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我反对将那名女子留在这里，马上让她离开！”
有人听罢，一掌击在桌上，震得上面的东西不住晃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杯中的茶水溅出来不少，有几卷竹简也因而滚落在地。
“乐进大人，对方不过是一名孤弱女子，况且现下城外战况紧张，你坚持将她赶出去会不会太绝情了些？”说话的人声音透着隐隐的恼怒，置在桌上的双手紧了又紧、松了又送，强忍着不让自己再一掌拍下把桌子击得粉碎。
“哼！张辽大人你也知道现下战况紧张？既然知道就不该将那名女子留下，我已说过，有士兵回报曾见她与吴军中的某名武将同乘一船而来，摆明了就是吴军派来的奸细，张辽大人如此执着将她留下到底意欲为何？！”
“乐进！你——”
李典在他们似乎一时无法休止的争吵中出声制止：“你们两个够了！要起内讧也不看看时机，现在是什么时候，敌军尚未退败，你们这都是在做什么！”他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欲言又止、默不作声，又道：“乐进大人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可张辽大人说的也对，若那名姑娘真的是吴军的奸细就不会被丢弃在那种地方任由地痞流氓欺凌。”
庞德也开口试图缓和气氛：“我看这样吧，有什么事就等到那位姑娘醒来再做审问，现下我们还是先解决合肥的危机比较要紧吧？”
张辽当着众人的面，微蹙着眉，沉声道：“我张文远可以以自己项上人头担保，那位姑娘绝不是敌军奸细。”
“哼，张辽大人能如此保证自是最好，毕竟谁不知道你可是在战场上鼎鼎大名的所向披靡？可张辽大人别忘了，即使周瑜与太史慈已逝，东吴仍不乏才智武勇兼备的能臣战将，你那颗“项上人头”可真得好生看管好才是！”乐进冷哼着，拂袖离去。
李典经过张辽身旁的时候在他肩上轻拍两下，也跟着离开，张辽叹息着摇头，一脸无奈。
这时刚与士兵交谈完的庞德转身对他道：“听说你从外城外围救回来的那位姑娘已经醒了，要先过去看看吗？”
张辽倏地起身，撇了撇嘴，率先走了出去。
“嫣娘！”阔别已久的称呼，就因为在看到她醒来后的那一瞬，迫不及待地从口中逸出。
“这声音……是张辽大人吗？”嫣娘那双眼睛虽然睁着，却失去了往日的熠熠生辉，平板停滞得彷如一潭死水，朝着声音的方向本能地扭转头，视线却不知该落在何处。
“嫣娘，你、你的眼睛……”他想问的不是这样，而是这些年来她过得好不好。
赤壁之战后他再也不方便进入武昌，更别说是去见她。虽然知道她当年拒绝得委婉，也拒绝得彻底，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但他对她的思念却是有增无减，这几年来他时常都在想念她，从未间断。
至于她到底过得好不好，光是从她那双眼睛就能看出来，那样的事根本不需要再问，因此到嘴边的话就那么硬生生地卡住，被他吞了回去。
“看不见了。”她的语音有些淡然，仿佛在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向后缩了一下，拒绝了张辽任何的关系碰触，像是早已猜到般回应道：“嫣娘很好，真的，很好。”
一直都很好，以她自己的方式活得很好。
张辽有些尴尬，但马上便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我是在外城外围找到你的，当时有好些个地痞流氓围着你想要对你……”他停顿了一下，庞德从一开始就隐约猜到他们的关系，只是没有说破，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又听张辽道：“嫣娘，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既然很好，那她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模样？那双曾经比谁都要美丽的双眸变成了那种模样，这样还能算是过得好吗？
大腿两侧的双手抡成拳头，他不敢问，因为他知道只要是她不愿意说的，她就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没有一个例外。
嫣娘沉默半响，蓦地摸索到自己右手，掀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
张辽和庞德见状都不禁立刻别开脸，却听她那有些空洞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张辽大人，你不该对我这么好的，你应该恨我才对。”
张辽一怔。“嫣娘为何这么说？”
