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黑暗中她们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外头马车行驶中车轮不断转动的“嘎嘎”声响。
好静。这份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心里发毛，冰冷的汗珠贴着额际缓缓滑落，落下的速度太慢，慢到能令她分心听见自己的心因慌张而失去频率和节奏跳动的声响。
“你想要的是什么？”乔莹所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明白，她不懂得跟人说话兜圈子，宁愿直接问明她意思也总比这样云里雾里妄自猜测要来得直接。
“当然是我想要的幸福。”乔莹给了一个答案，却没有表明那里头所包含的意思。
幸福……对了，她刚刚有说过在乱世，女人的一辈子只是男人的附属品，谁也没有办法真正得到幸福。
她有想过要置身事外，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如何去解读这个乱世。
或许她的想法真的是太过单纯了，单纯到愚蠢的地步，可她觉得没有必要去参与任何一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战争，更加不想介入那些不属于她的是是非非。
同是女人，乔莹却不是那么认为的，但如果真像她所说，那就未免太过悲哀了。
“孙权叔……孙权难道不是一直都很厚待你吗？你不是应该跟孙策一样为东吴着想的吗？为何你要投奔蜀汉，反过来出卖东吴？”
“东吴？”乔莹嗤出冷笑，像是听见她说了什么可笑的事一般，那笑声声调太高，好像已经几近疯狂的边缘。“东吴，就是因为东吴！因为东吴我失去了孙策，因为东吴我一无所有。因为东吴，你告诉我，我这辈子得到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得到过什么啊？！”蓦地，她发出像哭声又像笑声的声音，让人感到绝望和压抑。“东吴最好被毁掉，东吴的百姓最好全部都死掉！凭什么孙策死了大家仍然还活着？凭什么为了他们要牺牲掉我的孙策？凭什么！凭什么？！”
“乔莹，你疯了……”她好困难地抬起虚软无力的手捂住嘴、咬紧唇，不让那些惊愕的抽吸有从口中逸出的机会。
她不想示弱，却不得不以背贴紧车身缓解太过惊骇的情绪。
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倚靠，没有任何人可以依赖，在乔莹面前，那份对于陌生的乱世和突如其来的变化的恐惧完全显露无遗，充斥着肺叶，饱胀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我真的是疯了……”黑暗中，一双惨白没有血色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她的，尖尖的十指指尖像是要划破她皮肉一般在手臂上戳刺着。乔莹那双原本浑圆水亮的美目此时镶满无法言喻的疯狂。“我实话告诉你吧，若今日曹魏能给予我同等待遇与钱财，我也会把你交到他们手上，无关对东吴忠诚与否，也无关投奔蜀汉与否。”
“你……难道做了这种事以后就不会良心不安？”这句话才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真是个傻瓜，如果乔莹会感到那么一点点的良心不安，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要这样诱骗她、带她前往麦城了。
果不其然，乔莹给的答复完全在她预料之中。
“良心不安？我只想要你们死，要东吴的每一个人死！”
孙绫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无论她现在跟乔莹说什么她都是听不进去的，再跟她争辩下去也唯有自取其辱一途。
“你把我献给蜀汉是想要做什么？”
乔莹冷冷一笑：“关羽退守麦城，刘玄德想要解救他，奈何分身乏术，我便提供说法，用你当人质逼陆逊说服孙权退兵。”
关羽、麦城……对了，虽然她记得不太清楚，但是关羽退守麦城，最后被斩首的事她还是知道的，原来乔莹就是想用她解救关羽在麦城的危机？
可是她不知道的，无论有没有她，关羽最后注定要死。
孙绫轻轻摇首，问得好无奈也好惋惜：“为什么你认为陆逊会肯为我而退兵？”
就她对陆逊的认知来说，他不会。
乔莹给予的是另一个毫无关联的回应：“你居然会跟孙婉缙长得一模一样，我真不知道陆逊是从哪里把你找来的。”
她没有回话，冰冷的纤柔玉手抚上她的脸，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乔莹终于再次道：“但至少我知道，陆逊很在乎你，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
笛音如泉水滴落在磬石上，清脆悦耳，却又悠远绵长，坐在游廊护栏上吹笛子的人是她，所吹的曲子一如既往的有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蓦地，一双手环上她的腰，在她小腹上用力一勾，令她的身子向后仰躺，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种温暖如此熟悉，来自于每天晚上的枕边人，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来人是谁，不假思索就能唤出他的名字。
“陆逊……”孙绫放下唇边的玉笛，有些埋怨地开口。
他有一个坏习惯，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抱住她，却无关惊吓或喜好，仅仅只是习惯。
“嗯。”他以下巴抵在她肩窝，闭上双眼，鼻中吸进的全是来自于她身上的淡淡幽香，舒缓了他一整天的疲惫。
“怎么了？”她知道他刚从朝堂回来，光从声音就能听出全是倦意的懒懒声调。“你要是累了就回房去休息吧，不用陪我在这里呆坐。”
男人聚在朝堂，谈论的估计都是国家大事吧？虽然她根本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但是陆逊很忙，从来都很忙，最忙的时候他几乎没法好好吃完一顿饭，甚至好几天都无法合眼，可只要他一有空，每每最先想到的绝对会是她，也会出现在她身边，陪着她。
他对她的爱显然易见，一点点的贴心，一点点的关怀，从不说出口却永远只用行动来证明的宠爱，一点一滴，经年累月，渗入她心里，早已超乎了他当年所说的，变得比湖泊还深，比积雪还厚。
