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晴儿”，他刚刚喊的就是她的名字。
她不是这个三国乱世武昌盈香阁的舞姬花嫣娘，她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董晚晴。
董晚晴，她真正的名字，久违到连她自己都快要忘却，而他偏偏在这时候想起来了。
“乐进大人。”那声音她听过，是乐进的。
先前听庞德说因张辽执意将她留下而和乐进起了口角，乐进似乎早就得知她和吴军中的谁有什么很不一般的关系，对她一直多加堤防，现下得知她与甘宁的关系更是不可能继续按兵不动。
那么，现在架在她脖子上的应该是足以割断她喉咙、让她鲜血四溅的利刃吧？
“红颜祸水啊，没想到我们张辽大人心仪的女子居然同时也是敌军武将甘宁心爱的女人。”乐进贴在她耳边这么说着，声音透着一丝丝的阴谋。
“你想怎样？”晚晴眨了眨有些酸涩发红的双眼，面容和声音虽然依然平静得察觉不出任何一丝波澜，但她的心已经慌了，为甘宁而慌。
公元215年合肥之战，吴军围合肥十多日仍攻不下，又遇上疫疾，孙权下令班师。至逍遥津北张辽察觉吴军撤退，乘机率兵追击，孙军打乱、孙权被围，凌统率三百近兵冲入重围，甘宁敲响战鼓、引弓射敌，减缓魏军攻势，吕蒙、蒋钦死战抗敌……
曹操当时在课堂上讲说的估计就是现在这个情况吧？战鼓刚刚已经被敲响了，那么难道乐进是想……
“当然是要孙权束手就擒！”
“不可以！”晚晴的眼中浮现一闪即逝的悲伤，但她马上就有了一个决定，朝山下的甘宁喊道：“甘宁，用箭射杀我！”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甘宁和乐进异口同声地问，脸上写满惊骇与震愕。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她无法不这么做。
历史是不能改变的，正如同她当年违反了规则，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甘宁以后，所得到的那八年苦苦等待的惩罚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现在，她不会再试图去改变历史，她宁愿用自身去迎合。
甘宁他们必须要救出孙权，而蓦然介入这段历史中的她是他们的绊脚石，杀死她是能够让历史走回原轨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
“甘宁，用箭射杀我。”她语音柔和，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轻声低语，在山风拂动衣袂发出的猎猎声响中，再度重复了一遍。
乱世里的男人都有想要一展长才的大志，当年甘宁就是为此才投奔孙权，若他在这里为了她背叛孙权，那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会付诸流水，她只不过是个与历史毫无关联的人，凭什么要甘宁为她如此付出？
他说过，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因为聪明，所以从不需要人挂心，直到这最后的一刻，她也不希望他为了她而舍弃任何对他而言在他生命中比她更重要的一切。
“我不可能那么做！”握刀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他咬牙吼道，额际青筋若隐若现。
无法用这个世上的任何言辞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到底是因为没有保护好她而对自己怨恨，还是因为她刚才的要求而怒极生恨。
好不容易想起她、想起他们曾经的一切，她却要他用箭射杀她？
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这么绝情？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绝情的男人，没想到她比他更绝情，让他再次体会到那种不曾再出现过的“心如刀割”。
也许她那样要求是有她的理由，但无论那个理由到底是什么都不能被他谅解。
她太聪明，以至为他所做的一切都足以完美到完全不让他知晓，而他却是从来都没有好好地了解过她。
“用箭射杀我，快点！”
“闭嘴！”乐进怒斥着，手上长剑往她颈侧抵了抵，划出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从里头涌现，沿着她雪白的脖子颠簸滚落，掉入纯白的衣裳中，在领口和衣襟处染红一片。“想要这个女人的命就与孙权乖乖束手就擒！”
“不可以！”
“女人，你不要命了吗？！”
“都给我住口！”宛如野兽般的咆哮自甘宁口中迸发而出，他蓦地解下腰间的长弓，搭箭用力拉动弓弦，抬头瞄准山上的晚晴和乐进。“叽叽喳喳的吵死了，你们就不能让我自己来选择、自己来解决！”
他太不甘了，不甘舍弃自己的一切，更不甘让她就此死去。
他说过即使她死，也只能当他一个人的鬼，就算她真的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怀里！
