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躺在地里新鲜却已经裂出青白色的黄瓜瓤，老兵3的脸像被猛地抽了一下。他似乎看到了老兵杨额头上的皱纹，记起在工兵连第一次种地，他顺手扔了个坏萝卜，老兵杨捡起来，对他唠叨了一段话：“你是城市来的孩子，每天的菜都是到市场上买来的，所以从不知道这种菜的辛苦。我从小就跟着父母下地，这每一根黄瓜、每一棵青菜从播种到成熟都要每天伺候，有时候顶着烈日，有时冒着大雨，从早到晚没停过。它们就像我们家的孩子，看着它们一天天地长大，我们一年到头的辛劳和汗水就有了回报，我们盼着能有个好收成，我家6口人就能有个好年景！我们可稀罕这菜地了。”
他拾起一节黄瓜，心疼地擦拭着，眼里忽然一下子噙满了泪。他一直堵在喉咙的那些话突然喷发了出来：“都别摘了”
老兵3到警卫班之后，在众人面前从未大声说过话，可这一声的爆发力极强，兵们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着他，被他的表情一下子钉在原地。
“在老部队，我们平时很少吃上新鲜的蔬菜，连豆芽都很少吃，就是因为发豆芽的成本高，种黄豆都要拿出去换点钱，吃得最多的是我们自己种的萝卜和冬瓜白菜，别说吃这些绿油油的黄瓜，看看都叫运气。一头蒜一段葱都舍不得。知道我们怎么积肥吗？那都是连长和指导员跟团长软磨硬泡才得来的……”
他本来还想说“我有个战友叫老兵杨”，可是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垂了脑袋，使劲地攥着两手，一下子蹲在田埂上。
他真想蹲在田埂上大哭一场，没别的，就是想念，想念，还是想念！他的破工兵连，老兵杨，二排长，连长，四川兵……
他不想教训谁，他知道自己没资格，但他就是看不了那些躺在地里的黄瓜块，他觉得它们一块块地可怜极了，他受不了。
他忽地放开闸门一下子冒出了上面那一长串的话，是对战友们，也是对自己。尽管他还不是一个好兵，但他首先是一个兵；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成为好兵的努力，即使来到这里，他仍希望和他的战友们首先要当一个兵。他忽然发现，当兵的每一天，他都要珍惜。
一分钟的寂静。
两分钟的尴尬。
他使劲地咬着牙，终于，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那，那我们把菜地整理好吧。”
胖兵诚心诚意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段黄瓜，向四周晃了晃兵们无声地应和，或许是为了弥补刚才的过错，被他们踩踏过的菜地，几分钟就又被修葺整齐了。
班长回来了，胖兵如实诉说原委。
那些被踩坏的黄瓜是一定要赔偿的，所以，兵们在班长的带领下找到菜地的主人赔礼道歉，大家凑钱补上了损失。临了，班长看了老兵3两眼。
此后，胖兵也不再说老兵3的风凉话了，至少，老兵3没有亲耳听到过。
班长依然故我的惜字如金。
转眼，老兵3到警卫班快一年了。
秋末的时候，老兵3入了党。
这天，正是晚饭后的自由学习时间。
老兵3刚刚坐在台阶上，就见胖兵从屋里追着他出来，一脸神秘。老兵3指指身旁的空地，示意胖兵坐下，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烟。胖兵与老兵3并肩坐在台阶上，顺手接过烟点上，也不道谢。
俩人很默契地把烟圈儿的出口同时集中到鼻孔，不说话。
这一年，胖兵也该复员了。
老兵3望着对面那扇大窗户下的柿子树。
高高的柿子树已经开始结果，青色的柿子挂满枝头，沉甸甸的，密密实实。胖兵悠闲地吸口烟，看着烟从自己的鼻孔成功地冒出两缕，而后吸了吸鼻子，用夹烟的右手手心满不在乎地揉了揉鼻头，对着老兵3压低了嗓门：“听说了吗？你的事，连长和指导员一致通过的，都没人反对。这可是咱们连的奇事啊，咱连自有我以来的历史上，还没这么统一过呢。尤其是连长和指导员这二位。以前吧，你不知道，连长和指导员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谁提议谁优秀啦入党啦都会遭到对方的非议，你还别说，那几个被提名的还确实有小辫子被抓到。”
啊？老兵3有点犯懵。
见老兵3发懵，胖兵得意地又吸了两口烟，旋即神秘地抬眼向台阶对面的大玻璃窗户使了个眼色：“班长都说，只有在你的问题上没意见，历史性地大统一。搞不好连长天天盯着你看呢。你说你天天收拾这台阶多值埃是不是刚来就摸过底？”
