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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追求死亡

华柔一定是那种很性感很温柔的女人。

如果不是天份和才智害了她,那该是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尤物。

我根本不是做什么经理的料。当舒魅曾挖空心思地满世界寻她在筹建之初就欲将经理的角色还给她之时,华柔是如此地漫不经心。那时的舒魅尚未与其先生鲍昂发展到今日的广度与深度。

华柔显然是这样一种女子:适于依偎在一个宽厚温暖的怀中撒娇,物质的东西不发愁,并且经常丢东西找不见。但惊人又天才地制造出厚厚的大本文字,且用情高度专一(当然指某段有限的时间内)。这些舒魅当然逊色很多。舒魅凡事喜欢自己创造自己享用,别人的恩赐接受不了。感情嘛,有也行没有也可,总能调节平衡,还支撑得住。

威尼酒店开业那天,华柔赶了回来。她身边,还带着一个不同种族的男人——藏民阿桑。那是她在西藏这块世界最高部位的奇遇。阿桑是个眼窝深陷颧骨突起的艺术家。

还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华柔在鲍昂为她安排的新房中,日夜怀抱着六个月的儿子。地震的蓝光早已闪过十多年,她却依然能以奇异的功能感觉并再现片片废墟。这个城市让她恐惧,鲍昂半年的不归更使她骚动不安。每日,只有她和怀中幼小的新生命一道,倾听令人惊慌的破碎音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冰凉的水泥地面哇哇大哭的是自己的亲骨肉时,才猛然意识到可能是由于哆哆嗦嗦地失手落地而造成。天,是不是我精神错乱患上了奇怪的病症?在披头散发地呆痴了许久之后,她才清醒地卷起儿子,踏上征程。

华柔将孩子送给了母亲,跑到了她日思夜梦的珠穆郎玛。

一个人可能会承受孤独,但不一定能忍受寂寞之后的虚无。

华柔终于冲到西藏,这世界屋脊中国大地上最后一块神秘的土地。在牛羊遍地蓝天白云的绿色草原;在雪山下的布达拉宫;在传奇色彩的民间八角街;在人迹罕至高度缺氧的藏北;在充满天葬的高原天空,她与阿桑的足迹已成串串尘雾。骠悍雄壮原始纯粹四散异味的阿桑,几乎是她在藏区的全部。阿桑的画卷阿桑的摄影作品,使她看到了几乎绝迹的艺术再生与真谛。阿桑血液,畅快地注入了华柔的血液,使华柔本身就成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品。叫华柔的女人就是这样,每走过一个地域,都会用自己的生命拥抱一草一木,体验另一半男性世界的真纯。因此她能够刻骨铭心,她能够以充沛的激情创造出众多的文学作品。

作为情人,华柔当然是出类拔萃。但作为妻子,鲍昂显然绝对接受不了她的行为。

开业这天很隆重,京都及T市的名流踊跃登场。舒魅将彭沧韦能等哥们儿请来欢乐,那时英芒和肖特尚未在威尼出现。华柔张张罗罗地和旧日恋人苏幻一道,招来了许多新闻记者及文人墨客。剪彩等要人归鲍昂出面,常副市长很是喜气洋洋。最忙的还是舒魅,也许是由于劳累和心情的关系,她最后大醉不醒。

只有华柔很清醒,她喝了一杯酒就悄然溜出了宴会大厅。没多大兴趣,是最直观的感受。携阿桑回宾馆后,俩人趁酒兴体验不同于西藏的新感觉。正当意犹未尽时,急促的电话铃声将好梦惊起。

我是鲍昂,今夜能否回家?他的嗓音蓄积了酒意。

家?华柔忽然才记起那栋废墟中的单元楼,腐烂的气息仿佛浸满鼻孔。

能不能给我腾出一点儿时间。鲍昂要求她。

华柔犹豫了一下,便起床穿衣梳妆打扮。

怎么,你去找他?阿桑由不悦转向愤怒。

他是我丈夫。华柔提起优雅的小包,出门打的向西驶去。

黑洞般的空间中,鲍昂如同第一次一样,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度将她袭击。这种黑暗中突袭女人的做法后来同样应用到了舒魅的身上,成为他喜好的习惯。

你还是那么诱人。鲍昂粗话满嘴。

真拿你没办法。华柔嘀咕着。

谁也没有我伺候得舒服对吧?他折腾着。

我不可能拴在你一个人身上。她喃喃地。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呐。鲍昂象条滑滑的泥鳅般。

今天我还得回去。华柔与鲍昂如胶似漆了一个小时后,起身告辞。这时她面前浮现出阿桑的面孔,感觉一阵恶心袭来。

是对自己吗?

那少数民族小子就那么有味儿?鲍昂的手再度动作。

有味儿。华柔推开他,径直出门。

华柔必须到鲍昂这儿来,重温旧有的情欲和折磨。那也是她和儿子压抑和疯狂了半年的空间,无法忘怀。鲍昂是个很好的性伙伴,更重要的是做过她的夫君。他在她的文学事业中一直帮助着她,很实质地。她必须既陪伴阿桑又照顾鲍昂地处理,也了情慰心。特别是第二日,她将离开这个城市,继续高原之旅。

对于同学加好友的舒魅,她知道彼此不需太多的语言只用心灵和眼神就足够。对于眼下这个威尼酒店,中外合资的餐饮行业,舒魅不会费吹灰之力就能妥善优秀地经营管理,她相信这点。同时,她也以傻女人都能清晰明了的直觉,预感到鲍昂和舒魅之间潜在的巨大可能,预测到了将来惊天动地的爆发。她知道这个酒店肯定是鲍昂为舒魅办的,还冠冕堂皇地哄华柔说是为她所为,华柔根本就不稀罕。她偶尔也会酸楚,一方面无力地看到自己拱手将丈夫送人,另一方面丈夫的接纳者又是密友。但她内心有更广阔的天空,因此这种苦味儿很快便会云消雾散。

华柔从出生那天起就天意地仙童般地深感自己弃儿的形骸,这个世界这广大的地球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地震夺走了全家的生命,空留她一具躯壳。没有人能够永恒地挽留她,没有。她只能如此。

也巧。凌晨去卫生间,突然发现,雪白的便池内,鲜红的血液触目惊心。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相遇了每月一次的流血事件。她想起昨夜的两个人,一时安宁了许多。会不会怀孕而搞不清谁之子的怀疑已经消除,可以如释重负了。华柔讨厌避孕的措施,无端地将一种物质长久地置于腹内或吃白药片搞得激素猛增弄成大胖子要么就戴上那么些胶皮玩意将真实的血肉阻隔,这些人为的太多因素均令她反感并抗拒,她需要的是自然。最令她痛快的是,一夜的不洁和肮脏均会随着身体内流出的血液,冲刷干净。起码三天的时间,污泥浊水定会荡然无存。这真是件令人欢畅的事。

女人的确是一种怪物。为什么每月都要跟月亮的周期性运行相吻合,流一些不干不净的血质?女人的血是否多于男人,不然为什么流淌那么多还不动声色不受损害?一定是些多余的液体,必须释放才能经脉通畅。

这样满世界地疯跑,有时忘记了自己月经的日期,等于忘记了性别。没有这事多好,可以象男人一样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没有忧患。但真的不再流血,又不正常了。可能就是女人衰老的时刻,就是女人结束自己女性生命的终结期。就要变性,没准儿还能长出胡子,脾气又反复无常怪里怪气。就如同她前些日子,没头没脑地发火,逮着谁就跟谁急,骂人还想打人,甚至有杀人之念。这种经前反应当然跟更年期不同,两个概念。但一个星期前就开始反应,也未免早了一点儿,这样每月至少有十日坏心情,怎么得了。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尽量不说话,装哑巴,用手势表达,怕一说话稍不留神就跟人打架,结下仇恨。她很注意这种非常时期,不声不响。前几日跟阿桑吵跟鲍昂吵跟舒魅吵,看威尼酒店哪都不顺眼儿,正是血液导致。三天前大白天和阿桑一起帮舒魅操办开业贴对子,突然肚子疼,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淌,简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大家都催她去医院,她执拗不去。到外边走不行,躺下也不行,坐也坐不住,疼得大有一死了之的心情。现在才清楚,是她每次之前必经的反应征兆。一旦出现这种现象,三到五日之后准会见到鲜血。而且,每日来潮的前一夜,浑身燥热难耐,兴奋异常,睡不着觉,必须靠两片“安定”才能解决。这些奇异的现象女人都会发生吗?

初潮的那一年,华柔只有十二周岁。这是否决定了她过早的成熟?在这个年龄,很多事个人都不会料理。听母亲讲,女人月经的时间一生将持续三十年左右,也就是说,她在四十二岁左右就不再流血变成干枯的异性人?现在想来很是可怕。要知道,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的女人,四十岁正是已经熟透疯狂劫掠爱情尽显女性魅力的旺季。

生命之血的流动历程几乎不堪回首,等于清醒的死亡。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死亡无处不在,张开鲜红的微笑。那还是读大学的时候,她经历过了最深重最触目惊心的死亡场景。女大学生宿舍静悄悄,同学们都去上课。她躺在二层床上,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下来。午饭也没吃,头晕恶心。每当每月的这个时间,她都要停课,派人到班长那请假,又无法说明病情。上一次班长和团支书就率众男生前来探望,还带了一只很好的烧鸡供补养之用。她很不好意思,又难为情。课是肯定上不了,肚子疼得无法坐住。起立时必须立刻往厕所跑,稍迟一步就要出问题。纸已无法遮挡汹涌的喷散,血会随意地由大腿流至小腿钻出裤管流向地面,令她尴尬和难堪。她只好躺在床上,听血液哗哗流淌,象堵不住的伤口。呆在宿舍就好,关键时刻能从容处置。

那是她死去最长的时间,足足有一个小时。事后她自己都很难解释怎么会在短时间内活过来,又死而复生。一个人死了,又活了。生和死在这么近的间隙内,如同亲姐妹。这些过程她都体验过了,清晰明了,睁开眼时,发现世界白茫茫一片,空洞又陌生。这是再生吗?如新生婴儿一般打量着人之初的世界,新鲜无比。从前都发生了些什么,已经没有记忆。记忆的零点从现在开始,多么好。痛苦、悲凉的童年,充满泪水的往事都不复存在。只到傍晚,太阳西下,黑夜降临时,才从回忆的深处将从前一点一滴向外拽。当重新清醒地面对白衣素裹春色满园的现实时,她哇哇哇地哭个不停。

同学们都去上课了,坐在了他们重复不变的位置上。她从上床爬下,踩着小铁梯下来。血液喷涌上来,再度不可阻挡。她试着,轻轻地挪动,推开门,一步步在长廊里移动。走过灰暗的走廊,仿佛迈了一个世纪之多。她终于移到了卫生间,得以挥散积攒的血液。刚一蹲下,便感觉如同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哗不停。不时地,有大块的东西落地。低头一看,是黑红色的硬血块。母亲说过,这些血液是因为受了凉,子宫寒冷,才导致脱落成块的。每坠下一小块,便会有如释重负之感,轻松许多。她无法理解自己瘦弱的身躯内怎么会包藏如此多的血,它们的源泉在哪儿?她蹲在那儿,只当成坐着,当成一种休息。她不敢起来,怕血浆再度从裤管内遗地。蹲了约半个小时左右,直至腿部酸疼,伴随肚子的剧痛,再也蹲不住,才起身站立。