“你要干什么！这个女人的命你不要了吗？”看着瞄向他们这个方向的箭头所发出的阴冷寒光，乐进心里一惊，脚下踉跄了一下。
“要。我可是个很贪心的男人呢。”甘宁的唇角扯出一抹笑，那笑容诡异至极。
“放下你的武器，将孙权带过来！”
“你想得美。我两样都要！”刚刚说过了，他是个很贪心的男人，主公和晚晴他都要，无论是哪一方他都不要舍弃。
“你找死？！”
“那么，看看到底是我的箭先射中你，还是你的剑先割断她的喉咙！”
要跟与架在人脖子上的剑比谁的动作快，那根本就是傻子才会做的行为。
但乐进此时却觉有冷汗不住从额际滑落，那股压制不住的悚然惊慌从甘宁咧开嘴冲着他狰狞直笑的那一瞬就开始疯狂涌现。
“他是个疯子……”晚晴喃喃低语，轻若似无的笑声从她嘴里逸了出来。
“你说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不相信甘宁会是如此疯狂的男人，面对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人挟持居然还能引弓搭箭瞄准他们这个方向，难道他真的不在乎这个女人的死活？
“她说我是个疯子。”甘宁嗤出冷笑，手上的动作非但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反而正准备放开弓弦，让箭朝乐进他们直射而去。
“谁都不许伤害她！”有道声音夹杂着某样东西破空而来的声响，比甘宁的箭先一步朝着乐进掷来，精准无比地打在乐进持剑的手上，震得他虎口迸裂流出鲜血，长剑脱手掉落，脚步不稳地连连后退好几步。
“张辽你疯了！？”乐进抓着被击中的右手，抬头怒喝。
打落乐进长剑的东西是一把长戟，而且还是不远处在与敌军厮杀的张辽掷出来的。
就在这时，晚晴闭上双眼从山上跳了下去，羽箭脱离甘宁手上的弓弦，与跳下来的晚晴错身而过，射向山上的乐进。
顾不得自行跳下去的人质，乐进滚落在地躲避羽箭，山下甘宁张开双臂接住飘坠而下的晚晴，在接住她的时候顿时大松口气。
“晴儿……”他很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能化为为因她安然无恙而感到喜悦的抽吸消失在嘴边，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她纳入他只专属她一人的怀抱。
“抱歉。”她轻声道歉，回抱着他，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不让他看见自己已经不复以往熠熠生辉的双眸。“有什么事等会再说，你不是要救孙权大人吗？”
“对。等会我有好多的事要跟你说。”他温柔地看着她，始终没有发现她的双眼已经再也不能视物，抱着她走回吴军阵营。
“张辽，你这是什么意思？！”
无视乐进充满忿怒的面容和质问，解决身旁最后数个吴军士兵，望着甘宁抱着晚晴跃进吴军阵营的背影，张辽像是无限感叹地发出一声叹息。
“能输给你，真是太好了。”
只是那个“输赢”的意义，一直都没有人能去证实。
甘宁抱着她一直在山林间奔跑着。
孙权已经成功逃脱，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了。
为了保护孙权与魏军厮杀，凌统带去的三百人全部卒死，他们也在逃亡中与其他人走散。
甘宁足足跑了有半个小时，在进入这座山林深处的时候他将她放在地上，然后像是已经用尽力气似的跪倒在地，用手扶着一棵树的树干拼命喘息。
“你休息一下吧。”她抬头，很想用手去碰触他，却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将握成拳头的双手藏在袖中。
“我已经……走不了了。”甘宁扯出苦笑，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腹中翻滚乱窜的气流，对着眼神根本就没有焦距的她说道：“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她不禁关切地询问。
“我身上的毒很快就会发作了，一旦毒发我就会死。我很担心，我倒下以后，你该怎么办？也许，你待在张辽身边真的会比较好吧？”
“不许这么说！”听着他带着自嘲的口吻说出这种话，她忍不住出声责备，却又安抚似的表明自己的立场与心意。“如果要选择他，早在八年前我就选择了。”
她伸出手，却忘了自己根本看不见，停在半空的手想要收回，却倏地被他抓住。
“傻丫头，你的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安慰我。”她太过令人放心了，放心到令人疼惜，因此才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他的伤害。
就如同先前他对她没有半点记忆的时候，她仍能隐藏自己的悲伤，宁愿将一切都深埋在心底，也不愿意让他发觉。
“你……知道？”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他发现了。
想来在他面前她从来就隐瞒不了自己的心事，不禁有些微窘。
