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茉缡一哭泪水就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哭了好久都无法停下来。
想来她也不过是个孩子，光是要她从偏远的西凉到冀州跟袁熙完婚就已经够难为她了，现在还要遇上刺客取她性命，确实会让一个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孩子崩溃。
但幸好，有马超在她身边，以至支撑着她在这个乱世活下来的一切还不至于完全分崩离析。
马超叹息着用手轻拍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嚎啕大哭，完全不在意她的眼泪鼻涕是否会弄脏他的衣裳。
“缡缡，不要再哭了，明天眼睛会肿痛的。”记得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还呼喊着两个陌生女子的名字，泣不成声。
那时候他在想，这样的孩子真的适合袁熙吗？袁熙分明已经有了一个容貌举世无双的甄宓，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履行这门长辈相互允诺的婚事的呢？袁熙……究竟为什么要娶缡缡？
“不要，不要……人家就是想哭……”茉缡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在他怀里磨蹭甩着头，口音模糊地回应，揪着他的衣襟，身子因为哭泣不住微微发抖。
先前她总想着要变得像大人，不要总像小孩子一样麻烦他照顾，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往心里藏，可是因为太过恐惧，所有的委屈和不甘愿都在这时候全部爆发发出来，她现在只想要宣泄。
“你要是不哭我就晚几天才送你到冀州，如何？”带着强烈诱哄的话轻易地脱口而出，但他并不后悔。
因为只要能让她开心，就算要他付出自己的生命他也心甘情愿。
“真、真的吗？”她从他怀里抬头，仰着仍挂满泪水的小脸，那双有些红肿的眸子镶满熠熠生辉的期盼光芒。
马超闭眼轻点了一下头：“真的。”
她在他心中已经无法仅用一个“责任”来形容，甚至超越了他原本所规划的“责任”的范围，早被他放在一个最重要的位置，谁也无法取代。想要延长这段旅程的人不止是她，他也隐隐有这个私心。
可那个私心在他心里一直都敌不过理智，但现在既然已经说开了，就顺着她一次，也让自己放纵一次，那又何妨？
“马超哥哥，缡缡、缡缡最喜欢的人就是你。”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在与他有着隔阂、争吵和别扭的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展现一个没有任何掩饰的笑容。
那笑容宛如冬日里的暖阳，和熙得叫人动容，足以融化最冰冷的霜雪，顿时把连日来他心中的阴霾全部一扫而空。
尽管如此，他仍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温柔提醒：“这种话是不能乱说。幸好不是在袁绍府里，不然要是被人听见会有人说你闲话。以后不要再这么轻易地说出口，知道了吗？”
“哦……”她明白他是在为她好，是在为她的名节着想，可是……“这种话，缡缡从来就只对你一个人说过。”之前是，现在是，以后，永远都会是。
“缡缡——”他愕然地皱眉瞪着她，心里有个不知道到底想做什么的念头呼之欲出，但很快就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隐隐知道那个念头是什么。不，应该是说，非常清楚，只是他不愿意承认，也不会去实行，不是因为他做不到，而是他不能做。
所谓男人，总有很多大义与原则。必须去做的，绝对不会去做的，他们的一生，似乎都在这两样之间不住徘徊。他能给她的，太多，也太少，但他知道，那些都不会是她想要的。
于是，在她太过热切的凝视下，大掌轻抚滑过她头上的发髻，将一样东西无声无息地别在那上头，然后像是想要从什么逃脱似的有些僵硬地开口：“安心睡吧，无论什么声响我都听得到。我会保护你的。”意思就是，连她刚刚哭泣时说的莫名其妙的话他也全听见了。
也不等她回话，他倏地退开，拉起地上尸身逐渐冷硬的黑衣人，走出房间，为她修补好房门，然后将门重重合上。
在房门关起的那一瞬，那声声响宛如巨石击落在她心里，他的刻意拉开距离和下意识的抗拒让她很受伤。但更让她受伤的还不是这些。
她伸手抚上发髻，取下他刚刚别在那上头的东西，举到面前，眼睛落在那上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一处遗漏。
“马超哥哥是笨蛋，大笨蛋。”像是故意的，她用隔壁绝对能够听到的音量这么说着，让隔壁的马超怔忡得不明所以起来。
那东西，正是下午她在市集摊位上看到的那把琉璃花梳子。即使是在黑暗中，琉璃材质依然晶莹剔透，只是看不清原本浅黄、鹅黄、嫩黄交织的色彩，手抚过之处，那上头精工细雕的纹路与栩栩如生的造型依然叫人感叹和爱不释手。
琉璃花就是琉璃草，也就是他们现代所说的勿忘我。而勿忘我的花语是永不变的心。
所以她当时才说不要，怎么也不肯让他买下呀。
真是……笨蛋。
那个晚上，他们两个皆是一夜无眠。
他们在河内停留了三天，算算时间庞德他们怎么也该到了，可在第三天的傍晚马超居然收到由掌柜转交的信，信中说的是庞德他们有事耽误了，无法前来与他会合，让他一个人继续先送茉缡到冀州。
马超看完信后心情五味杂陈，有欣喜也有烦恼，欣喜的是这剩下的旅程中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烦恼的也是这剩下的旅程中仍然只有他们两个人。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不要与茉缡两个人独处，因为那样他就不会时常为她的一个小举动、一句不经意的话而情不自禁沦陷进去，让他忘记自己该有的责任。
