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那会儿训新兵，小兵练倒功害怕，摔地上弹不起来，练多少次都没用。把班长急死了。结果，兰副营长上去了，手里握了一把图钉，说，看见了吧图钉，我撒在你后边的地上了埃你猜怎么着，那小兵一紧张，后背刚沾地立刻就弹了起来。他以为他会被钉子扎着。其实，那些图钉早被按进土里了。真神”
忽然，远自行停止了兴奋，扭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问：
“对了，你没说过咱俩怎么认识的吧？”
“我干吗要说啊？”
“他该说我乱拉关系了。”远第一次心虚地说。
“噢。这叫乱拉关系呀。啧啧啧……”我故意拖长声。
“你没跟他或者……你家里的人提起过我吗？你弟知道我也在这儿吗？”远的兴奋点跳跃着转移。
“没呀，怎么了？”
他没吭声。
“又要拐弯了，好像还是个小土坡。”我提醒他。
“没事没事，我这技术。”
远话音未落，我突然觉得后车座架失去平衡，连带着我的身体瞬间向右完全倾斜，“氨我尖叫起来——那也无济于事，我还是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屁股摔在有很多小石头的地上！
由于事发突然，坐在地上，忍着被小石子硌着的疼，我脑子里“嗡嗡”地飞舞着一群小蜜蜂。
远腿长，没摔到，他满脸通红，慌慌张张地先扶起我，边说没摔破哪里吧，边抬起我的胳膊仔细检查是否有擦伤，然后拍我裙子上的土，一时手忙脚乱。刚要蹲下身检查我的腿是否受伤，我突然回过神来，拧着他的耳朵，使劲往上提，愤愤地说：
“你还往下看，你起来起来，我还从来没坐在自行车上摔过跟头呢”
可能我的样子太过气急败坏，远本来很抱歉的样子，直起身看到了我的脸后竟忍不住笑起来。
他越笑我越生气，恨不得当场发脾气踹他两脚。
“你看你看，新裙子都摔坏了。”
我扭过头，一只手拉起裙摆，眼看着屁股后头很明显的一朵小红花变浅了颜色，都快接近乳白色的底儿了。
我掸了掸裙子上的土，突然觉得很委屈。
“我错了我错了，我赔我赔。”远赶紧绷住脸连声说，看着我的裙子一脸惆怅。
“你赔不了，就这一件了。”我撅着嘴反复强调。
其实不然。
他当真了，“那怎么办？要不我赔你别的，你要什么我赔你什么。”
我要什么你赔我什么？
可是我要的永远都回不来。
我要时光倒流。
你赔得了吗？
我忽然没了力气，一个字也不想说，使劲咬着嘴唇，莫名地掉下眼泪。
远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不知所措地乍着两只手，好不容易才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手帕。
“别哭了，都怪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车把就歪了。我带过190多斤的人都没摔过别哭了。”
他边说用手帕给我擦眼泪。
不说还好，他越解释我越委屈，止不住地只想哭，停不下来。
我自己觉得奇怪，这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
“你看你，鼻子都哭红了，到时候你弟该担心了，回家告诉你妈怎么办……擤擤鼻涕。”
远把大手帕一下子罩在我鼻子上，我偏偏头，借着他的手劲大声地在手帕上擤鼻涕。
“还说我是小孩呢。”远的声音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折起手帕。
我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接过手帕。
“欸？你是不是一哭就脸红眼睛红鼻子红的啊？”
“你怎么这么讨厌。”我扭过头。
“要不，先到我那里洗洗脸再走，别让你弟看见。”远弯着腰，小声地讨好似的建议。
嗯。我带着鼻音点点头。看着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大手帕又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这么没自制力在他面前哭呢。我悄悄地把手帕塞进包里，想洗干净后再还给他。
看我收了眼泪，远很认真地说：“拜托件事。”
“干吗？”
“千万别把我骑车把你摔了的事告诉你哥。”
“怎么了？”我嘟囔着。
“这个这个，相当没面子。”远低头琢磨着我的裙子，一脸认真，并用手指头挠了两下鼻梁。
我含着眼泪笑了。
这人。
“你看他扫院子都扫成那样，恨不得把土地变成玻璃，别人还怎么干呀！自己想表现拖累别人干吗。”
这天早上，在盥洗室的长水池子旁边，警卫班的胖兵边用大胖食指有节奏地按水盆里的衬衣，边对着班副嘟囔。
“刚到一个地方肯定是想表现表现呗，正常正常。”留着中分头的班副应道。