就在这一刻,就在华柔起身站立的一瞬,她心脏突突突地连跳了数下儿,头昏眼花,不能自持。她大睁着双眼,生怕一闭便不能再撑开。但这种状态已不能坚持太久,几乎是极自然的闭合,她双目微微合紧,就失去了一切知觉。也许她累了,再也睁不开明亮的双眼。她被这些血液折磨得精疲力尽,需要一种歇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倒下去的,是否摔坏了什么地方。只有当恢复知觉后,才感觉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疼痛难忍。她被狠狠地摔了一跤,伤筋动骨倒没有,脸部和鼻子变成了铁青色,直到今日尚留有痕迹。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由小女孩变为成熟少女的开始。早晨上学前,竟发现厕所里流淌着一滩鲜红的血液。奇怪,是自己流的吗?她呆了,呆了很久很久。而后腿开始哆嗦,无法控制。她大呼大喊着,被这奇异的现象搞得不知所措,惊慌和恐惧之至。直到母亲赶来。

傻孩子,哭什么。你长大成人了。母亲很不经意地笑着,笑得很平和。

那以后她经常神情恍惚,压抑无常,总有那么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劳动时,她不好意思请假,只好随老师和同学双脚踏入冰凉的水稻地,老师和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看她的奇特变化和种种反常之举。每当将屁股贴在水泥凉地面,母亲就会板起面孔,大声训斥。母亲说女人不能着凉,流血块就是因为凉。年轻时不注意,老了全都找上门儿来。她藏着躲着将一卷又一卷的卫生巾和卫生纸折折叠叠,装入书包,不厌其烦地使用又换下。她厌恶这些东西,视它们为肮脏之物。这是从自己身上流下的东西啊,为什么这样恶心。

女人真是怪极了,甚至十岁就开始发育。胸脯莫名其妙地凸起小硬核,很难为情。过去一直是裸着身子洗澡,由母亲或父亲象搓个小玩具似地清理。离家约两公里的大桥下,流淌着一条美丽的小河儿,华柔常和伙伴们去那里洗浴。在那儿,她可以尽情感受大自然的气息和魅力,不必为一盆清水变混导致洗不净全身而沮丧。一层层的灰土甚至死皮都剥落,随水流走,象河中的花瓣儿。或者沉入淤泥,变成肥料。清一色的女孩儿,不必为任何事情担心,也不会受到惊扰。有时也会遭到男孩子的突袭,躲开就是,河面如此宽阔。女儿国的小女人们,守着自己的安全地带,挥洒无穷无尽的水之快乐。

这是华柔之后厌恶窄窄的浴盆瘦小有限的浴室的原因。

从河边回家的某个晚上,她发现自己的胸脯也异军突起,不再平平淡淡。换衣服时,必须偷偷摸摸。男人和女人的最初的区别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知道了害羞,开始遮遮掩掩。有一次从河边回来,再度遭到了母亲的严厉训斥:以为河干净有什么好吗?其实最危险。河里有虫子,可以顺阴道钻进肚子里。还有水蛇,钻进去拔都拔不出,它非把你吸死不可。女孩子嘛,要有女孩子的样儿。没听说一女人蹲在葡萄地里上厕所,就怀上了葡萄胎,生出大堆葡萄。万物都是有灵的。女人与这个世界任何有灵之物都会发生反应,很正常。

天,千万别怀上一条蛇,这可如何是好?华柔就再也没去大河,哪儿也不去了。她结结实实地将自己封闭在家中,处处小心谨慎。因为,她已经变成一个流血的女人,随时都有怀孕的可能。

疼,几乎难以忍受。肚子疼,渐渐膨胀至大腿、小腿、脚,全身渗透着疼痛的麻木。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蓄满了巨大的疼字。汗水和泪水,顺两颊,流至嘴中,咸涩之极。这种刻骨的疼痛一直伴随她二十年,直至今天叫阿桑的异族男人跪在她面前无可奈何痛哭流涕。

有女朋友劝她,认定她是没有男人所致。二十岁时是这样,但三十岁了就不同。今天的华柔是不缺男人的女人,只是每个区间都很短暂而已。也许,这正是要害所在。真正的两情相悦需要一种坦荡而无疑无猜,长久地心贴着心身体贴着身体。只有永远相爱的男女才能长寿,延缓死亡。华柔是这样一种怪物,她从不期待永远。每一次的远离都很彻底,都痛苦不堪,减损寿命。男人只能起到一种瞬间的疏通,之后她僵死的心会再度闭合更紧。

那些血液,不仅来自于腹下,更来自于内心。不是吗?

这次回来,在威尼酒店,她看到了曾经的夫君,看到旧日情人苏幻,同时看到了昔日的密友舒魅。而且,舒魅几乎象自己当年一样,正与流浪诗人苏幻处于浪漫的诗之恋阶段,接下来可能便是鲍昂的实质性行动。这一点她已看得十分清楚。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乱了套?她有时感觉自己与舒魅这种情同手足的姐妹同时与众多男人的这种关系简直乱得心烦。

女人经历完初潮,必然会走向同一个女性阶段:性的成熟与觉醒。那些脏或不脏的血液,其实紧密相连。在没有经历之前,华柔将它神圣化了太多。以至于后来她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投入后,竟发觉索然无味儿。这是些令人疲惫的事,又不可欠缺。人们往往人心所向,那夹在性的真实与朦胧之间的某种区域创造了多少美妙,美好的朦胧。

华柔甚至想,这完全是天意。她是个舞弄文字的女人,是个作家。自己第一次的完完全全的体验是在一个诗人身上,很富有文学色彩。诗人的苏幻,她并没有寄托太多具体可触的希冀,只是每个人都需要走过诗的年龄。苏幻显然不是第一次的最佳选择。难道,非要东挑西拣才能付诸现实吗?就象制订一个方案,一个研究所的人潜心研究数年,决定一步一步实施。如果如同做方案,那么不如去终身献身科研或寺院里的科学更合适。

之前,华柔与苏幻已浪漫过几个回合。他们在京都最著名的大学相识,苏幻在读比较文学研究生,华柔去那儿看一个朋友。很程序化的一个大学生Party,彼此均认定对方很特别,就相识,就跳舞。在谈了更多更深之后,双方都难舍难分,期待下次再聚。华柔当时写过几首小诗,很青春的那种,被苏幻背来背去。苏幻写诗,其实从华柔开始。是华柔使他成为一个诗人,并影响了他以后的道路,很真实。校园里的苏幻虽风流倜傥,拥有众多女孩儿,而且有欲死欲活之举,搞得他经常尴尬。但他却在众朵花儿之中一眼认准了华柔,并放弃京都毫不犹豫地要求到了二百公里以外的T城。

诗人的纯粹活动毫无任何功念杂质的实践的确令人感动,这种状态在人类出没的地域已大面积绝迹。诗歌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很干净很纯洁很高远,现实中可怜又可笑。

苏幻终于追到这座废墟中爬起来的城市,投入了她女王的怀抱。跟许许多多的通俗恋爱一样,他们把京都繁华大街的依偎场景带回了T城,昼夜地延续着。就象公园里树荫下那些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春情澎湃,无法收场。苏幻和华柔频频约会,在夜的街旁,在普通的小酒馆,在小歌舞厅中。那是些幸福的时光,一去不返。相对坐在并不清洁的餐桌,彼此握住手,目光如电流激荡。喝几口小酒,夹几口小菜,酒精的力量不断加速着爱的温度。细胞跳跃,呼之欲出。然后手牵着手,来到嘈杂的幽暗歌厅,象美国乡村的那种。胸贴胸心贴心,感悟相互的心语。温度真好,将面庞缓缓贴紧,一生也不愿分开。谁在周围谁在注视,已顾不了那么多。直至午夜时分,他们一起走向大街。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从不觉得烦琐的劳累。常常是走至后半夜三时五时,有一天竟走到凌晨七时。冬日的天刚蒙蒙泛亮,他们仿佛置于海上,依稀看到日出的前兆。俩人便坐到破旧的郊区长条凳上,吃跟油条喝碗豆腐脑儿,早餐就解决了。

那时的苏幻,在T大中文系当老师。也许缘于这段没有任何污染的欲死欲活的感情之争,华柔的诗艺迅速见长。她清丽深沉炽热的爱情诗篇,成群结队地展览在地、省、国家级大小型报刊上。在苏幻的鼓励下,她萌动了结集出书的念头。便筹集了五千元人民币,汇至出版社,等待硕果。

大凡是写书的人,均把能出一本自己的书当成盛事,尤其是第一本处女作。为这本艰难面世的集子,华柔流过太多的泪水,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沮丧。一九九二年夏日,是一些贫困的时日,但异常地开放着最高意义上的爱情之花。在经历了悲痛欲绝的退稿退款之后,她再度积蓄力量,奋勇地向心中的唯一圣殿冲刺。

退稿退款的原因很简单,书中有些句子太不含蓄太开化,裸露着十二分的赤诚与真实。出版社不好接受,也没有这个胆量。万一给当成扫黄的对象处置起来,谁也不好办。

那是很恍惚的一年,没有钱的一年,靠借钱才出版了第一部书。九三年后时运才有转机,应当说是相遇鲍昂之后。困境中华柔的书得到出版,更大的精神之源该是苏幻。多少年沧海桑田她都得承认,苏幻是梦幻世界中的引路使者。在一个特定的阶段,一个男人哪怕是他的幻影都构成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她原本是要出本自己的书总结创作并慰心愿,关于书本周边的耀眼光环并未精心设计。但莫名其妙的说不清缘由的激动及影响总是客观存在、无法消除。

诗集给华柔带来的成功是她始料不及的,即使在热火朝天的签名售书高潮中。那种为一本书的冲动为所谓的追求与事业耗费的热情与激情绝不亚于华柔与苏幻第一次纯真的爱的爆发,是苏幻将她带入了男性世界。但与其说是苏幻,不如说是令众多男女颠颠倒倒的诗歌更合适。

年轻的风华正茂风情万种的华柔其实无任何经验,在苏幻之前。家庭给她幼小的教育是视女人的生命之血与性均为邪恶,是不能走至阳光下的阴暗一角。那是个没有个性不讲人性的年代,满大街狂热的眼神儿和清一色的服装及单一的秧歌,都为集体地崇拜一个人一个形象一种强权的制度。政治这东西很荒唐,很荒谬,翻手为雨复手为云,令人不知所措。华柔出生那个年代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时代的病症,直至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纷纷闪亮登场,才使她渐渐苏醒。当然,火焰一经点燃,便不可收场。

这是否与她最后的死有关?