“你的事，我都知道。是巧言做的吧？”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用带着点玩笑的语气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你可以把先前所受到的伤害都发泄在我身上。”
“我……我不要。”她瞠着失去光彩的双眸，毫不掩饰里头的慌乱与无措，抵在他胸膛的手改为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为什么不要？我忘了你、忘了自己曾经承诺的事，还那么对你，早就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了，只有你还那么傻，一直一声不吭地留在我身边。”
她当初说得对，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恨他，就凭他对她所做过的事，即使要他受尽炼狱之苦都不足以弥补她曾受到过的伤害。
“你说过你会回来的，我在等你，一直等一直等。”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现在不就回来了吗？既然回来了，那她还有什么是需要去怨恨的？
“你啊……我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他摇着头，突然才想起她是看不见的，叹息着捧住她的脸，倾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我很抱歉，我又要失约了。这一次去的地方太远，永远都回不来了。所以你别等了，在我死了以后就试着离开吧，也许曹魏的军队还在附近。”
“我不要！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交代遗言。
八年，她来到这个乱世八年，却从未看过任何生离死别，难道第一次要她见证的就是她最心爱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然后任由他的躯体在她怀中失却温度吗？
“我也很想跟你一直在一起呢，却遗失了自己承诺后的八年。”他笑，用手擦去她眼中未来得及陨落的泪珠，让它们落在他掌心，紧紧握起，最后感受那种充满对他的爱和无尽思念的温度。“可是晴儿啊，这样就够了。”
已经太足够了。
她给予他太多，他得到的已经远远超乎了他曾预料的。
“甘兴霸，我不许你死！”她眼眶通红，不自觉地酝酿出更多泪意，破碎着嗓，像他总是喜欢那样，歇斯底里地嘶吼命令着。
“丫头，你不适合装凶狠。”噗的一声，他笑了出来，一口血也随着笑意从他口中喷吐而出，跟着更多的更多被他吐出，黑色的，虽然不刺目，却莫名地骇人。
“你怎么了？……”她看不见，看不见啊！她想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已经恢复记忆、会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和他脸上饱含深情的神情，可是她就是看不见啊！
她突然莫名地恨起自己来，恨这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
她没有他说的那么聪明，如果真的有，她和他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我没事……”他蓦地将头靠在她左肩，将自身的重量全部倾注在她身上。“我不喜欢太傻的女人，但是像你这么傻的女人我可是喜欢得很。丫头，下辈子千万要记住，如果再碰到我一定要远远地躲开，不然你一定会再受到伤害的……”
而她所受到的伤害，他不能偿还，也不能弥补。
他是爱她的，如此的深爱，所以才不愿意再让她受伤，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可以。
既然他带给她的始终都只有伤害，那么相见还不如不见，相爱还不如不爱，是吧，是吧？
“不要！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听这种话，我等了你这么久，要听的不是你这种话！”她激动地去推他，却推不动分毫。
他的身躯虽然没有变冷，却是靠在她身上再也不动了，甚至连他的心跳都听不见。
“我不要听这种话，你听见了吗？……甘兴霸，你给我起来，给我起来呀……”他没有回应，就连呼吸都没有了。“我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啊！”
她抱着他，拼命摇头，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山林中回响着，惊飞了许许多多栖息在林中的鸟类，可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有任何军队或人迹在附近。
凄厉的叫喊与鸟儿拍动翅膀飞走的声响消失后，林中再度回复一片死寂，而紧紧搂抱住甘宁的她也因为脑中意识倏地被抽走而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