嫣娘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用手拨弄右腕上的金铃，故意让它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响，但这声音和她将要说出来的话，听在他们三个人的耳中都是无比的沉重。
“八年前，我救了你的敌人。”
铃铛的声响引起他们的注意，张辽和庞德闻声转头望去，在看见她腕上所系的金铃之时，忍不住面色变幻，皆露出惊诧之色。
那样的铃铛他们见过，而且也清楚地知道那个铃铛的拥有者到底是谁。
“原来当年你藏在房中的人是他。”张辽闭了闭眼，不知该用何种震撼或痛心的言语来描述此刻自己的情绪，但毕竟嫣娘选择了他，而不是他，他也唯有承认这个早在八年前就已经成为事实的事实。
“张辽大人知道？”她当时并不是有意要欺瞒他的，只是不知道要将甘宁藏在哪里，却从没发觉即使将他藏了起来，却始终隐藏不住自己早已泄露无数情感的心。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他后来有意无意地让我察觉，我就知道了。”
“你……”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现在听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欠了他许多许多。
她不了解别人口中所说的“爱情”，也从不高估自己能让谁真心真意、无比痴情地镂刻在心，但这个男人分明早已得悉全局，却依然决定只是默默地守护，这份感情，叫她感动，可她却无以为报。
因为甘宁是她命中的魔，她注定了永远都无法逃脱，也注定了只能有负于张辽。
“嫣娘，你为什么会在合肥？还有你的眼睛、你额上的伤，都是怎么一回事？”他柔声问着，转移了话题，因为他并不想从她口中听到太多关于那个男人的事。
“我是来找他的，可他却误以为我是曹魏派去刺杀他的人。我额上的伤、我的眼睛，全部都是因为他。”
“嫣娘你这么做真的是……”甘宁这个人的事他听过，他不是个值得让她付托终生的男人，可她会听他说吗？
“你想说我这么做不值得，是吗？”她轻轻摇首，一瞬间就让他哑口无言。“没有值不值得的，只有愿不愿意。我愿意，所以我花了八年去等待；我愿意，所以即使自己遍体鳞伤我也无怨无悔；我愿意……因为我早已无法自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得到救赎。”
她陷进去了，早在八年前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注定深深地沉溺，她的人、她的心，早就遗失在那个蓦然闯入她生命里的男人身上。
“那么，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叹息，面对庞德颇有暗示的眼神，仅仅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暗暗打的眼色嫣娘自然是看不见的，她抬头，轻柔而坚定地说了一句：“张辽大人，就请让嫣娘再任性一次吧。”
请你，带我去见他，哪怕是在战场上远远的一眼也好，等我最后确定他心中所想，我便死心了。
说什么去见他呢？她的眼睛根本就已经看不见了，别说是一眼，她连他的容貌也只能在脑海中用以往习惯的想念去想象，再也不能用那双曾经像钻石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眸深情地凝瞅他。
耳边有狂风咆哮，伴随着厮杀叫喊与武器相击的声响送入耳中，原来这就是战场，这就是她一直不知道的，他身处的世界。
好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却没有任何人的怀抱能给予她温暖，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山上，企图用失明的双目闻着声音所在辨别他的方向。
可是人太多了，她又哪里分辨得出来那是谁的喊叫？
“——嫣娘！”
终于，有熟悉的喊叫夹杂着战鼓的声响穿透那片混乱的吵闹，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接着，更多的，一声声，一句句，暴怒的，也是急躁的，呼唤着站在山上的她。
是他，是他吗？
他已经看见她了，她知道，可是她无法回应，因为她根本看不见。
她来只是为了确认他是否还恨着她，只是没想到那叫喊虽然暴躁，却没有恨意，有的只是再见到她的喜悦和她身在敌军阵营中的着急。
为什么呢？他不是很恨她的吗？
她捂住嘴，后退了一步，眼眶发热，任由泪水决堤地涌现，一切都在他开口呼唤她的时候就开始崩坏，包括她的坚强、她原本想要寻死的决心。
“嫣娘！”