华柔是太敏感的女孩儿,生下来就对这个广大神秘的世界天然地熟知,并能深透其内部的韵律。生命是多么奇特的物质,象高山象海洋象草原一样诱人,四季蓬勃可爱的气息。就在六岁一个漆黑的夜里,她朦朦感觉到一种异样的融合,如天与地。那时她还不清楚,那是这个天地中唯一的独有的男人和女人天经地义的合二为一。如果没有这种巨大的铺天盖地的结合,世界怎么可能构成完整?这一刻,生命瞬间赋予了完完全全的崭新意义。那个夜晚她真实地看到男人在天女人在地的震动,惊散魂灵。但女人并不是很完美的那种呼应,而是一会儿哭笑,一会儿咒骂。最后她看到女人开始厌烦,而男人穷追不舍,不停地进攻。后来女人哭了,女人说男人一点儿都不体贴她,她忙了一天很累很累。人们在累的时候会想到它,烦乱的时候会想到它,无法排解的情绪下亦会想到它。它是美妙的一刻,可惜无法持久。

那时的华柔痛恨在天为上的那个男人,咬牙切齿地憎恨着。她隐隐地意识到一种欺凌,被侮辱之感。为什么女人非要接受男人无休无止的压迫与蹂躏?她不知道近乎于虐待的行为里深藏着那么多原始的快乐。童年亲眼目睹的可算作不公平的男女之事是导致她日后很漫长的青春时节无法接纳男人的一个重要原因。那时,模模糊糊的精神上的搏斗与选取更为重要。

丰富多采的华柔,在最好的时光里有过无数次浪漫的相遇,但均为彻头彻尾的精神之侣。男人们在冲动的时候要求她,甚至已至门口行将走进的时刻,她都能巧妙躲过,化险为夷,不能不算一种本事。关键在于自身,能否抵抗。她是不是需要,为什么又能抗拒?主要应归于面对眼花缭乱优劣不一的众生,她无法选择。或许是优秀的人们太多,天之外仍有天,她怕自己不能安于现状又这山望着那山高,不停地更换男主角,那可就天下大乱了。

后来她明白,自己是那种不可能固定于一个角色的女人,她需要姿态万千的各种形象语言行为来丰满自己。既然不能断定眼前的人非要不可,就只好等待。等待其实是漫无边际的浪费和消耗,因为她要等待的是一个群体,是一个整体。既然不能取舍,就一个人独守。而且,华柔把第一次的感觉想象得太完善太高远,甚至时间地点场景都要讲究。日后以便回忆什么的,有点划时代的味道。

是啊,她都等了那么久,不能白等。然而当真的与经历正正规规的浪漫曲的苏幻进入程序时,她没想到会是如此简单甚至尴尬平淡无聊,全部的感觉是疼痛,应当说是剧痛。

冬天的原野寸草不生,一派萧瑟。冰冷的长夜,她终于未能拗过年轻气盛的苏幻。他怪她,将他折磨得太久。苏幻将疼痛给予了她,就拍拍尘土走了。那一年她二十六岁。

苏幻至今大概都无法相信,自己是华柔的第一个男人。因为,在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竟然没有发现鲜艳的触目惊心的的血迹。

华柔也弄不清血都流到了哪儿?一次血的记忆突然启发了她。那还是大学三年级的一次室外八百米体育考试,一向不热衷体育运动从未锻炼过的她被逼上梁山。她跑得气喘吁吁,几乎坚持不住。但要求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学校不能容忍她病央央地读书,便强制执行。当汗流浃背地跑到最后时,她忽然感到了腿下一滩粘粘的液体涌流。手一摸,吓了她一大跳。天,怎么出血了?是不是腿破了,磨破的。也不到月经周期,时间差得还远。于是她匆忙跑回宿舍,垫好卫生巾。正准备去医院检查时,血突然就停了。她发现实际上只流了很少的一点儿血,并不是突发的月经。奇怪,怎么回事?反正也没病,过去就过去了。她又很快投入到学习之中,重新恢复了以往的欢笑。只是多年后华柔都无法抹掉脑海中那滩血的印迹,那种奇特的浅浅的无比干净的血的颜色,是她一生中见到的最浅最淡的血,清澈干净得如石底儿小溪。在与苏幻历尽漫漫冬夜后,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脆弱的处女膜早在八百米的考试中就已失去,天然地丧失,绝非人为。那一年她十八岁。

如果不是后来苏幻一次又一次地温柔,她可能会在童年的深恶痛绝之上再添一笔憎恨。但没想到苏幻如此本事,将她开发得日益美丽动人。她真切地感受了快乐,又亲眼见到镜中的自己漂亮起来,红光满面。她几乎对苏幻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感激的主要成分却是他的美容功效,仿佛超过了他们曾经刻骨铭心的精神之恋。

人就是人,有思想的高级动物。其实人类,在整个自然界中,是可耻的最不道义的。动物性发作,甚至不如动物。动物性的许多丑陋行为还要冠之以诸多动听的借口,堂而皇之地相互接受欺骗。人怎么就可以吃大大小小的动物,凶残可怕。而动物世界一旦袭击人类,便会群情激愤,挥舞猎枪不除掉决不罢休。

天开始下雨,秋的凉意入侵骨缝儿,预示着冬之莅临。冷的时候,往往想家,思念亲人。华柔这样永远沉浸在悲喜交加多愁善感中的女人便更加敏锐地意识到了气候所引发的多变心情,大风大雨的冰冷里,再次发现了自身的渺小和嬴弱。

如果没有爱,人们如何生存?爱是什么,或许就是孤独加上脆弱之后的解脱,是人们轻松自如的活动场所。一个人面对大街熟悉的面孔陌生得恐怖,每日重复生厌的客套;一个人独坐黑房间的一角,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头脑发晕。这个时候便有一种渴望,自然的需求,应当是有一个人来填充漫无边际的虚无。否则,日复一日地无所事事和忙碌,已心如沙海,没有水分如何过活。华柔在这个时候就会追索生命的终极意义,就会想象自杀。

这是一个中秋节。这个思乡的节日里华柔漫游至一个极边远的小镇。一个人走,一个人过,仿佛很合她的习惯。小镇的灯很暗,人渐稀少。小地方的人们很幸福,把中秋当成春节那么大的节日来过,关在门中独享热闹。在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部落生活多好,无人干扰。于他乡过了多少个中秋,已记不情楚。在镇北部一个农家小院里,伴着进入秋季以来最冷的冷风,一个人思念远方,思念无法道清的模糊。夜那么长,所以我把每一盏灯都点亮。耳边萦绕着这绵绵的歌词,她将能够找到的蜡烛都点燃了。红彤彤一片,映照脸庞。天地瞬息博大,温馨如梦。

外面的风很响。在他乡,是否会有人与她同样的心情独自神伤?是否会闯进来,不由分说地与她分担凄凉共享圆月的完美?

华柔没有想到,这本费尽千辛万苦折腾出来的书居然如此漂亮,应当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那时的民众,都还不太熟悉华柔,因此需要自己宣传自己。再说书要推销,朋友们担心花出的钱收不回来。但如果卖掉,也许还能赚钱。赚不赚钱华柔倒无所谓,在没钱的日子她也并不在乎钱。她需要的只是效应,如果鲜花和掌声与钱相比,她更愿要前者。一九九二年的五千元钱对华柔竟然那么重要,是如此大的数字。这点钱与她后来所拥有的财富相比,简直不如零花,一日就能耗光。此一时彼一时,真不好说。后来过惯了富足日子的华柔是再也无法去过从前五千元出书的时光了,即使身无分文也十足的“款”相,没有办法。华柔回顾自己的路,感慨万端。关键是开始,是第一步如何走出。也许走出去,就柳暗花明了。

华柔的书终于捧在手中。这本自费的诗集在朋友们的鼓动下开始进入销售和发行,一是为了宣传,二是为了收回一些款。在各界人士的帮助下,她的书流入新华书店及一些私营小店和书摊儿。亲眼看到自己的书摆上橱窗,又亲眼看到男男女女前来购书,那种滋味无以言说。

最热闹的也是盛况空前的几次是在T市的几所高校中。医学院的学生个个涵养极好,温文尔雅,极其礼貌。满大厅的学生静静等候,一种儒雅的高尚的气息弥漫四周。窗外有人探头,亦有人站立门口倾听。华柔刚走进教室,川流不息的掌声齐刷刷经久不灭。陪同她来的有已成为青年评论家的诗人苏幻,现代派诗人韦能,好友舒魅。走进久违的大学校园的华柔不由地滋生出太多的怀旧心情,牛仔服配飘飘长发更显出与大学生相似的纯情,十分亲切。那时的华柔,已离开充满梦幻回忆的大学园整整十年,眼下青春的形象出人意料。

苏幻是以极富“侃”的才能而著称的,当然是率先发表长时间的演说。他侃文坛态势,侃诗歌的走向,最后隆重介绍华柔。也许是因为俩人过于密切的缘故,他对她的诗和人理解得淋漓尽致无懈可击,十分准确与到位。多年后华柔都再没有遇到过苏幻式的理解,直至她从这个可爱的世界上彻底消失。

苏幻的对于华柔的理解几乎令人不寒而栗。他能最形而上地高度哲学地概括华柔的理念,更能穿透并深刻地透视她生命本体的幽长、灼热与期待。华柔女人固有的女童的、少女的、女人的全部,他均一目了然。尤其是鲜血流淌的华柔,女性作为女人本身的华柔,剖析得如此血淋淋。显然,苏幻是用心用直接的生命与精神去包容了华柔,将她碾成骨粒至骨粉,又贴拼得完美无瑕。

在演讲之后,华柔进入角色。面对台下大片大片生长着的热血青春,她感到鲜艳的血一股股冲向光亮的脑门。她感动开来,感动如潮水漫过堤岸,大面积覆盖了众生。一双双热切的不愿失望的眼睛,使华柔恐慌和不安,将准备好的所有的语言一扫而光。这样也好,冷静之后使她恢复原初的感觉,自然的表露,信马由缰,说到哪儿算哪儿。她令自己都非常吃惊地讲了一个又一个的爱情故事,充满忧伤和热情地讲到了大学时的初恋,激情洋溢地讲到了自己深爱着的情人。这些人与华柔构成了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细节之处令大学生们泪眼迷蒙。讲完之后她仔细搜寻了一下台下的表情:居然有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哭成了小泪人儿。连自己都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如此的效果。台下的观众和听众或许还不知道,其中最重要最感人的男主人公是此刻正坐在她身边的苏幻。

回忆往往令人心痛。而怀旧,是心痛的温馨。怀旧调动了太多的深刻记忆,每一条街道,花园草坪,雨后的广场等等,均由肩并肩的故事所牵引。生命由此而美丽,由此有了更多崭新的意义。

你真能煽情!负责收书款的韦能竖起大拇指。

而舒魅,一直目光深邃,象个过客和观众与听众。用目光表达,用耳朵细品。她静静地观赏把玩着眼前的一切。没人知道,舒魅是一个比华柔还深还透的女人。

讲完课后签名售书。一个小时的时间,售出近两百本,约两千元。韦能忙得满头大汗,强烈要求华柔请客。苏幻帮着递书,一边递一边侃。华柔一本又一本热情又疲惫地签名,开心又劳顿。大学生们手捧女诗人的文字,久久不愿离开。熄灯时间到后,学生们点燃了蜡烛照耀,依然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那是些多么浪漫的岁月,一去不返。诗歌,使得华柔和亲爱的伙伴年轻又鲜活,象些欢乐的小傻瓜。在舒魅这样精于心计精于智慧的女商人眼里,华柔的所作所为似乎天真好笑。但她懂得华柔太透,便也不自觉地受到冲击和感染。诗这些排列的毫无任何用处的奇妙又空洞的文字,有时居然能产生魔力,真是怪事。

华柔的签字又极富暧昧情丝:生命本身就是诗,爱是最高意义上的诗!更多的干脆就千篇一律地送上一句:华柔爱你们!搞得许多购书者神魂颠倒,梦中萦回千百度,飘飘然美丽年轻的女诗人如仙女下凡,深情的目光永恒地注视着自己。华柔的句子,会被每一位多情先生均认为是献给他们,而非献给别人。

工学院的学生可不那么雅致,不那么好对付。别看理工学生,但思想活跃。华柔在出书之前,已一个人披长长的秀发走过了半个世界,被认为三毛再生。因此,当她步入略有空席的大厅,就被大面积的黑板上飞舞的大字所吸引和震颤:走遍万水千山,梦游神秘家园——女诗人华柔之梦……

说明有人惦记着她喜爱着她,难道不是一件令人激动和感动的事?