“什么值不值啊？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是连长的房间。还不是前两个月被叫去取文件才知道的。”老兵3很认真地对胖兵说。
“行了行了，那你也要请请哥儿几个。”胖兵咧开嘴。
“好好，周日请假外出，从镇上给大家带回火腿肠。”老兵3不好意思了。
正课时间外，老兵3在营区从不到处转悠，此外，也有一特点，就是没事也从来不去连长或指导员的办公室“谈思想谈人生”，或者做明知故问的“假请示假汇报”状，那种有话没话地套近乎拉关系，特别是以“新人”的身份装“小白”混脸熟，以此来拉近自己与领导之间的距离，目的就是为了打探、得到对自己有利信息的所有行为。
对此，老兵3死看不上眼。一个人哪来的那么多人生哲理需要跟领导探讨啊？哪来那么多近似于白痴似的问题需要领导首肯啊？那样做就为了领导对你的“好印象”？当大家都白痴了？搞笑。
没想到，老兵3的这一不接近二不靠近，反而没了“小集团”。在勤务连还特明显。
其实，入党这事，全票通过，老兵3自己也感到意外。
没过几天，更让老兵3感到意外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先是他的年底总结上交之后，他的这份老老实实的年底总结成了全连的标杆总结，随之而来的是他这个老兵想都没想过的荣誉——优秀士兵。
这天午饭后，老兵3提了两暖瓶开水回来。一进门，就见班长没甚表情的那张脸，竟带着点笑意。
“通知一下，你是咱们连的‘优秀士兵’。”班长明显地是在等他的反应。
“优秀士兵？”老兵3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
“优秀士兵”，他连想都不曾想过，仅仅因为自己是老兵了。这事儿如果在工兵连，那绝对是新兵们的专利，老兵们是不会跟新兵抢着评“优秀士兵”的。
老兵3在工兵连当新兵的时候，一直朝着“优秀士兵”的目标努力，那时候可是20多个新兵一起争荣誉。第一年他没被评上，他知道那些比他还能吃苦、军事体能更过硬的新战友确实比自己强，他认了。
现在在警卫班，已经是老兵的他，就更不应该跟新兵们争这个荣誉了。再说，他只是尽了一个兵的本分，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老兵3很郑重地向班长推辞：“给新同志吧。我是老兵。”
“你应得的。”班长依然惜字如金，微笑着一转身。
望着班长瘦瘦的背影，老兵3心里一时翻腾起来。他很想听听班长对他多说点什么，快一年了，再过几天，班长也会复员离开。他知道，入党、优秀士兵等等荣誉，跟班长是分不开的。
这天傍晚，老兵3坐在他清扫过的台阶上。
过了秋分，北京的傍晚早早地被夜幕取代。
晚风掠过，寒意骤生。
照例，老兵3点燃一支烟，坐在干干净净的石阶上。依旧是从勤务连营房北边的方向，隐隐地飘过来熟悉的口琴声，还是那首《红河谷》。
朦胧中，红色的烟头，随着阵阵秋风一闪一闪的，明明灭灭。
老兵3盯着烟头，端详着暖红的烟头渐渐燃烧成银白色的烟灰，他小心翼翼地把长长的烟灰弹在手里的小烟灰缸里。而后，他心里闪出个念头，很想问问老兵杨们都怎么样了……
北京的金秋过后，紧接就是极具北方特色萧煞的初冬。
每年此时，老兵们也该复员了。
这一年的老兵复员，警卫班将会有一批同年兵离开，他们是班长、班副和胖兵……
这天，班长要收拾行李。
与此同时，老兵3刚刚接到他任警卫班班长的命令。
接到命令的老兵3，帮着班长整行李，打铺盖，清理桌子里要带走的书、本、物品。当兵的，哪有那么多家当，每个兵的个人物品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全部收拾停当。老兵3曾算过，他离开部队的时候，收拾行李只用了15分钟。
此时的班长穿着一身摘了领花肩章的军装，没戴帽子，手脚麻利，照旧一言不发。班里的兵们帮着班副、胖兵等收拾行装。空气里流动着两个字——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近似于悲壮。
老兵3的鼻子酸酸的。
在一起生活、训练了快一年的战友就要离开了，那种离别的情绪，在前一天最后会餐的时候，还不能完全体味到，只有看到他们穿上那不同以往的军装，看到他们收拾干净之后，腾出来的突然变得异常突兀的床板，房间里本该热闹的地方反而一尘不染，曾经满满当当排列整齐的牙缸，只剩下两三个……这一刻，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老兵们，真的走了……
