话音未落,审食其就大声地念刚刚递上来的一张名刺:“泗上亭长刘邦来贺——”
众人的笑纹还没有消失,就见客厅门外走来一个身材细长,衣冠不整的中年汉子,蹒蹒跚跚,踉踉跄跄,犹如夜游神一般。萧何认出来者正是刘邦,不免有些吃惊;转而脱口戏道:“贺礼不足千钱,须坐在堂下。”
也就是说,所带贺礼不足一千钱的,不能坐进客厅。这分明是对刘邦的侮辱和奚落。然而那刘邦仿佛压根儿就没有听见,抑或是听见了也不屑与他去计较,摇摇晃晃,径奔客厅上座而来。
吕公颇为诧异,瞪着一双小眼睛茫然地望着冯县令,想从他那儿知道个究竟,以决定该怎么对待他。冯县令早已看不下去了,一脸愠怒,嗔道:“刘邦不得无理。你既然未带贺礼,就请退出门外去!”
刘邦这才站住,目光回收,怔怔的,一动不动,犹如木雕泥塑一般。审食其见冯县令嗔怪刘邦,也就乘势驱赶他:“刘邦门外去。”
刘邦一个激灵,晃了晃脑袋,两眼慢慢睁开,漫不经心地瞄了审食其一眼,便向吕公深深地一拜,说道:“我听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重财帛。今吕公远道而来,难道不是为了结交朋友,而是为了金钱吗?我刘邦纵有万钱,献给吕公,于我倒也没有什么,只怕有人会耻笑吕公是一个贪财之徒也。”
吕公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在座的人也都被他骂成小人,个个都十分气愤。冯县令已然按捺不住,吼道:“无赖,还不滚出去!”
审食其上前推搡着刘邦,并且口出恶言:“滚,滚……”
刘邦,何其人也?这里须做一个交代:刘邦,沛县丰乡阳里村人。父亲名叫执嘉,时人称他叫太公;母亲姓王叫含始,人们均呼她刘媪。刘媪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叫刘伯,老二叫刘仲,那老三就是这个“宝贝疙瘩”刘邦了。开始,老两口对这老生儿子还是十分疼爱的,小小的就教他读书写字,希望他能舞文弄墨,文明乡里。然而,刘邦偏不爱读书。太公无奈,只好教他种地;刘邦更不愿头冲黄土背朝天,一身泥巴一身汗,去做那费力巴巴的苦营生。及至长大,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父母虽恨他不争气,但也无可奈何,只好随他去;可那哥哥、嫂嫂却不能相容,时不时地话里藏刀子,抱怨刘邦不仅自己白吃饭,还常常招引一伙无赖像蝗虫似地来家趋食,这个家早晚得叫他吃光。太公不能忍受这些抱怨,就令老大、老二各自分出单过,自己与那冤家厮守在一起。太公见刘邦终日不务正业,气急了免不了呵斥他几声。刘邦偏不爱听,索性不沾家门,到处流浪。开始还厚着脸皮去哥嫂家索食,谁知哥嫂全不顾手足情意,他不是被哥哥大棒赶出,就是叫嫂嫂骂出。刘邦常常是长叹一声,扬长而去。实在饿极了,他就沿街乞讨。人们碍于太公的面子,多少也施舍点给他,使他不致毙命。遇到夜间无处讨食,刘邦便找一破庙,双手合十,闭目打坐,口中念道:“顶天立地,神游太空,无欲无念,周身融融。”说来也怪,这样坐了一个时辰,就觉得浑身轻松,腹中也就舒服多了。倒是太公脸上挂不住,不甘受人嗤笑,就找人通融,免不了金钱开路,给刘邦谋到了一个泗水亭长之职。亭长是管理十里以内的小官,无非是处理乡里人的狱讼,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刘邦尚能应付,遇有大事,推到县上也就是了。这样赚得一份薪水,聊以糊口度日。这时,刘邦虽中年已过,但无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所以一直鳏居。而刘邦又最耐不得女色,就把节省下来的钱,花在娼寮之中。这样一来,他每时每刻都觉得钱紧,哪里有多余的钱去巴结冯县令的贵客而送贺礼呢?那日,冯县令通知他时,他只是随口答应罢了,并未当真。他本不打算去的,可临时转念一想,那吕公家必定设宴款待众人,有酒有肉,不去不是白不去吗?错过这个机会,到哪儿去白吃白喝呢?于是,刘邦两手攥空拳,带着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和一张来者不拒的嘴巴,摇摇晃晃,就到吕公家觅食来了。他打定主意,不管人们如何戏弄自己,他都决不动怒,直至把酒肉吃到口为止。
审食其使劲地推搡着他,并不停地呵斥着:“滚,快滚!”
刘邦扭动着身躯,使它巧妙地躲闪开审食其的推搡。审食其不由得火起,将刘邦拦腰抱住,举将起来,就要往门外扔。这时,忽听吕公叫道:“慢,慢!”
吕公急忙离开座位,战战兢兢地走到刘邦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老夫我有眼无珠,多有怠慢,万望恕罪。现请上座!”
众人大惊,谁也不知吕公玩的是什么花样,你望我,我望你,如坠五里雾中。
刘邦倒也从容。他弯腰将五短身材的小老头儿扶起来,一边笑呵呵地说:“这里你为长者,何必如此客气?”
吕公躬身前引,一如臣子对皇帝,诚惶诚恐地将刘邦引到上座,视为贵宾。他亲自为刘邦斟酒,并命审食其捧上一只肥美的猪腿为刘邦下酒,而把别的客人都冷落到一旁。
吕公:“请饮。”
刘邦满饮一大觥,口中赞道:“好酒,好酒!请再满上一觥。”
吕公忙为他斟满,并说:“请吃肉。”
刘邦大口撕下一块肉,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喊着:“好香的肉啊!”竟旁若无人,只顾狼吞虎咽,好像是个饿了十八辈子的饕餮之徒。
冯县令见此情景,心中大为不悦,当面质问吕公:“吕公何故将这刘邦尊为上宾,而冷落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