尚未发言,便听到了台下的发言。而且,窃窃地有对于她容貌着装的小小议论:挺漂亮的。真象三毛!她还是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生怕紧张起来乱了阵脚和方寸。

你和华柔是什么关系?已有学生向苏幻提出这样诗歌之外的问题。

朋友啊。华柔回答得很冷静。

她看到,一向侃侃流畅的苏幻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手足无措,不禁在心底笑了笑。

纸条儿雪片似的飞到台上,令华柔力不从心。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挑出了几个容易回答的小纸条,顺序答复。

你真酷!小纸条上龙飞凤舞。她站起来,高喊谢谢。谢谢对她的赞美……你谈过几次恋爱?为什么不结婚?

我谈过三次恋爱。第一次我爱上了他,他不爱我,没成。第二次我不爱他,他爱上了我,没成。第三次我既不爱他,他也不爱我,因此我至今没有结婚。

台下有男生连连叫好。

你怎样看三毛之死?

三毛活够了,活到了一种极限。她再向前活已没有意义,四十八岁已完成了人生。

台下的反响不太强烈。

你如何评价三毛其人?

三毛人很真挚,文很真情。但我认为,她不如我。第一没有我的文深刻,第二没有我漂亮!

全场掌声雷动!

讲完后依然签名售书,售完书后合影留念。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深黑的大领毛衣加鲜红的鹿皮长裙,头发与阔脑门儿亮得如一轮纯洁的圆月。这样的形象怎能不迷倒一片,怎能不在轰动的场面中占尽风光?

这是华柔初尝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作千百万人之宠之爱的小名人滋味儿。这种体验象毒品,象兴奋剂,一旦陷入便不可收场。它引导混沌的人们一步步不可抗拒地走向纵深。名人万一有了名,总是不怕名大,越大越自豪。

名声给华柔带来了机会。在香港没有回归之前,她便随一个省份的作家代表团飞往香港观光与交流。她在港都的意外也是最大的收获可能还是鲍昂。

凡人,没有人能抗拒对爱的追索与向往。其实华柔,与苏幻缠绵得如火如荼之时,双双山盟海誓过,永远相爱,仿佛不可能插入别人。他们都感到被对方填满,无法容入其他。但一次又一次身临其境后的事实告诉她并非如此。人是守不住自身的,不论先前的堡垒有多牢固,都会被轻易摧毁。

起初的华柔哭过忏悔过,并在两个男人之间徘徊过数日,但无济于事。比起习惯了的苏幻来,鲍昂更具冲击性的魅力,几乎可以定义为坏人那样的人,却将她搞得一塌糊涂。

这种事情如何说得清?

鲍昂和大多数跑至香港做发财梦的大陆人一样,经历过漫长辛酸的奋斗历程。在做过餐饮、电器等三百六十五行之后,终于认准了船务行业。这个并非一般人所能从事的行当,应当说苏幻充当了引路人。由苏幻介绍,鲍昂与其叔叔——香港颇有名气的船王相识,从此开辟了他新船王的生涯。没有雄厚的资金、超常的胆识和对船务业渊博的知识把握是很难做好的,鲍昂却能在众多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应归于他的胆量和智能。聪明人,做什么都有理。他的聪明和能力支配他从租船到买船同时拆船,赢得了巨大的利润。同时这种聪明和能力亦充分地体现在了女人身上,并时刻都能显示出巨大的潜力。

鲍昂的确是个很邪性的人!

他第一眼便抓住了华柔,牢牢地无法甩开。一个人努力地一门心思琢磨一个人,被琢磨的人肯定跑不掉。他被华柔这如火如风的水性女人折磨得面如土灰,几乎放弃了一切而无所事事。那时的鲍昂,还在租赁的宾馆中居住和办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华柔连骗带哄地弄到他的大本营。不顾一切的鲍昂不容分说,不顾华柔的反抗和大哭,不屈不挠地征服了她。

这是鲍昂的风格,绝对个人式的。那是因为他深谙女人的本性与需要,只要她不表现出某种绝对的厌恶,他便一定有机会成功。当然,这种风格在以后又得到了更多的发展。

在宾馆的大床上地毯上,都留下了他们深刻的足迹。毕竟有服务小姐常要敲门送水,还多少有点儿胆颤心惊。后来,他们干脆反锁门,拒绝外界的一切,整日整日不出来。天昏地暗地,他们难舍难分。

由于鲍昂的缘故,华柔未能如期随代表团离港。他搞来搞去,又弄了个旅游探亲证明,使华柔的香港之行由一个月延到了四个月。

在这片对英租赁了一百年的土地上,他们忘乎所以地爱恋着。香港为什么要回归?回归之后的命运如何?是否还会保持过去的繁荣与稳定?俩人经常议论。最后,一致的意见是当然收回,因为是自己的国土。但收回后可以照样对外租赁,租期不要太长。并且,高额度地收英国人的费用,让英国人给中国政府交钱,付各种费用。这样中国保留了自己的产权,又不改变香港这国际贸易中心的牢固地位,同时省心又省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但政府大概不会这样考虑,因为政府不等于企业。

鲍昂有个习惯,做事时勇往直前,不计任何后果。他从来不考虑避孕这事儿,顺其自然。大概由于鲍昂饮酒之故,使她很厌烦。后来她发现,他来越表现出强大的力量。他是个精力旺盛的男人,可以一夜一夜地不睡。而且大白天也精力充沛,不断地折磨着华柔。仿佛他已积攒了一辈子的能量无处施展,均等待释放给华柔,令她吃惊。

鲍昂有鲍昂的理由。他崇尚天然,厌恶额外的多余的任何成份。中间的隔膜怎么能有原始的快感,必须清除。用他的理论来说,男女之间的亲密无间紧紧相贴相连,这样才会有境界。

但华柔作为女人便增添了太多的担心和忧虑。她本质上与鲍昂的理论一致,但现实中又难以接受。她从不在幽长的洞穴中安置什么环之类那样太疼。听很多女伴儿讲腰酸腿疼,有的还出血。几乎是一种摧残。如果用什么药,也不合适。药对有些人根本不管用,照样怀孕生孩子。即使药起了作用,也是一种强制性的结果。许多女人因为用药而发胖,纤细的身材臃肿异常,一辈子不再翻身。最好的办法是掌握准确有效的月经周期,在流血的前三天和后三天比较安全。现代人习惯用避孕套,更多是为了卫生,怕沾染疾病。为防止可能的可怕的性病,戴上显得较为保险。也有的男人,实行体外,从医学的角度讲有损于男性身体,不是很合适,也是一种无奈。如今的电影电视五花八门,经常还流入一些录象供人们学习与交流。华柔就是在海的那一岸与鲍昂在一起时欣赏到这些亚当与夏娃的游戏规则与造型的,那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华柔无论如何无法理解鲍昂的所作所为,他无止无休地没有穷尽之日,便给她的受孕及新生命的诞生制造了太多的机会。为什么不采取一点节制的措施,避免一些可能的出现呢?她每天都在极度的担惊受怕中度日,生怕怀上幼小的生命。因为她知道,一旦怀孕会有怎样的后果。她起码还要考虑点公众形象,到香港来,是为了文学事业。她是作为一个崭露头角的文坛新秀一个女作家而到香港学习交流的,却连家都不回,与一个商人混到了一块儿。因为一个男人便留在了那儿,这值得吗?她最终是要走的,要离开,这儿不属于她。再说,万一真的怀上什么孩子,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如何是好?生下来养着已不可能,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根本没有那个精力。但如果做掉,人工流产,不知要承受多少痛苦,身体也会倍受摧残。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应当为这个女人着想,除非不爱。但鲍昂,又是那么深地爱着自己。她只好摇头。

华柔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所到之处,都要留下一些什么,带走一些什么。否则,就会白来,就失去了此行的意义。她要在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洒下精华,也带走精华。这些不需要到外边去走到户外去观赏就能得到,外在的流览只能是走马观花,不关痛痒。她有最天然的并非刻意的另一种体验方式。是的,与这块土地溶合,就会清晰明了一切就会最深刻地透悟土地的各种神韵。这种阴阳中和的平衡道出了太多本质的含义,将人世间的一切览尽穿透。因为,土地上地域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永恒地自始至终地刻入了男人的血脉,可以说男人的血便是流淌的大河,男人的骨髓是雄峙的高山。她能用自身的生命理解地域的生命,是需要勇气魄力和非同于常人的感悟的。

不需过长的时间,华柔便从鲍昂那儿了解了香港的全貌。当然,她付出的代价很大,不同于以往和以后。

到了一个月后该流血的时刻,她慌张又不安。从前准确无误的日子没能显现,她更加惶惶不可终日。可能是怀孕了?她暗想。每次鲍昂都不采取任何措施,一意孤行地,频率如此高,怀孕的可能性极大。每次她都本能地抗拒:怀孕怎么办?想结束这些担惊受怕的日子。甚至想离开他,她几乎感受到一种精神折磨。鲍昂无所谓地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不会。怀孕了就生呗,我养得起。而且每次他都推华柔,令她尽快冲洗,蹲得时间长一些。殊不知这是些愚蠢的把戏,他的理由是过去旧社会都是这种办法避孕,甚至将妇女吊在房梁上往下倒,真的就没有怀孕的。然而过去的土办法已经不再适于今天,大概由于今日的人们生活富足血液的营养成分过高极易吸收,并且易激动和冲动流速太快之故。

