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在那之后马超果然什么都不记得，醒来以后茉缡不在他身边，那天晚上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然也无迹可寻。
一切又回复原貌，马超依然是马超，在清醒着的时候绝对比正人君子还要规矩，他酒醉时的神态不复见，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无法定位的微妙。
两天后他们离开突厥部落、告别怀歌继续往冀州前进，离婚礼的日子只剩下大半个月的时间，马超驾车又行驶了数日，他们已经走出西凉的范围，转入郊野树林，这让茉缡知道自己与马超分离的日子也即将来临。
晚上他们在野外过夜，守夜的人依然是马超。
茉缡知道他从来都只是浅眠，哪怕是在突厥部落那种有人烟的地方他也从未曾松懈过，为的是只要她那边有半点风吹草动他都能察觉得到。当然，他喝醉神志不清的时候是例外。
“后天午时我们就会到达河内。”言语间，他递了一只烤鸽子给她。
“哦……”茉缡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伸手接过，撕下一小块被烤得香嫩的鸽子肉放入口中，看似细细咀嚼，其实是食不知味。
看着她低头慢条斯理地吃鸽子没有再说话，他却不知为何地暗暗狠狠咬牙。
从大漠转入城镇代表他的责任马上就要结束了，快点将她送往冀州然后回西凉本该是他所期盼的，可他现在没有预期中的如释重负，反而被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与不满溢满胸腔，内心填满着压抑。
“马超哥哥。”她咽下失去原有味道的鸽子肉，蓦地抬头轻唤。
“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看他的眼神越来越无惧，也包含着太多他读不懂的千言万语，而她的那份勇敢却叫他这个在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男人想要无比窝囊地退缩。
“我可以要求你延长这段旅程吗？”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在她和袁熙的成亲之日之前送她抵达冀州，这才是他本来该完成的任务，要不是旅途中发生太多出乎他意料的事，他们现在早就在冀州了。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劝说：“缡缡，我们并不是在游山玩水，我是要送你去冀州，让你与会跟你相守一辈子的人成亲的。”
她闻言，敛下眼帘，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一时无法掩饰的悲伤。“为什么那个人不是你呢？”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耳力极好，但他希望只是自己听错了。
“不，没什么。”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她心里所想的却是若与她相守一辈子的那个人是他，那她一定会毫无怨言。“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问吧。”马超发出一声轻叹。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需要如此客套，除非她想问的是太过强人所难的问题。
“你有喜欢过我吗？哪怕是曾经，一点点也好。”她知道自己好傻。这个问题是怎么问都不会有结果的，可她就是想要一个答案，在他清醒着的现在。
“我喜欢你。”他很诚实，因为从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就因她而产生悸动，也因为他明白到无论此时她想问的是什么也不可能起到任何作用。他的决定不会改变，就算让她知道他是爱着她的，他也绝对会履行承诺将她送到袁熙身边。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承诺过的事情都做不到，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男人？起码，马超是这么认为的。
“是哪一种形式的喜欢呢？”
她是故意的，他知道。他教了她很多，她也学会了很多，可他并不希望她将那些反用在他身上。
马超闭了闭眸，无可奈何地道：“……缡缡，我不喜欢你变得太过尖锐。”
