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舒穆分别后,成德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个忧郁的风流才子,终日纵情山水,饮酒作诗,徘徊在山野之间,以山水来麻痹自己,以作乐来填补心中的空缺。
成德看着眼前缓缓向山下流去的溪流,忽然那么一瞬间想要流泪,但,终是无泪。
奔流到海不复回。
是了,他此生喜欢的第一个女子,就这么被锁入了那深深的宫门,被困在那结满仇怨的红楼之中,不复得见。
成德望着惨白的天穹,心也渐渐冷却了下来。
远处清风徐来,吹起了柳枝,枝桠在水中晃晃悠悠,漾出圈圈涟漪,也在他心里漾出圈圈涟漪。
他见得那柳絮随着风,飘飘洒洒,飞过那树梢,越过那山,飘过那门,坠入那梦里。
成德恍然。
这世间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柳絮自身的确不能飞过那道红墙,但只要借助风,便能轻而易举的越过,而他,需要的也是一个契机。
成德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全然不顾后果的作了一个决定,一个稍有不慎便会使得他被满门抄斩的决定。但是,即使是知道了又怎样呢?此时的成德只有十四岁,正是叛逆的时期,却也是敢爱敢恨的轻狂时期,他只知道爱便是爱了,他爱舒穆,便会不顾一切,此时的他,天真的可爱,却又天真的让人心疼。
是了,他爱舒穆,便会不顾一切。
宫里适逢大丧,具体是谁死了,成德也没有打听清楚,他只知道一点,那就是,这一次,只怕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够见到表妹舒穆的机会了,错过了,他会后悔一辈子,也会愧疚一辈子,不安一辈子。尽管他现在终于知道了胆怯,但他也毫不退缩的按照自己的计划实行下去。
今天宫里操办大丧时举行的祭天仪式,必定会有喇嘛进宫,而皇帝祭天如此大的声势,只怕喇嘛也会需要很多,彼此之间也不会多注意你我是谁,那么,他便可以买通一个喇嘛,扮作他的样子,混进去!
表妹虽初为妃子,只是个贵人,不过,她身为八旗的贵族女子,即使品阶低下,也依然会有参加的资格,是以成德根本就没有担心过会见不到表妹舒穆。
说的容易,往往做起来很难。
成德买通祭天仪式里其中的一位喇嘛成功混进宫后,才发现,这皇宫之大,他根本就无法寻到自己的表妹舒穆。
皇宫中品阶相同的妃嫔,她们的服饰,首饰都是统一的,也就是说,在不能靠近她们的情况下,在这众多女眷妃子中,成德很有可能会忽略掉自己的表妹,她们大多服饰一样,能辨度很低。
成德有些懊恼了,恼怒自己事先没有打听清楚,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中场退出。
成德的目光在人群中不紧不慢的搜索着,他看着这些花一样的女子,她们脸上毫无光彩,只是低垂这头,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平平淡淡,格式化的表情恍如没有生气的玩偶,被光阴,被孤寂,被这深宫玩坏,成为人生这场游戏的失败者。
她们本应是最幸福的女子,有着好的修养,无双的才华,以及很硬的后台还有贵族的身份,这一切足够让她们寻到一位真心爱她们的男子,可是,如此又怎样?终是抵不过利益的名义,她们,在这最美的年纪里,却恍若残花,只徒有华丽的衣裳,以及满腹的悲伤。
成德在她们之中搜寻,忽然间看到那么一个模糊的影子,淡淡的,清雅的,无比乖顺的低着头,站在人群中央,毫不起眼。
成德以为,这就是自己表妹了,可是无奈他站的很远,无法看清她的容貌,而且,那女子很安静,不似自己那活泼俏丽的表妹,但那身形,那气质,偏生又是如此相像。
成德注视间,那女子也似有感应般抬头,往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与他四目相对是,他看见,她的身子似乎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只是她恢复的太快,让成德不禁想着方才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成德就这么痴痴的望着那疑似自己表妹的女子,一动不动,直到祭天结束,她消失在那门内。
成德怔然,方才那女子转身时,用手轻轻扣了一下头上珠钗,这是在向他暗示什么吗?暗示她是舒穆,她是他的表妹,她一直都知道他在看着她?
亦或者,这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并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不管她是不是舒穆,他也终是进了宫,见着了一似她的女子,拼尽了全力,他已经,满足了。
成德离开那宫墙深深的皇宫,忽然见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回想起自己方才所做的一切,后背已是被冷汗打湿了衣衫。
他理好心情,再次望向那宫墙,深深注视,叹息,然后离开。
这一夜,成德忽然长大了。
他回到明珠府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寻到哑舍里拿的那一方诗笺,提笔写下: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怀,转过回廊扣玉钗。
——《减字木兰花》
心情随着笔下字迹的书写,似乎好了许多,待他想收下那诗笺时,竟发现自己的字迹正在消失!
成德心下骇然,忙去寻哑舍老板,这诗笺是在他那里寻到的,那么老板必定知晓这诗笺的怪异之处。
推开哑舍的门,依旧是一股书卷的气息袭来,成德此时却无心享受了,他找到了坐在大厅中慢悠悠喝着茶的老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老板却只是淡淡一笑,道:
“这诗笺上渲染的便是夜合花,别名夜香木兰,故称——香兰笺,它曾是一位歌女的所有物,那歌女才貌双全,曾在此笺上题下一首不为世人流传的绝唱,后来,那歌女被人所负,含恨而终,其怨气使得这香兰笺也有了执念,凡是在它上面题下的诗词,如若不是至情至性,都会消失不见,所以,直到现在它还是一张没有题下诗词的诗笺。”
成德闻言皱眉,倏尔展开,他道:
“那么就由我来写下足以使它承认的诗词!”
成德转身离开,手中拽着那香兰笺。
身后传来老板幽幽的声音:
“情到深处,自然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