又过去十几天,依然没来月经。她已经可以肯定,怀孕的判断已不言而喻,得到验证。但脆弱又害怕的她,依然渴望出现奇迹,渴望眼下的一切并非真实。她开始反应,常听人说的那种妊娠反应。平日最爱用的陈醋突然就觉得臭不可闻,觉得无法忍受。习惯了的辣椒油也开始厌恶,过去是离开醋和辣椒油不吃饭的。很恶心的感觉,厌恶一切。她不能闻什么怪味儿,特别是从窗外飘来的炒菜的味道更加难以接受。终于有一天,她一头扑到卫生间内,哗哗啦啦地吐出了一大堆食物。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遭受的折磨。第一次吐出后,又接着吐了第二次第三次。照照镜子,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憔悴,成了黄脸婆。没有人帮助她,鲍昂忙于生意。她甚至没有个伙伴可以说说可以倾诉一下,这种不能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行为令她感到丑陋和难堪,不自觉的洒下满腔的热泪。

华柔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要求鲍昂带她到医院去检查。但既使是这样非常的时间里,鲍昂仍然不停息,不顾她的反对甚至厌恶。她有时想,这样也好。甚至他的力气更大些他更粗暴些可能就更好,没准儿还能将幼小的萌芽冲下来。他倒是很清楚,这期间最安全,不出问题。但又怕出什么意外,如大出血等等。起初的她还能接受,但后来终于未能抵御得了对怀孕的巨大恐惧,感觉有点儿麻木起来。

南方开放,尤其香港。商店里均摆着各种各样的模型来出售,以备那些缺乏女人或男人的人们受用。在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还做现场表演。一对男女在台上给观众表演各种动作,博得喝彩。还有的模特,专门从事于这种行当。用香蕉用啤酒瓶子塞的,沫子满天飞,制造刺激。这些专事于此种职业的男女收入较高。在美国也同样如此,有专门的学校来学习,有专门的模特供摄影和拍片之用。这些泛滥的东西一定程度上已失去了人生男女欢爱的某种感觉,而沦为机械的娱乐。试想,人类一旦将性的乐趣与幸福感全部删除,还有什么神秘感可供想象和创造美的呢?

只有鲍昂,才给过她最销魂的感受。

鲍昂抽出了一天的时间,带华柔去检查。在女人们唧唧喳喳的妇科医院里,似懂非懂的口音问她:结婚多久第几个孩子多大了?她回答人家已结婚三年因都忙不要孩子这是第一个孩子很紧张今年二十八岁等等。年长年轻的女医生丝毫不怀疑她的谎言,认真耐心地充满母性慈爱地给她检查。让她躺到一个很高的冰凉十足的躺椅上,用金属类的刀子叉子来回搅和。她第一次发现女人原来是这样丑陋的不知羞耻的,她们四仰八叉地躺在这儿被无数双目光来回扫描并胡乱搅和。她看看周围的女人,都天经地义的表情,很是习惯。查完内部又给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化验了一下尿液,等待结果。

终于得到了印证。当一纸化验单递到她手中时,她并没有吃惊。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如何将这幼小的刚刚发芽的生命消除,一丝不留。鲍昂顺从了她,他也没有办法。慈善的女医生给他们讲解,可用一种药,柱栓之类的置入。最快一天最晚三天便能将孩子流下来,没有什么痛苦。但用此药的早孕妇女必须是在怀孕四十九天之内,否则不起作用。他们均同意了这种做法。

在她怀孕四十八天的那一日,女医生将药物温柔地置入她体内,那曾经神圣又肮脏的领地。她被搁入一个已住进一个病人的病室内,焦急地等待着。

起初,鲍昂还陪着她,为她端水送饭,因她下不了床。后因太忙,便离开,只送来一些方便面饮料苹果就离开了。午夜时分,她开始发烧,灼热难忍。后渐渐高烧,胡话连篇。幻觉之中,自己在舞蹈在歌唱,或许是死之前的某种征兆。烧的时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象伤寒病人。她从未这样高烧过,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同室的女人病较轻,跑到外边叫来了女医生。慈眉善目温和的年轻女医生给她量体温:四十度,立刻打了一剂退烧针,并让她服用了退烧药。医生说这可能是药物起的作用,有的人就是有这种副作用,体力不支。必须有人守侯才可以,否则容易出事。医生问家人在哪儿你的丈夫在哪儿?她说很快就来。说完后竟发现眼里蓄满了泪水。

后半夜,这种高烧的状态又反复三次,均被药针止住。于第二日上午,医生要她去拍片检查。昨夜一烧,怕烧出其它病症,尤其是肺炎之类。其实她是走不动的,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一步一步扶着墙,艰难地向X光室走去。

从病房至透视室,需经过一个长廊。这十几米的长廊她走了二十分钟。当挪到X光检验室时,发现汗水已将内衣牢牢地粘在身上。没有表情的男医生说不用脱衣了,只将外衣脱掉即可。

那是她一生所见到所感到的最冰冷最黑暗的空间。她穿着粘住身体的湿衣服,头冒冷汗,并被嗖嗖的小风所吹。身子还须紧贴在冰凉刺骨的透视铁板上,好半天不能动。眼前的男医生这个不失英俊却没有表情的男医生不能给她少许的温暖吗?如果能,她愿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然而没有,男医生很机械地挪动铁板并记录。难道,世间的男人都是这般地冷酷无情,就象鲍昂?

不知她是如何挪过漫长的走廊挪进病室的。躺在床上,闭紧双目,一阵透骨的寒冷再度袭来。这是七月,很炎热的七月,她却冰冷异常。也许,正是那个流满鲜血的永世难忘的七月,给她身心留下了终生难以治愈的后遗症:稍有一点小风便头皮发麻,感觉冰凉刺骨,无论严冬还是盛夏。而且对方便面厌恶透顶,如同后来厌恶鲍昂。这个男人再不可能走进她的后半生。

女医生翩翩而来,象美丽的女天使给她干枯无望的心带来了些许慰籍。医生说不能再挺下去了,要尽快输液。这样,她便伸出手,任人扎上细眼,便有源源不断的液体流入血管。第一次扎上,猛地鼓起了大包,将纤细的小手肿成了大面包形状,并疼痛难忍。邻床好心的女人再度跑出,叫来医生,重新扎入才安稳。她眼望细细流淌的液体,感到腹部的疼痛在一秒一秒地加重。

已经一天多,到了规定的时间。为什么腹中的小生命还不降落?她焦急地问医生。医生说从反应来看,你的情况有点特殊。发高烧,且肚子疼得厉害,血流得太旺。估计是由于你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还没有开过骨缝儿,腹中的小东西便很难顺畅流出。你身体的各个部位不通,通了就好了。耐心等待吧。

肚子疼,常疼得她大叫大嚷。这是她所能体验过的最深刻的疼痛,从前的月经期反应也没达到过。她只好靠止疼针,靠大把大把的止疼药来维持。房中放个痰盂,解小手均在此中。每次蹲下,都要蹲许久。和过去月经流血时一样,她期待着蹲得时间长就能减轻疼痛。每次起身,都发现盂中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如同一个棍子在她腹中搅来搅去,不停息地释放着剧痛。血,她仿佛看到涌来的无法挡住的江河。奇怪,自己瘦弱的体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无止无休。

第二天夜里,又多来一个医生。在发烧的腹疼的双重作用下,她早已没有力气下地。只听医生说明天吧,明天观察一下再说。如果明天孩子还不下来,就要采取强制措施取出。

天,搞来搞去,还要走这一步。早知这样,不如用瞬间的痛苦了结三天的痛苦。她对漂亮温柔的女医生说她不去做人工,不去强制。那样太疼痛,不如让她去死。医生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明天还不行,就不能再等,会误事的。不如尽快结束这种痛苦,不要紧的,女人都这样,我们都是从这过程中走过来的。女医生温和的语言令她更加痛苦万状。

第三天下午,阳光很暖温柔地射入窗内,洒在她雪白的床上。走进来三位女医生,又比昨天新添了一位年长者。年长的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并询问情况很是细心。看样子,是领导或主治医生。老医生让她蹲在痰盂上,指点她如何用力,跟人们常说的生孩子一样。她用心领会着老医生的指点,渴望尽早解除痛苦。当她站起来,医生用镊子来回搅盂内的血液:没有下来,但已经有希望。随后,医生吩咐其中一位取来了工具:全部是叮叮当当的金属器皿。医生让她再度蹲下,用力,便有红血丝丝一样的杂物垂着。老医生一边令她用力,一边用硕大的镊子不同方向地朝外移动。一会儿的工夫,大约自己半个小拳头那么大的一堆东西便拽了出来,她忽然一阵轻松。看看吧,好好看看,这就是你的孩子。她开始捂住脸,后慢慢地回转身,看清了自己身上掉下来的真血真肉:一团模模糊糊的鲜红的筋骨。不由的哇哇大哭。

可能是个儿子。医生说。她想起从前别人算的关于生儿子的命。生儿子好,长大了可以保护自己。不要生女儿,跟她一样的命运忍受千百回的疼痛。然而她的儿子,就必须这样眼睁睁地流走,无可奈何。

所幸的是,华柔终于可以卸下重负,轻装上阵了。她再次活脱脱一副女儿的身骨,很快得到了恢复。就在她准备与鲍昂长谈欲离开香港回国之时,第二次的不幸再度降临。

医生曾嘱咐,做过人工流产时间不长的女人是要注意的。第一影响女人身体健康,第二极易再度受孕。但休息了二十天的鲍昂无论如何还要继续,令她难以违抗。她不时地痛恨自己,为什么再度依顺他,不死死地抗拒。而且不知不觉迎合了他兽一般的侵入和践踏。

在经历了同样的感觉同样的反应之后,她意识到在劫难逃。几乎不用去查,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已无法沮丧,无法绝望。只能任时间的潮水冲刷一切,不留痕迹。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太害怕,不过就是一疼,死不了人。这时鲍昂笑着说她已有了经验,不会太疼了。那模样真有点厚颜无耻的味道。

等了很久,直到五十几天时,她才去医院。医生说来得正好,过了两个月就要强行处理了。这里有一种新药,口服的。适于四十九天之后六十天之内的,一般妇女服后均可以将孩子打掉。记得第一次怀孕,她不停地用牛黄解毒丸,很苦很苦地吞下。因说明书上写道:孕妇禁用。禁用的如果用了可能会起到打掉孩子的效果,但吃了好几盒,不见下来,看来这孩子挺顽强。她穿着肥大的红裤,蓝蓝的牛仔服,一副很现代的装束出现在妇科,招来许多目光。医生讲,用后六个小时便见效,但必须专人看守,怕出现异常情况。鲍昂开车送她到医院,说六个小时后来接她,一副没心少肺的模样。她只好习惯地躺在床上,等待漫长的死亡走过。

同病房的人于六小时后,均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她发现,只有自己的药不起作用。为什么偏偏这样,她果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吗?任何事都跟别人不同,连流产都特殊。六小时后医生赶来,鲍昂也来了。医生带她来到另外一间恐怖之至的房间。准备用先进一点儿的方法即电的方式将子宫附着物吸掉。这种方式是在古老的方法之上的改进,而古老的办法便是强制性地向外刮。那种疼痛,常人很难接受。

这个散发着女人生命最直接气息的空间里,各人躺在各人的位置。她们叉开雪白的大腿,被刀叉剪镊拽多余的杂物。没有一个人吭声,均咬住牙关,忍耐。女人的忍受能力是多么巨大,令人惊叹。只有她从进屋就叽哩哇啦地叫,而且大哭。搞得医生们对她很是轻蔑,而且骂她:谁让你图一时的快活?

