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彭王实在不想造反!”
刘邦心里想:“你这小子,什么都知道!叫你这么说,老子是个不仁不义的人了!你等着,早晚老子也要收拾你!不为别的,就因为你是个什么都看得明白的鬼灵精!”
汉高帝十一年三月(公元前196年四月)刘邦从洛阳派出以陆贾为首的使团,带着礼物和百人劲旅到定陶去看望梁王彭越。
彭越派国相迎出城外。
陆贾直至梁王榻前,彭越要起身朝着洛阳所在的西南方,下跪磕头,被陆贾止住。“算了,算了,梁王与皇帝是老兄弟,何必如此拘礼?”
侍卫们给皇帝特使设了座,陆贾就对彭越嘘寒问暧。他一眼就看出彭越身体很好,并没有什么疾病。说了几句话后,就让随从把礼物送上,让彭越过目。
彭越半跪在床上,对特使,对皇上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并表示待病稍好,就亲到洛阳向皇上问安。
就在彭越的夫人带领家人把礼物送到后官去的时候,彭越的寝宫中忽然多了人,他还没明白什么事时,陆贾以平静得令人起疑的声音说:“把叛贼彭越拿下!”
听到他的命令,几个扮成随从的军士,就一拥而上将彭越擒住。
“陆大人,这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一跟铁锁就套在他脖子上了。
彭越想穿上鞋子,可是,陆贾没有允许,就令随从把他带出去。
到了宫门外,来人将彭越拥上马,在他身后又上了一个壮汉,用绳子将彭越与自己捆在一起。
“回洛阳!”陆贾命令。
队伍刚要出发,忽听宫门口仆妇们一阵喊:“冯夫人来了,冯夫人来了!”
陆贾看到一个女人拿着彭越的一双鞋子匆忙地走出来。
汉军士们想阻止,可是陆贾向他们摆摆手,意思是要他们让开。
冯丹走到彭越马前,一手抱着鞋,一手抓着彭越的手,仰着脸看着丈夫。她没有流泪,眼睛里却冒着火。“彭郎,”她说,。你去吧,向皇上把一切说明白……”
彭越却忍不住了,眼泪流到了下巴。“夫人,我怕是……”
“别胡说,”冯丹说,“皇上光明正大,如日如月,他会知道你是无辜的!”
“但愿如此!……”
“彭郎,你就在京都等着我吧,我会去找你的!”
说着,她蹲下来,抱着彭越的脚,先给他理好裹脚布,又给他把鞋子穿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站在大门外的梁王家人,都看到夫人满脸泪水。
出了定陶西门,忽见一彪人马拦在面前。陆贾拍马走到前面,大喝道;“哪来的狂徒,胆敢前来阻拦皇差?”
从人马中站出来的是扈辄,他横着长矛喊道:“我主公是皇上的朋友,十多年来为大汉的建立战暴秦、伐蛮楚,功勋卓著。建国后他对皇上唯恭唯谨,忠贞之心可昭日月,为什么忠臣却遭受冤枉,而进谗小人却受到恩遇呢?”
陆贾说:“将军,你这就为难在下了,下官只是执行皇天诏令,实在不知彭王所犯何事?依下官之见,还是到了洛阳后,让梁王当面向皇帝辩白吧!将军这么做,非但给大王帮不了忙,反而给他增加罪孽!”
这时,载着彭越的马匹上来了。彭越向扈辄喊道:“将军之心,彭越尽知。但正如陆大人所言,你这样做是在加重我的罪过。彭越素知皇上仁义,他会给我一个公道的,将军请回吧!”
扈辄想了一会儿,只好带兵走开。
到了洛阳,彭越要见皇上。
刘邦没有见他,却把他交给迁尉宣义。
宣义是刘邦新提拔起来的年轻人,很知道皇上要他干什么,就立刻坐上大堂开庭。
因为彭越是王,宣义给他松了绑,设了座,但规矩还是要有的。
过去的廷尉如周苛、周昌等人,彭越都是认识的,甚至是熟悉的。可是今天坐在正堂上的却是个小白脸儿的后生,他是谁呢?