只是路途还得继续，在第四天清晨他们整理完毕又继续启程前往冀州，马超也如他先前所说的，延长了这段旅程，一路上游山玩水，直到她与袁熙婚礼的前三天才到达。
一切都如他先前所愿，他完成了他的责任，也做到了当初承诺爹要做到的。
在马车来到袁绍府邸大门前的时候，他以这辈子从未用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测的力道狠狠一勒马缰，马在长长的嘶叫与疼痛抽吸声中停了下来。
属于他们的一切，也停止在马匹停止，不再拉动马车的这一刻。
“缡缡，到了。”他试图佯装冷静，却无法让自己冷静，他的语音带着极力掩饰的颤意，从口中轻吐而出，一字一句，饱含他所不能控制的无可奈何与烦恼急躁。
因为他……并不希望在袁府的大门前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告诉她到了，也是在告诉她要与她分离。
“嗯。”车上的茉缡轻轻应了声，原以为她要扭捏磨蹭许久才肯下来，没想到她的神色居然比他自然更多。
也许，茉缡要比他勇敢许多。
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禁苦涩一笑，伸手扶她下车，这时候身后的大门发出清晰的响声，被开启后，一名女子在丫鬟陪同之下从石阶之上缓缓走下来，茉缡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一抬头甫看见她，就知道她是谁。
马超转身的时候也看见了，只见对方头梳灵蛇髻、锦衣华裳、容貌艳丽举世无双，想必就是袁熙的妻子，甄宓。
“她是甄宓吧？长得真美。马超哥哥也是这么觉得吧？”茉缡在笑，那笑容很甜美，在他看来却比哭还要难看。那有意无意的询问不知道到底想探问什么。
“不。”他的回答很简短，却也是他全部的感悟。在他心中，没有人能比茉缡更美、更能让他心动。只是这句话，他不能说出口，也不该是由他来说。而拥有他渴望的这个权利的人，他知道对方是永远都不可能说的。
“这位想必就是刘缡姑娘和一路护送你来的马超大人吧？一路上真是辛苦了。”在他们两人相继沉默不语间，甄宓已来到他们面前，没有忽略他们之间诡异的气氛，却仍是不动声色地开口。
马超没有回话，只是朝她轻点了一下头。有外人在场，他不方便，也不合礼仪碰触茉缡，唯有后退一步，在茉缡身后对她催促着：“去吧。”
去甄宓身边，等同是去袁熙身边，只是她将要迈步走出去的这条路上，没有他。
“我……”她犹豫着，因为看见甄宓时对于她与袁熙的婚事的迷茫，也是因为她对马超的眷恋令她却步。
“缡儿。”就在这时候，甄宓走上前来，拉住茉缡的手，柔声道：“你即将是我夫君的妻子，同样也是我的家人。进了这门你便与我一样是袁家的人，从今以后你喊我一声姐姐，我喊你一声妹妹，如此便好，不需拘束太多。”
也许是甄宓的安慰起到了作用，茉缡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同意她的说法，在甄宓有意无意地对马超投去一个不知名的眼神后，她任由甄宓拉着，一步一步，走向袁府大门。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马超转身正要离去。
她终究，还是离开了他，而他，终究还是将她送到了袁熙的身边。
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为何，今日的天空在他眼中仿佛变了颜色，一切都只余下一片惨然的灰败，他的世界也在这一瞬间，失去重心，重重坠落，毁灭着粉碎崩坏。
“甄宓姐姐！”这时快要来到袁府门口的茉缡突然发出一声连马车前的马超都能听见的呼唤，然后在甄宓奇异的目光注视和马超僵直着错愕的身影之下，急切地道：“我、我能再跟他说些话吗？一会、不，马上就好……”
甄宓闻言眨了眨圆滚灵动的美目，像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姐姐般微微一笑：“不要紧，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谢、谢谢……”茉缡低喃着，转身飞快地朝马超奔去。“马超哥哥，我、我……”
马超知道她已经来到他身后，只是他的身躯僵硬得根本不能动弹，只能愣在原地。
“你不用转身面对我，只要这样、这样听着我说就好。”正好，这也是她期盼的，他背对着她也避免了她的尴尬，也给了她足够倾诉的空间。“这一路上，我很开心，真的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一直保护着我。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哭了，也请你，好好保重。还有，不要记住缡缡，不要记住这一路上所发生的事，让你的一切维持原状就好。”
她好傻，真的好傻。她不否认直到现在，她仍期盼着他能转身跟她说带她离开的话。
“缡缡会笑的，会笑得很开心，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担心……马超哥哥，再见了。”这是保证，是为了让他离开得毫无牵挂。没有等他回应就她就再度转身朝着大门前的甄宓跑了过去，因为，不需要。
再见了，这次真的再见了。
不要走。
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说，马超很想唤住她，但始终没有说出口。
直至袁府的大门重重合上，他仍站在原地，依然没有回头，可他的指节却因为他紧紧握起的拳头无限泛白，不住颤抖。
他的缡缡变了，变得会安慰人，可他却不想成为被她安慰的那一个。
最终，他牵起马缰，拉着马迈步前行，走向日落时分空无一人的街道。
冀州的气候分明没有西凉晚间来得寒冷，但那阵阵吹拂在他身上的风却叫他冷得全身冻结，再也感觉不到世上任何一丝温度。
因夕阳照射投落在地的身影被拉得好长，那一个情景，说不出的苍凉，而回去的路上，只会有他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