终于,她看到从自己的身体内,阴冷的医生吸出了一堆血肉,扔垃圾一样地哐哐敲着盆沿置入桶中。别叫了,再叫吸不干净你还要做第二次。她听到这儿很乖地止住了哭声,后从铁床上爬起。那一瞬,她忽然很是恶心。莫名的恶心令她极想吐掉,她强忍着,被等在门口的鲍昂搀扶上了车。她看到女人们都在鱼贯出入这间牺牲婴儿消灭人类的空间,医生们表情麻木。被支解得几乎变形的女人利利索索地躺下,几分钟就站了起来。匆忙出门,又骑自行车去忙碌。女人竟是这般地从容。她本以为可听到看到的圣洁和爱在此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都没有。

在回宾馆的轿车上,她要求鲍昂干脆直接将她送至机场,省得太麻烦。经历过这两次几乎灭顶之痛后,她与他的感情在淡泊。鲍昂却不承认。他请求华柔再陪他一个月,到期后完好无损完整无缺地送她回大陆。

她知道,鲍昂不会修改秉性。她已不再对他抱什么希望,唯一的欲望是尽快回国。在这漂泊不定的国土上,她已不是自己。她已变成别人的妇人,经历了最深切的流产之痛。他安慰着她:别怕。如果再度怀孕,我决不让你再去做。我要娶你。

鲍昂果真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当华柔第三次怀上他的孩子之后,他便开始张罗起了结婚的事情。在华柔离开港都的前三天,他们在教堂接受了牧师的仪式。他让她回大陆生子,交给母亲照顾,等待他回去看望。

鲍昂是真的因爱她才娶她,还是毫无办法之后的举措?华柔总觉得,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丝无法涂抹的阴影。她爱他吗?从前有过,今天则不同。感情这事不断变化的有时变得令自己吃惊。然而,这桩具体可触的实实在在的婚姻会象鲍昂说得那样,给华柔带来实实惠惠的益处,她又怎能拒绝呢?鲍昂后来真的欲给她开威尼酒店,只不过她没有兴趣就给了好友舒魅。但他在她文学事业上的相助乃至包装对她却是至关重要的,也是令她欣喜的一面。爱情这事怎么好说?已经和商业效应搅和在一块儿,无法分清。今天的人们观念均在变化,已没有人拒绝金钱。后来他与她轰动性的文企联姻之举产生过很大的社会效应和经济效应,并非仅仅为形式。他们已是成人,都知道在内心深处各自的分量。

在华柔三个月身孕之时,鲍昂从香港返回。他一如既往,帮她开始张罗如何将华柔进一步推向文学事业的成功之巅的活动。在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他已安排文学新闻各界的名流在京城为她召开了声势浩大的个人作品研讨会,是十年来的第一次。年轻的美丽怡人的女诗人令众同仁刮目相看乃至嫉妒已属正常,但谁都没有发现她此刻的变化。随后,华柔的名字再度更显赫地飘扬在国内的大小报刊上,一发不可收。同时,电台电视台争相邀她去讲课,去跟热心听众观众对话。她忙得一塌糊涂。

这段时间,是她事业的顶峰。鲜花和掌声滚滚而来,再度飞至天空。她为此而感激鲍昂,感激他实实在在的感情。鲍昂有什么不好?她难道不该安心于他的羽翼下。回报他吗?

从此华柔,以每年出一本书的速度递增着数量与质量。望着曾经写出的几麻袋废稿均发表与张扬出去,她更加风光。在人们风起云涌使用电脑写作的时代,她谢绝这种现代化的方式,顽固地用原始的笔来写。走在大街,细心的人们一眼便能相认,跟电影明星似的。只是半年后,她不再也未能出门,于鲍昂在T市买的新居中趴了一年之久。

生个孩子,的确是件很麻烦的事。

出书,作品研讨会,获奖,大面积的广告宣传,对于一个刚出道的年轻作家来说已够满足,这一切若没有商业性的金钱支持,恐怕也难成。因此时下的文学,已变得不那么纯净;时下的爱情,也不一定那么洁白。难道,清苦地不吃不喝一味地写作才是人生?华柔可不愿这样,尽管心底矛盾重重。

衣冠楚楚地走上电视屏幕,给众多青年和少年男女讲爱情故事,已不新鲜。当她在幽雅黑暗的直播间中头戴耳机,滔滔不绝地大谈爱情与诗,偶尔接一个崇拜者的电话,并且长时间与年轻的男孩儿交流,该是很打动人心的事。有一次去直播间,两个公安局的朋友护送,满气派的。刚从现场走出,被一辆红红的夏利出租所载,女司机听完她的第一句话便惊喜地喊起来:你就是电台里刚讲完的华柔吧?我的收音机刚播完,于是连出租的钱也没要,并且以后常来接她,竟成了好友。

她还记得获奖的那段时光,令人激动。全省几卡车的诗集,她的票数最多。那时可没人知道她,也没有金钱效应。完全是凭实力,凭她新奇陌生的情怀和诗集获得荣誉的。这一切怎不令人满足?外界的宣传固然重要,但她知道自己骨子里就是一个纯粹诗人的材料。

作品研讨会时,资深而德高望重的老评论家均表现出对这位青年新秀的喜爱。一位老者与她翩翩起舞,风度姿态震惊全场。后又跳到许多地方,跳得情意绵绵。那一刻她意识到文学诗这东西是没有年龄界限的简直是火焰。研讨会的纪念品:一个漂亮的小包,递到了各位手中。她对各位参加者说:提在手中,到市场买菜用吧。众人大笑。

之后,关于文企联姻的更热闹的大会再度举行。鲍昂没有参加她的研讨会,却赶回来参加了这场盛会。企业代表由鲍昂发言,文学界代表由华柔发言,省委还出席了一些重要领导。文艺界的确需企业的扶持,是实实在在的扶持。而鲍昂和华柔,便是实质性联姻的典范。会后,鲍昂的公司赞助给省作协的二十万元人民币,由此鲍昂和华柔的名字经久不衰地展览在报刊之首。

华柔是挺着一个尚未显山露水的大肚子来风光这一系列由鲍昂导致的盛大活动的。她在经历了四个月的反应之后,于第五个月方显出一点迹象。这大概与她身材好有关,基本不破坏原形。也可能与生男生女有关,女孩儿凸起的体积较大,男孩儿较小。而且生女孩儿怀孕时较笨较懒,生男孩儿较轻盈。女孩儿在母体的子宫内是背朝母亲胸朝外的,说明了一定程度上女孩儿注定是他家之人的定义。男孩儿在母体的子宫内是背朝外胸朝里的,也说明男孩儿要将媳妇娶回家来养母亲这一传统。但现实中的情况也没准儿,因人而异。

华柔真是个处处不顺的女人,表现在个人生活上。大部分女人怀孕反应,也就一个月的时间,有的甚至几天就过去。但她不行,自始至终地反应着,强烈地呕吐着,很难吃进东西。后来折腾得面黄肌瘦,几乎破相,仿佛变了一个人。

六个月后,华柔略微有了点好的心情。她感到腹中有生命在跳动,不停地跳啊跳。小手小脚丫,正渐渐成型。一个崭新的生命就这样经过时间经过母体温暖的孕育而成功,多么激动人心。她听到了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就会脱胎而降临人世,痛苦便显得轻了许多。她不断地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象触到了心爱的孩子圣婴般洁净的小小胴体。

这次的生孩子不同于以往的流产,那是死亡的降生,而今日的大生产,是她历史上最壮观的场面。所有关心她爱着她的亲人朋友乃至崇拜者均焦急地等候在产房外,盼望顺畅的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从肚子疼开始,她就登上了产床。医生在检查完之后告诉她:胎位不正。这是导致她剧烈疼痛并且三小时也未能产下的原因。医生说,一般孩子都是小虾米般蜷在子宫中,两个小拳头紧抱头颅。生产时先出头,后出脚,这样就能较为通畅。但她的孩子,恐怕要先出脚后出头,出腿之后有可能在脖颈处卡住,造成极大的困难。轻者给母亲带来巨大的痛苦,重者甚至会造成母亲和孩子均保不住性命的恶果。

疼,巨大的疼深入她骨髓的深处。出乎意料的状态开始了。先迈出脚的孩子正吃力地向外蠕动,十分艰难。用力,用力!医生高喊。她双手抓住冬季挂满冰霜的玻璃,死命地划着,声音刺耳。口中紧咬一块脏脏的枕巾,直至咬得七零八落碎成布片。半小时后,仍不见头下来。此时的她已精疲力竭,竟消耗得昏晕过去。关键之时,医生问鲍昂:要母亲还是要孩子?他果断地作出了回答:要华柔,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华柔。

医生朝她晶莹透明的肚皮上打了密密麻麻的数针,可能是催产素之类或别的什么药剂。接生的工作继续进行。同时给华柔注射了强心剂,以防她再度昏死。又经过半个小时的紧张努力,孩子终于从母腹中拿出。“哇”,伴随清亮的婴儿的哭声,华柔脸上绽开了虚弱的微笑。母亲和儿子双双平安,令人震惊并惊喜之至。医生将八斤重的华柔的儿子与她的纽带剪断,塞进婴儿肚脐。浸泡在羊水中的孩子终于见到天日,医生用药水洗来洗去,干干净净地送至走进来的鲍昂手中。

突然,又一桩意外发生了。华柔在迷起眼看完儿子和夫君之后,再度感到眼前一片幻觉之海,无数精灵翻飞不停。她微笑着以一个表情紧紧地合上了双目,动弹不得。而腿下,大滩大滩鲜红的血液喷泉般地向外涌流,不可扼制。

她累了,或许想休息一下。经过九个月不息的折磨本已消耗得差不多,生产时的万般不顺又折磨得她几尽边缘。她真的该歇一会儿了。不然,出去后肯定要面对太多事情,无法安心休养。华柔注定了轰轰烈烈地无法停住脚步而一世风光。快,紧急抢救!医务人员再度投入了紧张的忙碌。由于失血过多,急需输血。鲍昂冲上前伸出了胳膊,但因血型不对,无法使用。找来找去,找到了一个医院里烧锅炉的男人。此人近五十岁,身强力壮,恰好吻合华柔的AB血型。又经过一番紧张的输血救护,终于止住了小溪般流淌的鲜血。男人的强劲的血质缓缓流入华柔的脉管,使她再生。后来华柔才知道,这个过早就与她有血液交融的奇特男人叫石巴,后来进入威尼酒店做采购和警卫。那时的她还不知道也无法预料,自己会与石巴发生那么多淋漓尽致轰轰烈烈的故事。后来一想,才感到实属命定之缘。