彭越正想着,大堂开始验明正身了。
“下面的罪犯是谁?”声音嫩生生的。
“我不是罪犯。”彭越回答。
“那么你是谁呢?”
“本人是梁王彭越。”
“好,彭越,本官奉皇上之命审问你,你可曾阴谋造反?”
“没有。”彭越一口否定,“皇上待彭越恩重如山,我日夜常思报答,怎么会有反心呢?没有,绝对没有!”
“彭越,本官正告你,如果没有你谋反的真凭实据,皇上也不会派兵将你捉拿归案。之所以要你自己招认,就是看看你还有没有一丝一毫的良心。
皇上是宽仁的,只要你把罪行合盘托出,是会饶恕你的!”
彭越很生气,即使是秦朝的官吏,他也绝不允许对他这样说话。他想发作,但他想到那样一来,他就很有可能回不了定陶了,见不着自己的妻儿了。于是,他把愤怒咽到肚子里。
“彭越,本官问你,在皇上为你拒不奉诏,以病为名不率兵参加平叛,而派专使向你问罪后,你的将军扈辄对你是怎么说的?”
“他……”彭越想糟了,这倒是真凭实据,“我……我……记不得了!”
“这么要害的东西你就记不得了?他是不是要你先发制人,出兵洛阳威胁皇上呀?”
“他……是说过,”彭越不得不承认,“但我断然拒绝了!”
“这是十恶难赦的大罪,你只是拒绝就行了吗?”
“那还得怎样?”
“你得将他立刻逮捕,解送洛阳,你这样做了吗?”
“人家不过是说说……”
“哼……”宣义不再问这一点了,因为这一桩罪落实了。“本官再问你,听说你常常在酒宴时大肆攻击皇上,拿自己不堪的污秽经历比并皇上,有这事吗?”
“那些话,我当着皇上的面,也经常讲起,我们的出身、经历都是一样的,因此我们的关系才形同兄弟……”
“放肆,你竟敢当着本官的面,再次侮辱皇上!”宣义喊道,“皇上至圣至尊,是你这出身草寇的人比得了的吗?——你曾对你的朝臣讲:如果有机会,你就率领大军把刘家朝廷夺过来,还说如果成功,就封扈辄为大将军,有这回事吗?”
彭越刚要站起来申辩,却被两边的衙吏按住。
“绝对没有!”他吼道。
“那,人家为什么要举报你?”
“他是谁?是不是姬灵那狗杂种,你叫他来,本王与他当面对质!”
审问到此为止。
宣义令将彭越押回大牢,自己拿着彭越的讯问记录去见刘邦。
等急了的刘邦问:“怎么样,彭越谋反的罪状可成吗?”
“皇上,可成。只是他不诛杀那个挑唆他造反的扈辄,就‘反形已具’了,何况还有别的反皇上的言行呢!”
刘邦把宣义交来的讯问记录看了几遍。沉吟了一会儿,说:“要是平常官吏,不用这么多材料,杀他十遍也行了。可是,依此杀个诸侯王,还是难服天下!”
宣义觉得没有把彭越打成“叛逆”,好似没有尽到责任。低头站在一边。
“你去吧,朕再想想。”
几天后,刘邦与几个近臣商量了几遍,觉得可以定彭越个“谋反罪”,但他究竟没有实际行动,:是杀不得的。但可以废黜他。
只要把他的王爵废了,他就成了离水的蛟龙,刮不得风,也行不得雨了。
于是他先使宣义判处彭越死刑,然后,他再下诏赦他死罪,并把他废为庶民。指定将其送往蜀郡青衣(今四川名山以北)安置。
青衣那地方十分荒凉,是羌族的聚居区。虽已划为郡县,但与内地来往不多。在流放的同时,刘邦行文到蜀郡都尉,要他密切注意监视。
如果彭越就这样一路风尘地远遁,也许还能捞得一条命,可是人在向危难下滑时,往往有一条横枝也要抓住,结果,他就送了命。
过了几天,朝廷催促彭越上路。彭越想在临走前叩谢圣恩,目的是想见一见刘邦。
刘邦开恩接见了他。当彭越被押进宫院,颈带大枷泣不成声地跪倒在地时,刘邦从皇座上跑了下来:“啊,是彭越兄弟吧?你看这是怎么的,怎么的……”
“皇上……”
“朕常对老兄弟们说,如今已新朝建立了,就得有个规矩,不能胡说八道,也不能允许臣子们胡闹。”刘邦散了个伸手拉他的姿势,可是又把手缩了回来,“你啊,还是过去那个老脾气,这不是……这叫朕怎么办呢?”