送老兵是最难受的。老兵们，走一个，抱一个；抱一个，就像挖去一块心头肉……
终于，班长直起腰扫扫四周，看看已经搬干净了的光秃秃的床板，光秃秃的桌子，很满意。然后，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和一把哨子。
老兵3认得这是消防车的钥匙和桌子的钥匙。
这把哨子只属于班长，它是班长指挥警卫班日常各项操课、生活，甚至在班长代理排长轮流当团部值班员时，指挥全团官兵集合、列队、出操、开饭等等的特殊哨子……它简单又清脆的“嘀嘀嘀”声，是命令也是责任；谁拥有它，谁就拥有了荣誉。只有军人才能体味到的荣誉。
班长身上时时刻刻都带着这把哨子。
此刻，班长摊开手掌心里的哨子和钥匙，然后，腾出右手，拿起哨子，在眼前转了转，像是在仔细寻找哨子的长方形小声孔里面是否还存在另一只哨子。他翻了两翻，用手指头摩挲着。
终于，班长看着老兵3，操着山西普通话，轻轻地说：“你不像别人，不依靠不依赖。我冷眼观察了你快一年了。今天我们走了，可以跟你说，我俩都跟连里的领导汇报过，这兵根本不像关系兵调来的、怕吃苦的兵，别人怎么干他怎么干，他比别人干的还要好。”
班长说到这儿，用眼睛找班副。
班副早就收拾停当，直起腰，正用右手捋着他那始终如一的中分帅头型，冲他笑。胖兵站在也是光秃秃的铺板旁，竟然煽情地狠擦了两下眼睛。
“呵呵，”班长有点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又抬起来，“咱们仓库的兵还没你这样的。我，挺服你。这把哨子交给你，希望你好好保存，好好用。”
说着，他把哨子和钥匙一齐放在了老兵3的手里。
老兵3没出声。
班长的眼睛依然恋恋不舍地盯着他的哨子，直到看着老兵3小心翼翼地，蜷起拳头，慢慢握紧。
他觉得可以放心了，才抬起头。
这才发现，老兵3的眼泪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中午，飘起了雪花，密密匝匝，与其说是雪花不如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羽绒被，厚厚地盖在大地的身上，白色的温暖。
北京的冬天，偶尔也会“慷慨”得让人不明就里。
街上的行人，往来的车辆，纷纷把各自身体里的热量留在了雪地上，繁华的街道，雪和柏油马路融在一起，柏油路显得黑亮黑亮的，很鲜亮，一眼望去，黑白分明。路上的行人小心翼翼的脚步终没有躲开雪水的肆意飞溅，每个人的裤脚都像一枚从信封上撕下来的盖了戳的邮票。
这是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飞舞的时间有点早，隆冬的一幕，还没有徐徐拉开。
望着前面一条汽车尾灯织成的红光闪闪的长龙，我绝望了。
下雪天，汽车开不起来，起步、点刹、起步，原本平日就堵车的主干道，此时变成了那种磁铁吸力过强的棋盘，所有带轮子的机械都被死死地吸在路上。早知如此，我不如早两个小时出发。周末连续加班是我主动要求的，因为是替青青，她的男朋友周日出国，青青一拱手我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见我爽快地答应，青青高兴得恨不得当即在我脸上咬一口。
其实，原本周末下午答应了远看电影的。说好了看意大利的那部《美丽人生》。只是，到周五的时候，我毁约，普通的异性朋友是没有一起看电影的吧？那确实属于暧昧的范畴。我心虚了，还有……
一有这样的念头闪过，立刻变成加班的托辞。哦，不是托辞，我没骗人，确实要加班。然而，常常对远毁约是我的恶习。
部队年底考核，老兵复员，他一直忙得昏天黑地没时间进城，从我那次去看老兵3从他的自行车上摔下来算起，也有3个多月没见到他了。用张琳琳的话说就叫“见一次面要横跨两个季节”，人家是跨越地域和距离，你倒好，跨越时空……
跨越就跨越吧。不知为什么，我决定“毁约”的一刹那，竟然有些惆怅和失落，心中隐隐地不舍。
接到我磨磨蹭蹭的毁约电话，远在电话那端明显地失望，“唉”，他长出了一口气，半天没搭腔。从声调上就能感觉到他在电话线另一端的表情。为了这所谓的“约会”，他早早地就请好假了。不过失望归失望，他随即又嘱咐我不要太辛苦了，总伏案工作对颈椎不好，多活动活动颈椎，转转头做做操。像嘱咐小朋友。
原本40多分钟的路，足足花掉3个小时。糟糕的是把手机落在家里，打电话聊天都不能，真是百无聊赖。既便如此，最后一个小时是我站在车上实在忍无可忍，下车步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