“我们一起“休息”。”
没有听明白他话中含义，猫儿似的水亮大眼瞠了瞠，随即呆眨数下。
那张俊魅妖艳的容颜配上薄唇微勾的浅淡坏笑，炫彩得令她迷醉，一时忘了要如何反应，在他俯身横抱起她的那瞬才突然惊觉过来并发出惊呼：“色狼！放我下来，我才不要跟你一起休息！”
“有你在身旁，我会“休息”得特别好。”分明知道她不是安眠圣药，但他仍强词夺理地强行带走她。
粉嫩的脸颊顿时被艳红的色彩占据，孙绫伸手环上他的脖子，放弃了挣扎，小小声地嘀咕：“陆逊，你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陆逊抱着她，迈步朝他们寝居的方向走，轻轻低笑：“我奇怪，上天却还是把你送到了我身边。”
“好吧，我们一样奇怪……但别人说，这是缘分。陆逊，你爱我吗？”他是个从不吝啬给予她甜言蜜语的男人，若换做是以前，她一定不会对这种男人倾心，但如果对象换成是他，情况又会有所不同。
“若你也与其他女子一般，喜爱听那句“我爱你”，那我每天都给你说一遍，又何妨？”甘宁曾当面说过他肉麻，他倒不以为意，而她，似乎也喜欢得很，只是羞于表达。
“那……你先说今天的份。”她还真的完全没有感到半点不好意思地开口要求，她敢说自己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大胆过。
“我爱你。”
不同于以前在电视里或书里看见的对白那般敷衍或让人感到虚假的羞怯，这三个字，他说得深情，也说得缓慢，一字一字，咬字清晰，表达真切。
然而，他这三个字却引来她的一声长叹：“想要不爱你，似乎真的很难。”
很难再拒绝他的柔情蜜意，很难再想从他身边离开。
现在的她，早已忘却自己当初甫掉进这个乱世时的那股惊慌与无措，忘却了自己一直想要回去的愿望，因为他实在给予她太多太多，多到让她来不及细想与他有关以外的事情。
“那么，为夫多谢娘子赐爱。”
“贫嘴！”她笑斥，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迅速褪去。“如果你死了，我绝对绝对不要一个人留在这个世上，我一定会随你而去。”
“又咒我死？”他淡淡一笑，对于她经常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感叹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多做表示。
“我是说真的。”
“好。”他答应了，因为他知道她那些顾虑都是来自于她知道的许许多多事情，却从来都不会开口跟他说。“若我死去，黄泉路上，一定等你。等你来，一天一天；等你来，一年一年，直到等到你为止，与你一起喝孟婆汤，携手入轮回。”
“陆逊……”这个男人，连这种事都要说得这么深情。
她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想，他身上的温度，直到死她也不会忘记。
呀，做梦了。
孙绫从床榻上坐起，一抬头便看见窗户外远处那道像鱼肚白一样日出的黎明光景。
青葱玉指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庞，在未施半点脂粉的素净脸蛋上摸到一片微凉的潮湿，她知道自己哭了。
为陆逊的下场而哭，为梦境与现实中如此温柔的他而哭，为他曾对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而哭，这是她经常会做的事。
而每每看见她哭泣的时候，假如他在身旁，都会提供她温暖厚实的胸膛，安抚她每一次没有因为梦醒而平静下来的情绪。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从不问她原因，看似温柔，但如此体贴的举动不过是让她徒增伤感。
她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但她找不到那个缺口在哪里，她不知道如何跟他说。
“孙姑娘，你醒了吗？”
门外的人似乎已经候在外面许久了，听见里头有动静才开口轻唤。
急忙用手擦干脸上的泪痕，她快速套上衣物，不愿让人见到如此狼狈和软弱的自己，用手绢在床头盛满清水的铜盆里沾湿，胡乱擦干净脸，这才对门外的人说道：“请进。”
这里不是陆府，更加不是建业的任何一处。这里是麦城，而进来的人，是蜀将关羽。
“孙姑娘，打扰了，我有一事相求。”
关羽本人跟书上所说的没什么不同，一直都被后世人神话得厉害，她家以前还有买关羽像回去摆着辟邪呢，先前见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位关公真正的模样要比书上描写的更能让人望而生畏、不怒而威。
孙绫微微闭了闭眸，觉得他那句请求的用语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她人都在他手上了，还需要如此吗？她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又沦为人质，就算他要强迫她做什么她也是无法反抗的吧？
“关羽大人请说。”
“我想请孙姑娘捎信给陆逊，劝他退兵。”关羽说话之际，拱手微微弯身，目光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半寸，一直观察着她的反应。
估计是因为她这些天来的举动都太过镇定了，让他感觉有些讶异。
但她现下肚子里怀着一个小生命，还是她跟陆逊的小生命，她只是觉得没必要发脾气做任何反抗罢了，因为她珍惜着他们的孩子，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自然也不会想要因自己一时赌气而令他受折磨。
在必要关头，她的思想是很冷静很坚持的，因此，陆逊才会选择爱她吧？因为爱她，并不需要顾虑太多。
“关羽大人认为只要我亲自写信给陆逊，他就会肯退兵不再将你赶尽杀绝？”
“一定会，因为孙姑娘怀有他的骨肉。若孙姑娘愿意跟我合作，我答应你，定能保你全身而退。”
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只要她怀着陆逊的孩子，陆逊就会看在孩子的情分上为她退兵？
他们不懂的，不懂历史不会改变，也不能改变；不懂陆逊的心思，不懂陆逊想要做的一切。
陆逊是不会退兵的，不会为她退兵，更加不会为孩子而退兵。
他宁愿牺牲自己的一切也绝对要成全孙权和东吴的一切，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他。
“若我不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