“谢皇上饶臣下一条命……”
“兄弟,王法无情,你只好先到那边去了,朕一定要当地的都尉照看你,放心,你受不着罪的!”刘邦给侍卫们使眼色,彭越就被带走了。
不过这次觐见皇上,使彭越多少有点宽心。他叫彭越“先”到那边去,就是说流放只是暂时的,不是永久的。另外,在刘邦看来,他的罪行不是谋反而是管束臣下不严和说错了话、办错了事的问题。
彭越走了。
路上,解差没给他上枷,也没有捆绑,只是在两手上戴了副铁铐。吃饭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把铁铐给他摘下来。
是呀,到了这步天地,他还能干什么事?就像折断翅膀的鹰,拔了牙的老虎似的。
到了郑县,迎面看到大路两旁停放着许多仪仗和车辆。彭越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皇后的銮驾,他猜想一定是吕雉去洛阳路过这里。
解送囚犯的差旅,只得避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彭越看到了吕后,她正与躬身相送的地方官说话。
一种撞大运的冲动涌上心头。彭越对押送官说:“那是皇后,我与她相熟,现在我虽是囚犯,但对面碰上,礼是不可少的,待我前去拜见。”说着就往皇后那儿走。
解差究竟对彭越还有三分敬畏,对他与皇上一家的关系也摸不清楚,就由他去了。
“参见皇后,愿皇后福寿康宁!”彭越跪下去磕头。
皇后接受地方官的礼物和拜见后,正与他们啰嗦着,忽见一个穿囚衣的犯人跪在面前,有点吃惊。
“呀,你是谁呀?”
彭越抬起头来,污秽的脸上满是泪水。
“这不是彭王吗?”吕雉真的吃惊了。
那时,朝中人都知道大汉有两个政治中心,一是在洛阳的以刘邦为主的总管一切的政治集团,一是在长安的以吕雉和萧何为核心的行政集团。两个集团相对独立又互相通气。彭越被捉到洛阳并被判处流放的事,吕雉确实不知道。
彭越哭起来:“大嫂……救救我呀!”
吕雉对彭越的印象并不坏,每次到长安或洛阳朝见,公事之余,彭越都去巴结这位大嫂,顺便送点礼物。吕雉认为彭越虽有点狡猾,有点傲气,——那是江湖豪桀的通病,但他比起英布来心胸开阔,是个可交的朋友。
在大街上是不能谈什么事情的。吕雉叫人带上彭越回到一旁的衙署里。
坐定后,地方官给他们备了酒饭,就出去了。吕雉令人给彭越除去铁铐,脱去囚衣,让彭越吃饭。
可是彭越哪吃下饭去,依旧哭着。
“那你,就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彭越从头到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吕后已经大体明白了。废黜彭越是刘邦清除异姓王的一个重要部分。吕雉也认为异姓王必须逐个清除,但她觉得像彭越这样曾经为大汉的建立有过特殊功勋的诸侯,废黜了也就算了,不要把他们置于死地。
“彭王,”吕雉说,“不是嫂子说你,你也太狂妄了,事到如今,嫂子也没有恢复你王位的本领了……”
“皇后,彭越不想再做王了,大汉有皇帝、皇后就足矣,何必有这样那样的王呢?臣已衰迈,只求让我一把老骨头安葬故乡便感激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