“呵呵，装能装几天啊，时间越长就越累。有本事就一装到底，那叫道行。”胖兵继续用大胖手按着水里的衣服，并不洗。
“讲怪话。”
班长进来扫了一眼班副。班副用左手很爱惜地捋了捋中分，然后很潇洒地甩了一下头，一咧嘴，与班长擦身而过，走了。
“你这是揉面呢，想帮厨去炊事班。”班长沉着脸。
胖兵不情愿地拿出自己的大胖手指头，停止了在水中反复按衣服的动作，“嘿嘿”地笑着。
老兵3推门。
三人的对话急速收尾。
其实老兵3已经隐约听到了刚才对话的尾音。
班长用余光扫了眼老兵3，没说话。
老兵3的班长话少。不是一般的少。
这是老兵3来警卫班一周以后总结出来的班长的特点。
班长比他早一年的兵，与班副是同一年的兵。胖兵也是。在部队，同一年的兵之间是相互给面子的，特殊的，挺微妙比如班长对班副，班副对班长，班副对胖兵。从给人最直观的表面印象看，班副的表情外露，班长就很克制，闷闷的，不太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贴在脸上别看班长平时稀拉，可在警卫班，兵们还是相当听他的，他自有他的威信，关键时刻他发一句话，管用。
不过，那番有关“表现”的对话让老兵3觉得有点可乐，且不以为然。就那点活儿根本就不在他“表现”的定义范围内，这算什么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惯性，而已，是作为一个兵的最基本素质。这还叫“表现”，真可乐。
所有的“表现”都带有目的性，因人而异。老兵3的不“表现”并非意味着他没目的。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个兵！
还好，这天没有辣辣的阳光，否则接下来的高强度任务，会真让警卫班的兵们吃不消。
高射炮的炮座以及重型器材的部件，全都是铁疙瘩，全都是真家伙，再加上其他枪械部件和器材，总计二十辆车皮的装车任务，这也是老兵3在调入器材库的第一个月内，遭遇的第一次装车皮。
器材库的装车皮不同于一般的装车皮，在器材库要算最重的活儿。小到军用罗盘指北针，大到上吨的大家伙比如某种炮座，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是钢做的架子和骨头，那些几十斤的物件根本就不算什么了。一到有装车皮的任务，需要器材库几十号兵甚至小一百号兵全部上阵，即使这样，也得溜溜儿装上七八个小时，才能大功告成。
所以，装车皮一定要用“遭遇”这词儿。
这天，警卫班被调到3号库，老兵3远远地就看见几辆橙黄色的大叉车扁着脸瞪着眼睛趴在仓库前的空场上，像斗牛前即将入场的公牛，只等兵们的绿军装出现，便会“突突突”地开足马力开始战斗。
配件、零部件……钢管、钢坨、钢……散装的，成箱装的，搬的搬抬的抬扛的扛，老兵3戴着班长发下来的崭新的白线手套，咬牙猛干，连头也不抬。不惜力，真好！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已经久违了。他第一次觉得痛快。
自从到了这儿，他至今都没有遇到过超出他体力极限、承受力的事件。他总觉得一切都是软绵绵的，总觉得有劲使不上，闲得让人发慌。他只想痛快地干到自己的极限。
三个小时之后，老兵3的眉毛、睫毛都被汗水淹没了，眼睛里涩拉拉的疼。他直起腰，喘了两口气，扫了两眼周围，只见胖兵呼哧呼哧地直起身，正用眼睛夹他；班副那宝贝时尚的中分造型，早就已经变成了“乱分”，老兵3觉得如果这会儿适时地送给他一根彩色皮筋，扎在中间肯定相当喜感；班长脖子上挎了条毛巾，依然面无表情，但明显的满脸涨红，毛巾已经被浸湿了。
老兵3扭头，迎着胖兵的眼睛，同时龇了龇小芝麻牙，指着地上有相当重量的某种武器配件，一笑，“嘿，来来，搭把手，一块来。”
当着一大群兵的面，刚要抬脚溜边儿走的胖兵一时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满口应道“好好好”。于是，俩人一个口令下来“一、二，走”完美配合。
班长仰起脸望了他俩一眼，又低头重新整理了两下手上戴的白线手套。
晚饭前，装车皮战斗结束。
警卫班的兵收队回营房，大家累得谁也不想说话。
第二天早上，老兵3发现，自己的两个肩膀上有两大块紫红的印记。
老兵3在警卫班的日子一天天过着。
整理内务、打开水、擦地擦桌子、扫院子……日常的琐碎，偶尔会冒出小小的坚持，因为老兵3依然天天顶着他的帽子，顿顿在餐桌上打扫“战潮，与他刚来时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说也奇怪，或许是他小小的坚持，或许兵们见怪不怪，总之，渐渐地，兵们不再对他的帽子窃笑、耳语，偶尔行走在营区里，老兵3也会惊喜地发现一两个显然也是从其他野战部队调过来的兵，顶着帽子梗着脖子，很标准地“一二一”。今天发现两个，过些日子好像又看到一个。老兵3特高兴，仿佛又回到了新兵时四处寻找绿衬衫的那段岁月……