他还在喊着，她却缓缓放下捂住嘴巴的双手，摇着头，摇落眼中泪水，大声喊道：“不要过来！”
远处在和敌军厮杀的甘宁重重一怔，不明白她说的“不要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是曹魏的人吗？她爱的人真的是张辽吗？她曾经真的是来杀他的吗？她对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不要去，她在敌军阵营中，她是曹魏的人。”紫色身影闪身到他身旁，替他挡掉朝他直刺而来的一支长枪，按住他想要迈步向前的身躯。
不，她不是。
他狠狠甩开对方，在鼓声仍鸣响之际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迈步，每走一步刀起刀落斩落好几个人的头颅，或斩杀对方，或让对方倒地不起，他走过的地方尸横遍野，片片哀鸣，血流成河。
他开出了一条血路，不是为任何人，而是为了期盼见到她、飞奔到她身边。
别人的鲜血溅在他身上、脸上，温热的、腥臭的、稠腻的、令人作呕的，萦绕鼻尖，挥之不去，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因为他要到她身边去、拥抱着她，再也不让她离开。
“嫣娘！”他继续吼叫，大刀横切一人腹部，划出好大一道口子，鲜血顿时四下喷洒飞溅，他一脚将那人踹开，继续朝她走去。
“嫣——”正当他想要再次将她的名字从口中道出的时候，他蓦地顿住，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浑身一僵，连敌人扑到他身后想要给他一剑他也没有察觉。
“你在干什么！这里是战场，你站着不动是想死吗？！”紫衣怒吼着再次为他挡掉敌人，转身揪住他的衣襟想要给他结实的一拳。
“不对，不是这个……”他再度将他推开，步伐沉稳地再度向她走去，不顾身后的人几乎沙哑的呼喊，就在那片喧哗中，有什么渐渐将浓厚的迷雾吹拂消散，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
丫头，我们来交换名字怎么样？我叫甘兴霸。
董晚晴。
很美的名字，先前怎么都不告诉我？
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要告诉任何人。
真荣幸，我永远都是你破例中的第一个。
你好像很沾沾自喜？
那是当然。哪，丫头，你名字的意思告诉我吧，也只告诉我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就有意思？说不定是我父母乱取的。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你了，因而也太了解你了。
……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患上忧郁症，曾经有多次想不开要寻死，但是最后她还是坚强地撑了下来，生下了我。父亲说她从产房出来，看见傍晚西沉的夕阳的时候笑了，而且笑得无比灿烂，所以我父亲给我取名晚晴，意喻我是我母亲晚来的晴天。
是了，是这样的，她不叫嫣娘，她跟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的一切，那时候都告诉他了，在八年前，在她救了他以后，在江夏的盈香阁里，在那段他们相处的日子里。
终于，他咆哮着，呼喊出那个深埋在心底八年的名字：“——晴儿！”
“你……”嫣娘无比震惊地瞠不能视物的双眸，刚刚那声呼唤震撼着耳膜，仿佛世上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喊出那个名字的声音仍在不停回响着。
他记得吗？他怎么可以记得！
“晴儿！等着我，等着我带你回来，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他记得，他真的记得。
那一刻，心里有什么涌了上来，温暖的、灼热的、喜悦的，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而出，几乎让她因此而窒息。
啊啊……他都记起来了，有多长的时间，她就是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他说的那一句话，如今，终于是被她等到了。
她想要开口回应他，却感到有什么攀上了她的颈侧，就跟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那种带着熟悉的陌生冰冷的温度。
然后有人，在她耳边这么对着下方的甘宁喊道：“不要过来，否则我就杀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