“人总会长大的。但是马超哥哥缡缡，永远都会是马超哥哥的缡缡。”她起身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整个人靠在他身上。“今晚缡缡不要在马车里睡，让缡缡靠着你睡吧。”
“你这样会着凉的。”他微微蹙着眉。
“这样……就不会了。”茉缡将自己塞进他怀里，却没有任何意思，而马超也没有推开她。
他们这样子到底算是一个向哥哥撒娇的妹妹还是如同一对相偎相依的情侣，她根本就无法分辨清楚。
过了好久，也不管紧紧闭着双眼的她睡着了没有，他伸手做了那个很久都没有做过的动作，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语气像个疼爱妹妹的兄长，所说的话却全无兄妹之情：“这辈子，不行。但是如果有下辈子，我发誓，我一定会比任何人都要先认识你。”然后，比任何人都更要，爱她。
那句话，偎在他怀里的茉缡听见了。她的泪水顿时涌现，沾湿了他的衣襟，纯白的衣襟上湿了一片，只是没有颜色，连那片湿意也随着她的温暖融化，几乎没能让他察觉。
爱一个人可以很漫长，她明白怀歌的意思，那个漫长就是人的一辈子，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执着。
她找到了，那个一辈子就是现在让她倚靠着的这个男人，只是她的一辈子甘愿被她缩短成初遇时的那一个瞬间。而那个瞬间，在她心中，韶华白首，她从无知的单纯逐渐明白到爱一个人最心痛的意义。
第三天的午时他们到达了河内，进城以后马超找了间客栈与她暂时住下，等待与庞德他们会合。
马超怕她感到无趣，下午的时候主动提议带她去逛市集。
茉缡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随之又想到他不过是体贴她、想让她转换下心情，好暂时放松忘却与袁熙的婚事，她狠不下心推拒，就跟他一起去了。
人声沸腾又人来人往的集市让她不安，她对小贩们吆喝着贩卖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在市集中像游魂一样游荡着。
马超跟在他身后，神色是有些强自压抑的欲言又止，最终都只是换成叹息从他口中轻轻吐出，说不出的惆怅。
突然，茉缡停在一个贩卖发饰的摊位前，看着一把与她总爱穿的那身嫩黄色的衣裳颜色很相配、造工很精细的梳子愣愣出神。
她只是看却又不挑，摊位老板见她模样长得可爱又不好意思开口赶人，唯有求助地望向她身后英伟俊朗的白衣青年。
“这把琉璃花梳子很适合你。”藏在宽袖下的有力长臂从她身后伸出，拿起摊位上的琉璃花梳子放到她手中，马超一边像是在柔声诱哄，一边正准备取银子付钱。“像你给我的感觉一样，总是毛茸茸的，好可爱。”
他真是个残忍的男人，这样的话若在平时听来她一定会羞到脸红，可是现在的她却感到无比的难受。
摊位老板听见以后连忙附和：“对呀，公子、姑娘好眼光，这琉璃花梳子可是出自名家之手，造工精细不说，款式也落落大方且典雅，这位姑娘戴上去以后一定更美丽、更可爱、更动人。至于价格嘛，嘿，只要二十两银子就好……”
“不用了。”茉缡将梳子放回摊位上，转身按住马超想要付钱的手。“我不要。”
“缡缡？”她不是很喜欢的吗？还是说即将成为袁绍儿媳妇的她，根本就看不上这种路边的小玩意？
茉缡抬头凝瞅着他，好认真地道：“你知道琉璃花的含义是什么吗？”看到他一下子愣住的样子，她就明白他是不知道的。他连琉璃花的含义都不知道居然就想送给她？这样的……她不要。“马超哥哥，缡缡想吃绿豆糕。”没有等马超回应，她就像是逃跑似的跑开了。
“你知道琉璃花是什么含义吗？”马超与一脸不明所以的摊位老板相互对看了一眼，却还是拿起被茉缡放下的琉璃花梳子付了钱，收入怀中，这才朝在另一个摊位前看东西的茉缡走去。
他不知道琉璃花的含义是什么，他只知道琉璃花适合她，跟她一样让人怜爱也让人疼惜。
只是那些，似乎都不是他的权利。
他知道越是接近冀州她就越是闷闷不乐，下午逛市集的事也造成了小小的影响，使得她在晚膳的时候变得更为沉默。
河内这里的菜式不合她胃口，分明是在许昌出生，后来又移居西凉，她的口味却清淡得像是江东那边的人，着实让他惊讶。
晚膳茉缡没吃多少，过后他请客栈的厨子熬了些甜红豆粥给她送去，看着她一口一口吃完才离开，临走前不忘吩咐她早些歇息。
马超走了以后，茉缡吹熄油灯、上了床，却没有睡下，而是蜷缩在角落，把头埋进双膝。
“幽幽，小莹，对不起……我、是我太没用了，从以前就一直很没有，现在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能做主……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如果那时候我也一起死掉，那该有多好？”