华柔在生下儿子之后,便被鲍昂安排在他T城的一间新购置的公寓中。或许是他有意如此,公寓紧邻并且面对的是地震中已破旧不堪痕迹依然的楼架。她怀抱刚出生的儿子,日夜昏昏然。鲍昂由于太忙,又返回香港再创宏图伟业,将她一人留在了故乡。这是他出生并长大的城市,浸透酸甜苦辣。她仿佛尚未从生子的壮观和伤痛中走出,死亡的幻觉便永恒地笼罩着。终于有一天,年轻的心情复杂纷繁无法压抑和控制的华柔将儿子托给母亲,毅然出走,走到了日思夜想的世界屋脊——西藏。

第一次到威尼酒店,是被邀请参加开业典礼。一直对鲍昂的商业活动无兴趣的她匆匆一夜就走了,身边还陪着强悍英俊的藏人阿桑。因此第一次,并未留意刚到威尼上班的石巴。输血是需要花钱的,便没有过多感情负担。鲍昂原是为华柔建的酒店,让她不再上班安心写作和抚养孩子,找个操心的人就可以解决日常经营了。但华柔没兴致,就只好给舒魅了。华柔却并不清楚自己选择舒魅做总经理正好吻合了鲍昂的心愿,如果华柔拒绝威尼,不是留给舒魅更合适而两全其美吗。鲍昂终究是个商人,喜欢送酒店这样的礼物给女人正中舒魅的心思。叫石巴的采购兼警卫,却是鲍昂请来的。

然而华柔第二次光顾威尼,连自己都未想到会掀起如此的暴风骤雨。

这是华柔精神上极度困顿的时期。她回故乡,来到威尼酒店。一切都不再是从前,一切均面目全非。她看到鲍昂和舒魅正如火如荼,不可挽回。倒不是嫉妒不是仇恨,而是深感自己的多余和可怜。她相信过不了多久,舒魅就会与她和鲍昂一样的结局,因为她知道舒魅的性格特点中很大一部分与自己相似,又有所不同。苏幻已远逝,鲍昂已行将远离,叫阿桑的藏族男人不过是小小的插曲,随后再度厌倦,将他昔日的纯朴与原始均视作了愚昧和无知甚至粗俗。感情上的亏空促使她迫切需要一种补充。对于各个时期的不同男人来说,苏幻给了她少女时代最浪漫的诗情,鲍昂则给了她太多的物质享受,小插曲阿桑等众多男人令她新奇。而眼下的石巴,却给了她一个饱经风霜的成熟男人一生的激情和生命力。让她最后一次领略迷人又刺激的生命风光,那些最隐秘的部分。

石巴一直住在舒魅率员工为他特意搭制的小木屋,它宛如独特的风景,守望在圆形的高楼大厦之侧。这道别致的景物强烈地吸引了华柔,令她魂不守舍。

一个倾盆大雨的午夜,华柔漫步在威尼大院中。她难以描述清楚自己内心的苦楚和虚空,渴望抽打和痛快淋漓的撕裂。这时石巴走出了小木屋,裸露着强健的身躯,只穿了一件小小短裤。一道闪电袭过,照亮了生命隆起的男人,也照亮了形影憔悴孤苦无依的女人。两道目光同时对视,便有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石巴用铁锹铲煤的一双手突然于半空凝固,被眼前黑衣素面几乎泪雨莹莹的美丽女人所打动所震惊。而华柔,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巴,血液立刻海一般席卷周身,她几乎不寒而栗。一瞬间,双方均感受到一股力量,类似于神性。年轻的饥渴的华柔缓缓伸展开花枝般的细臂,而几乎为女人空置与闲散了一生的石巴便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上苍的赐授。

又一道更强烈的闪电划过,两个旺盛的生命抱作一团,在大片黑亮的煤堆上。也许因为雨的缘故,歌厅里的人们早已回家入梦,只剩下石巴一人留守。整个大楼连同小木屋都归他了。石巴和华柔,忘乎所以,相互缠绕,交融。在一刹那,双方均仿佛再也无法分开。这是个纯粹的男人,纯粹得如同山里的莽汉,不食人间文化,尚未被污七八糟的说教和陈规浸染。真奇怪,这个近五十岁的单身男人。她知道,她缺的就是这些,就是这种最直接的没有任何理由的天然占有。

尖利的叫声源自于内部,被粗粗的气息顽强地包裹。这些怪异的生命之音与天地的电闪雷鸣相交织,构成完美的交响乐章。他抱紧她,敏感地摩擦出强烈的灼人的火焰。待最后的他释放完积攒了几十年的能量时,她听到他刺耳的声音如山林伐木又似海浪拍岸,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终于暂停,双方才看清彼此的面孔。华柔的长裙已成了碎布条,迎风起舞,如吉普赛女郎。他打量自身,发现自己如青铜雕塑。当两个人均注视脚面,才发现被煤染黑的脚下,混合着山涧一般的液体,正与雨水和煤水混合流淌,并散发好闻的气味儿。石巴和华柔相视一笑。

两人就站在雨中,任雨水淋浴,冲洗自身。用青草铺就的地面上,华柔新鲜无比。她仰视石巴,深望这不朽的男人,渴望自身的不朽。他呢,恨不能整夜整夜地永不停息。真奇怪,哪来这么多的能量得以释放,浓度不减。她闻见了他各个时期各个阶段的气息,复杂得难以破译。她知道一旦自己滋补了这些养份,便会更加迅速地花儿一样鲜活,生机勃勃。就如同青草,没有土壤里的空气水分和施加的肥料,怎么可能茁壮?

石巴将满地的青草拾起,编成一个个葱绿的花环。一个戴在她头顶,一个放在她身上。多漂亮的绿色生命,他端坐于地上,左右欣赏。随后,他点燃了花环中伸出的一角,美丽的华柔便成为冒青烟的新娘。石巴说,这样就好了,可以熏走蚊虫,不再挨咬了。他真有办法。

但石巴没有想到,这个场面这道最美的风景却成为一种预兆。一个月后的新娘便真的于头顶冒起了青烟,那是在墓地之上。

从那以后,华柔每夜均溜出自家的大门,驱车五公里至酒店,与石巴频频约会在小木屋内。酒店里的员工均惊奇地目睹了石巴的变化,他的变化巨大,几乎不是他,变了一个人。但用华柔的话来解释便非常简单:石巴并没有变,他本来就应当这样。

石巴在威尼,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别看他的工作不起眼,却样样重要。看门儿没人不行,酒店里没人维持秩序根本不行。他以不怕死而著称,令远近的各道害怕。打扫卫生不能无人,餐饮业最讲究这个。而这采购,离了他就更不行。精力过于充沛的石巴既使被厨师长安排一个中午买六趟菜,也不觉累,别人肯定受不了。当爱笑爱闹的办公室主任韦能问他:不行了吧?他却擦擦汗:没问题,坚硬着呢。

没有相遇华柔之前,石巴有个习惯。每天下午客人吃饭走后,尾随店中小姐去公园等地。烈日炎炎,骄阳似火,他不怕热,跟在别人后边观察,每个中午都如此。后被大家发现,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许因为他有劲儿没有地方用,也许是一辈子未见过女人,过过眼瘾之故。但总经理舒魅常常听到他的报告却是这样的理由:某某作风很不好,经常换人。这样下去,酒店不是全乱了?

的确,石巴无家,他将威尼视为家。他很珍惜在酒店工作,从操心程度看,比经理毫不逊色。这样,员工们都亲切地称他石经理,他也不谢绝。舒魅和韦能均看得很清楚,石巴完全能胜任一个酒店经理的角色。知道石巴经理的人都清楚,他当过大队长、支书。后当煤矿工人,成为年轻的矿长。进矿山机械厂后,又做车间主任、副厂长等职。而促使他离开工厂再度回到农村的理由常人又不能理解:在煤矿工作危险,死得快,还是种地保险。那时的石巴便先验地选择了乡村的清净而无为无纷无扰,一过二十年。五十岁时又再度离家,并交上了绝顶的桃花好运,难道不是命中注定天之指点?

然而好景不长。天赐的天使般的女人与他共享了十分瞬时的欢乐后便撒手离去,在她是一种必然。而对于他,却永恒地寒意刺骨。青春伊始的五十岁的石巴,突然就相遇三十岁年轻的死亡。是不是他害死了她?他胡思乱想。

华柔注定选择非自然的死亡,这是她自己很早就给自己算好的命。到华柔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模糊生与死之界限,早已将死这件事看得无足轻重了。她感到生命有一个限,因人而异就有不同的年龄。而她就已经达到了这个界限,和她理解的三毛一样,再向前走已毫无意义。为此,她每天都在琢磨死亡的方式。但当真的相遇死亡,依然会恐惧。比如那天她一个人走在大街,亲眼看见一辆蓝色的大卡车将骑自行车的青年撞倒,挤在路边,连白色的铁栏杆都挤倒。这个场面令人不寒而栗,尤其是男青年面朝土地趴卧在那儿,大滩的鲜血触目惊心。这难道是人的血人的血吗?人体内居然有这么多血,流出去就没了命。肯定死了。她听见路边的人唠叨。男青年的一双黑色布鞋飞出好远,象被遗弃的小舟,无可奈何顺水漂走。这么多的血啊,原来生命就是由血来灌注。她告诫路过的行人,不要凑到这儿看热闹,别在这儿做事,如果你还想继续生存。尤其是女人,别有事没事往这儿跑,来也不能久留。因为男鬼要抓女人,特别要拽漂亮的女人,一起走进地狱。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想象那滩血,猛地抬头撞上一个男人。这男人一半脸正常,另一半脸则红肿得变形,眼睛如小黑洞。太可怕了,怎么会诞生这样的畸形。她开始头晕,拼命跑起来,朝东的方向。她找到一个垃圾箱,哗哗哗浪滔般地大吐起来。

这样敏感细致如此在意天上人间在意生死的女人会选择自杀,谁都不会相信。但华柔,的的确确是以花儿一般的怒放行将饱满得果实欲坠的季节,满怀信心地自残自己的。在众人看来,实在令人费解。

更多的时间,她均处于情绪不佳的状态。想象死亡,也许可以一了百了,结束眼前的一切。她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什么都拥有或拥有过。世界上最多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过她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几乎可以毫不犹豫的日子。那么她缺什么呢?房子是自己买的,车也是自己买的,还拥有丈夫、情人和儿子。作为一个女人应当体验的全部她都体验过了,人生的多种滋味已经览尽。难道,这恰恰是促使她选择死的原因?