到了周日或者节假日，老兵3有时候也会向班长请假外出，也想回家里看看。
自从他到北池子镇的器材库报到之后，快小半年了，还没回过家呢。不过，面无表情的班长经常面无表情地不准。
其实，一般请假外出看看北池子镇，班长通常是很痛快地答应并嘱咐注意安全。他阻止的是请假回家，毕竟离家很近，才60公里。
老兵3也不细究缘由。想家不让回就闹情绪？那不是他老兵3的性格。班长自有他的安排和原因，他所要做的是——服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大概有半年的时间，他不好意思给老连队的战友们写信、打电话，他拿出信封和信纸根本就无从下笔。
怎么写，写什么好呢？写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没再闹病？写他很想念他们，恨不得重回工兵连？……
有好多次，他盯着电话发呆，想想又扭了头。
期间，二排长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那是休假在家的二排长真正升格当了爹，得了个7斤半的大胖小子，辗转了一圈儿才找到他。
在电话里，二排长依然是浓重的鼻音，依然把“说”变成“索”。二排长还告诉他，他请连长当了孩子的干爹；给他写信的“娟秀”、“潇洒”和几个女生都跑到他家给他祝贺来着；老兵杨和四川兵、南京兵都问他好；白脸兵被送进军部的医院了，因为肝部有病，情况还挺复杂，其实他当初当兵就是想到部队治病的，因为家里没那么多钱……
老兵3在电话这端“嗯氨地应着并夹杂着笑，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不是他不想说，其实，他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二排长的：今年老兵谁复员？连里还是战备连吗？南京兵五班副他们背的处分会影响他们复员以后的分配吗？连里有新开荒的地没有？连长有没有又忽悠团长然后去抢团部厕所的大粪——那块肥肉？厕所还是张美丽包干吗？等等等等。
直到二排长的鼻音在电话线那端消失，他却一个问题都没能说出来。
他失神地放下电话，觉得那些话全堵在他的喉咙里，下也下不去……
第二天上午，警卫班被拉出去训练。
训练场地旁边正好是一片绿油油的菜地，青翠欲滴的黄瓜让人馋得直流口水。看着绿汪汪的一片，老兵3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这儿的菜地因为能够及时施肥松土浇水，地里的菜都长得挺茂盛，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辣椒，姹紫嫣红的，只是没有香瓜。也许，香瓜只有在河北那地界儿才产？想到工兵连那几块贫瘠的黄土地，连长叉腰望天之后的那种心情，该是怎样的愁喜交加呢。
老兵3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个月团里要搞会操比赛，所以警卫班全拉出来训练了，一改平日的拖拉风格，少有的认真。这也算是警卫班的特点，平时松松垮垮的，真到了关键时刻，也不孬。
立正稍息齐步走，足足练习了一上午。午饭后又继续操练。
时值秋老虎肆虐，闷热难挨。警卫班的兵们已到了忍耐的极限。老兵3觉得自己的极限还远远没有被击破。
这不到一天的队列训练要算是最容易的了。工兵连那空旷的训练场被晒得尘土飞舞的时候，才是他训练的底线。不谦虚但实事求是地说，此时的他是班里的第一，班长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自己体能上的极限，老兵3有时也会忿忿地想，在警卫班什么时候也能挑战一次呢！
“原地休息15分钟”
班长原地休息的命令刚下，兵们不约而同地散了架，有的兵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兵3只是原地舒了口气，活动活动肩膀和手臂。
班长拎着武装带往营房方向去兵们忽然一片骚动，因为他们盯上了旁边菜地里的黄瓜——那些嫩翠的黄瓜。于是，在面面相觑几秒之后，只听胖兵一声高喊：“目标！前方50米处——黄瓜——”
兵们飞跑过去，一哄而上冲入菜地，动作之快，破了纪录。这事有点突如其来，老兵3刚想制止，话还没出口，大家就已经飞进黄瓜地了。好几个兵把摘了之后又面相不好的黄瓜，随手扔到地里，专拣又嫩又好看的摘。等老兵3小跑过去的时候，菜地里那些被丢弃的黄瓜，已经被踩得四分五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