水凝幽和师莹当时扑压在她身上保护她，被玻璃碎片戳进身躯死去的那一幕，在来到这个三国乱世以后一直都是她的噩梦。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要救这么没用的缡缡？如果现在换成是你们，你们应该不会像我这样没用才对……”多希望当时死掉的是她、活着的是她们呀……
由于她太过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以至没有发现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隙，一根管状的物体伸了进来，没多久就有烟雾从里面喷冒而出。
直到她感到眼皮沉重、脑袋晕眩，看见屋里如同蒙上一层薄薄轻纱似的烟雾，才突然惊觉地叫喊出来：“马超哥哥——马超哥哥……”
可是来不及了，她的叫唤因迷烟而变得虚弱，即将晕眩着失去意识之前看见床边一道亮晃晃的银光猛地朝她劈落。
她害怕到合不上双眼，只能用尽全力地瞠着眸，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取她性命的这一刻。
“马超……哥哥……”她用最后的力气去呼唤他的名，在银色寒光刺入她身躯之前欣慰地扯出笑靥。
啊啊……要杀她的人是谁都没有关系了，她只要知道死后的世界不需要再想念着期盼与马超亲近，也不需要嫁给袁熙，这样就足够了。她一直都在寻求一个解脱，现在有人为她办到了，多好呀。
只是她和那个要杀她的人都没有如愿，因为在房门被推开之前就有一把长枪先破门而入，直射向床前持刀的黑衣人，速度快得人的肉眼几乎无法看见，一瞬间贯穿那人的手掌，在惨叫声响起之际一道人影随着狂灌而入的寒风，疾电般来到茉缡与黑人之间，踹开掉落的大刀与捂着手惨叫的黑衣人，一手取回虎头钢枪，一手抱起床上的茉缡，衣袖一拂挡下溅洒而出的血液，任由它们在银白色的衣袍上绽开一片不小的肮脏血红。
“谁派你来的？！”取回的钢枪再度发出破空的声响向前伸出，直抵黑衣人的喉咙，持枪的人正是马超，只见那张俊颜上布满几欲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的盛怒，浑厚的嗓音虽然极力压制，却难掩狂暴慑人的震耳欲聋。
哪知对方只是弓身给了他一个眼神睨视，两眼一翻就直挺挺地仰躺回地上，再也不动了。
马超用枪尖挑开那人蒙面的黑布，发现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有血沿着唇角流淌下来，居然已经咬舌自尽。
看见对方这样决绝的行为，他不禁紧紧地皱眉。
听见四周没有任何人埋伏的动静以后他才安心放下昏迷中的茉缡，来到死去的黑衣人面前摸索找寻能证明他身份的证据。
可是没有。
很明显幕后主使使用的是死士，一旦刺杀失败就会当即自行了断，不需要任何人出手，更不会泄露任何关于主使者的秘密，考虑得极为周详。
看来对方心思细密，虽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有这第一次难保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现在他们经过的可是繁华的城镇与野外深林，不再是不能供人躲藏的大漠，这下情况下麻烦了。
他扯出苦笑，来到床边，喂了茉缡一颗丹药，出声轻唤：“缡缡，醒醒。”
“唔……”口中含着的药好苦，她很快就转醒过来，在看见马超之时立刻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先前任命的情绪瞬间被惊恐取代，恐惧的寒潮一波接一波地从心底疯狂泛涌上来，有泪花在眼中打转，在她咬唇强忍之下，就是怎么也不肯掉下来。
“有没有哪里受伤？”他抚着她的发，关切地问。
但她只是摇头，不愿意说半句话。
“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虽然对方吹进来的是迷烟，但他并不知道有没有毒。
可是，她仍是摇头。
“缡缡。”他突然把嗓音又再放柔了几分，把她轻轻按到自己的胸膛。“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客栈里的人都被迷倒了，在我胸膛里哭，没有人会看见，也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呜……呜呜……呜哇！……”
终于，她在他怀中放声大哭，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他这份她永远都无法割舍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