偶而,在死的门槛,她也停顿那么一会儿。静坐白色调的空间,白色的自己舞文弄墨的桌子闪烁白光。端详自己白白净净的纤手,它们温柔可人,又创造出那么多的力度。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正射进来,很是灿烂。多暖和的阳光啊,难道不应当为阳光而多活些时日吗?然而内脏空空,腹中空空,她感到彻底的虚空袭遍全身,侵吞着她的每一个弱小的细胞。

她目睹过鲍昂商场上的激战,那种欺骗相串的欺骗,阴影寒人。接着,好友舒魅也成了十足的女商人,装模做样地向全世界卖笑。也许别人会说,她华柔已拥有一切,才不屑一顾,才会以贵妇的气质扫描别人进行的肮脏交易。体现到个人的身上,她恰是交易品之一,对于鲍昂。她为自己的不洁而恶心,为自己的丧失而难过。应当说其间是有情感因素的。但这种良莠不齐的交织令她更加矛盾和痛苦。商场上没有什么真东西,对于洁癖的她来说无法容忍那么多的虚情假意,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她为财富活累了,她为精神也活累了,一切的一切均毫无意义。

这样的社会这样的人类,难道还能让她与之共舞共存吗?人有他们自己的秉性原始的无法更改的个性,你又奈何?千百年来“人为财死”“人为自己”均是约定俗成之规律。不要过高地要求人。她唯一的办法和做法就是远离人类,那么死亡便是唯一的选择。

孩子,她的孩子。也许最难以割舍。但想开了,也就没有什么。其实父母生孩子,所谓的母爱父爱根本就不是无私的。他们更大程度上是为自己,有个真实的玩具有一种寄托而获得快乐。孩子有鲍昂,一直在爷爷奶奶那,也不需要她。

似乎是她多年来一直追求的目标。死亡从哲学的意义上是最美点是最高峰,是人们一生奋斗的终点。为什么要躲避它呢?每个人都面临同一个目的地,不过时间的迟早而已。

她实在不能再过从前的日子了,又没有任何别的日子可以过。

情人那些情人们呢?他们会为她撒下一腔热泪吗?她真真实实地爱过他们中的每一位,后都相继走远。活过了做过了就好,就不悔。这之中肯定会有人怀念她想念她,直到与她一样进入终极。

华柔独坐阳台,向很远很远的西天望去。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呢?投河投井投海,称为溺水而死,是一种很古老的方法。而且,不需要任何辅助。她见过溺水的死尸,那是大学里的一个同学。这同学也说不清什么原因,独自坐火车,走了很远才来到叫松花江的江。她身上,还揣着所爱的人的照片和礼物。至今说不清楚为什么,就不去说了。女尸被水浸满,肿涨得面目全非,根本辨不出是谁。曾经娇好的容颜不见了,彻底变形,模样极惨。不行,还是不要选择这种方法,应当保持旧有的容貌,不被破坏才好。否则很丑的样子到阴间的另一个世界一定没人喜欢,没人爱。

古时候,沉河是惩罚人的酷刑。起因于最初的安抚水灵,人们认为水有灵魂,只有奉献牺牲才行。后来就在一定的时间往水中供奉物品,死囚投水便有活人祭祀的意思。凡利用巫蛊之术害人的,要背一只黑色的公羊、拖着一条狗,一齐沉入深渊。溺死刑还有一层含义,古人认为水有净化的作用,可消除罪责。一般死囚的水用河水海水等活水,而不用池水湖水等死水,怕死囚的灵魂沉入不流动的水中不能净化和解放。

其实,华柔是非常喜欢水的。她喜欢以水为家,自由漂泊,很符合其流浪天性。只是死后的形态变得丑陋不能容忍,便只好排除了。这个时代已没有信任没有爱情可言。用舒魅的话来说就是今天还抱着你,明天就不知投向了谁的怀抱。男人如此,女人也不例外。华柔不仅对鲍昂苏幻阿桑石巴等众多男人失望,同时也对自己和舒魅一样失望。她不能容忍自己和众男女均变成眼下的模样。

上吊,又名缢死。即绞,古人称磬。是一种很民间很普通的自杀方法。旧中国称为斩,西方称为绞刑。据目击者讲,这种刑法令人痛苦。有的死囚居然能活过来再度上绞架,此类大多是绞或窒息而死。十至十五分钟还能听见心音,可见需要一个漫长的死亡过程。死囚非常丑陋,脸部肌肉塌陷、脑袋耷拉在躯体之外,由于压力增大而暴突双眼,动脉大出血并舌头变形。大腿垂吊晃荡,毫无生气,散发屎尿的恶臭和血干的过甜气味,那是由于失禁之故。这种痉挛状态,很是痛楚。后来人们自杀用此办法,一根绳子就能解决问题。但吊死人的地方有个说法。缢死鬼常会找上门来,拉上浑然不觉的人迷迷糊糊上吊。有人说,凡上吊死的,应在未解下时在吊死者脚下做一记号,把死者解下时就应用石头压住记号,解下人后立刻挖那个地方。挖下二尺三尺,最深九尺,一定会发现埋着鸡骨头或别的骨头类,取出来烧掉,就不会再有人在那儿上吊了。这说法挺有意思。但华柔决不会选择自缢这种方式,延长本已痛苦的痛苦。虽然能保持完完整整的身体,但也恐怖之至。那样很疼,尸体又四散怪味,人见人躲,不好。

华柔需要慎重选择,就象她刚出生睁开眼看世界一样,亦如她选择一个又一个男人一样地精心。她需要让结尾辉煌灿烂完美如初。

前段时间,一个朋友的弟弟被火车撞坏。奇怪,只听到汽车等车祸,很少听到火车之灾。后来,听这兄弟躺在医院里描述,他看见的火车是静止的,而当时的火车就直直地冲他开了过来。有人说他中了邪,中了魔。可能是这样。华柔想,肯定三天或五天前那儿压死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呼唤他,他才会看到行走的火车呈静止状态。历史上卧轨而死的人很多,尤以想不开的女人为多。这种自残不同于上古的车裂,那是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以五马驾车,同时驱赶分向奔驰,撕裂肢体,俗称五马分尸。这是一种刑法。而今日的铁轨之碾,也并不亚于上述。被隆隆的车轨压过之后,头脚四肢等分散而开,血肉模糊,找不到完整的自己。这太惨。人生下来是完整的无论是以水或泥或其它东西捏成或构造,均是完整面世。不能随便就碾成粉末,碾为碎片。起码应还人的一个本来面目。

她是不会卧轨的,谁会她都不会。她不能想象碎尸万段的自己,生前是如何的完美,一生都在追求完善。还是考虑其它的方式吧。

服毒或毒死他人,也是历代常见之事。古代的鸩毒,就极其厉害。传说鸩鸟专门吃毒蛇,毒性便渗透到鸟体的各个器官,不仅肌肉内脏有毒,连喙和羽毛浸在酒中泡,便成为毒酒。人饮少许这种酒,会立刻毙命。后来人们又用信石,又叫砒霜,作为毒药。西方则用鸦片,后用安眠药。道教的炼丹术,就是炼就“不死药”或叫“长生药”的。即将铅汞与其它药物配置后冶炼,初炼品叫“丹头”。对“丹头”进一步烧炼,就是丹药,即所谓的仙丹。道家便有“先服草木以救亏损,后服金丹以定无穷”,其实不一定完全如此。有的服丹中毒而死,亦被称为成仙。华柔曾无数次想象过安眠药的方式。曾一度在医院要过两瓶这种雪白的小药片,终日犹豫不决而未服用。许多名人都是这样了结自己的,似乎文雅又体面。但她不太想这样,觉得太死气沉沉,毫无生气。一生都浪漫无度的她怎么也要选择一种浪漫风情的死亡方式,才更象她自己才更符合人物的终极走向。

华柔就这样眼望窗外,向更远更深的天边无穷无尽地遐想。

说是现代化都市里,流行跳楼。时下的楼越来越高。越跳就越保险。万无一失,必死无疑。这商业的发达时期,自杀也极其容易。她没有亲眼见过跳楼的场面,却在电影电视里见过。这种情景,大概跟卧轨没有太大区别。不是粉身碎骨,也尸骨难全,一定惨不忍睹。关键是她不敢跳,无法跳下去。尽管幻觉的海洋里多次想象过自由落体的优美运动,但那么深刻地向往着死亡,真是不可思议。

火可以焚毁一切,也可以用来杀人。古代焚人的办法通常是这样的:地面立一个木柱,周围堆上柴薪,用铁链或麻绳将死囚锁缚在柱上,两手反捆。也有让死囚坐在柴薪上的。柴薪堆得很高,火势凶猛,死囚迅速化为灰烬,然后将骨灰撒向河川或扬向天空。也有将全身浇上汽油,再点火,死后更加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还有类似于火的方式。即将自己捆满铁丝,触向高压线,被电流击死。这种方式也与火有关。也有一种火死的现象,称为自焚。是指人体没有同外部火源接触,内部发生燃烧化为灰烬,而灰烬周围一切可燃物体保持原样。这种现象似乎难以解释。更多的现代人,出于为某种正义献身为某种情感殉难,独立于某广场,用火自己燃烧自己,也是一种火焚之死。可是华柔,会选择火焚吗?她一定要躯体完整,一定要百分之百地完美如初,显然不会选取烧成干柴棒一样的焦糊状的,那太悲惨。

还有一种日本人的方式即剖腹之死,亦起源于古代中国。杀人成性的皇帝不高兴就剖臣民的腹。后有忠臣自我剖腹,以表衷心。日本人向中国人学到了这一招,实行剖腹自杀,表示自己的意志和勇气。还是中国古典之人玩得花,剖腹取心或抽肠,极其恶心。剖腹终究是要证实自己,指的是自我剖腹。而华柔,有什么必要向谁去证明自己呢?一个行将远离看穿一切的女人,根本不需要证明,只需要实践。

至于凌迟、腰斩、斩首、烹烙、活埋等凶死方式,皆需要别人配合,自身是无法完成的,也只好作罢。

她只需要写下一份遗嘱,让世人将她美丽的躯体安葬即可以了。是土葬、火葬、崖葬、树葬、复合葬、腹葬、瓮棺葬或是其它什么葬,都不重要。关键是需要身体完整,并能保留千年万年,在另一个世界里永存。

此时,窗外的阳光越聚越暖。而华柔,却一阵阵恶心难耐。这个无法悲伤的商业时代,她必须走了。她的离去象千古绝唱的长镜头,必须永恒地载入壮观的生死之册。

这是一种超出书本的方式,很艺术化。她躺在那张大床上,以洁白如雪的床单作底色。并在床的四周及表层,铺就了厚厚的一层药棉。药棉散开,洁净又苍白,象起伏的小雪山。这纯净的绵绵雪山,诞生了她,滋养了她,记载着一个女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她要走了。耳边想起一句台词,再度萦绕: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华柔缓缓地躺下,从容又安详。她赤裸洁白的身体,回归至母亲初生她时的形状。长长的秀发几乎席地,披散成瀑布,展开着一世的风情与风光。她慢慢举起细小又明亮的刀片,那张常用来切纸的小刀片,毫不犹豫地朝着腕部,那条清晰明澈的血管割了重重又温柔的一刀。她知道,那是她挥舞过一生的手臂,那是她创造出细腻又充满感情的文字的娇嫩工具,它们开创过多少动人的奇迹啊!是情意尽情挥洒的源地。于是女诗人女作家不愿与世人的肮脏与丑恶为伍的清纯女人,任自己鲜艳夺目的血缓缓流出,染得满床血红,也染红了天边那枚衰弱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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