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把不知装有何物的锦囊拿在手中把玩，姜维盯着桌上某样东西的目光莫名变得深远起来。
桌上放着一个小型火炉，炉边还有一角尚未烧成灰烬的碎纸，依稀能够辨识得出那角碎纸之上所书的是一个“陆”字。
距离他看见那张某人要师莹杀了他的纸条以后已经过了些时日，今天又收到了小鬼从东吴捎来的信，信上的内容更是教他开始无限猜疑。
信上说师莹从小就待过百艺团，只不过不是魏延找到她的那个，而是许多年前在曹魏境内四处巡游卖艺的某一个。
据说当年她身患奇疾，五岁之前脚不能走、口不能言，却因为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而被团长当做镇团之宝，打算等她长大了让她以美色示人卖艺。后来她被一个看似出身富贵人家的女子花重金买下带走，其后的许多年不知所踪，但她的身子却莫名复原，以至现在能跑能跳又能说话的模样。
曹魏，那真是好地方，不是吗？
原来在她身后真正的势力并非魏延而是曹魏的某人，难怪那天晚上知道他打算再次上书要求北伐事宜的时候她会如此激动，也会如此为曹魏的百姓着想，只是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说实话，他并不讨厌她，也对她没有多大的戒心，唯一不想做的是将她送还给任何人，若能知道她背后的势力到底是谁，说不定能够先一步斩断他们之间的牵连，那样，他就有绝对的把握她会留在他身边，只可惜，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无论如何，你是我的，我是绝对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他敛去眸中多余的情感以及对她的一点点小小野心，把那一角碎纸也扔进火炉中，没有等到它化为灰烬就起身来到门边，推门走了出去。
“大人。”
“是你。”转身的瞬间看见丹芷正穿过拱形石门缓步朝他走来，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见到她，他的眉峰轻轻挑动了一下。“怎么了吗？”
在五个侍妾面前他一直都维持相当的风度，而他所表露出的风度其实近似于疏离，只是不知道她们里面有没有谁曾看得出来。
丹芷一路来到他面前，用手绞着裙摆，咬着下唇许久才开口道：“您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丹芷了。”
“最近，时间不大充裕。”那句话是邀请，他自然不会听不出来。比起其他侍妾，丹芷算是长相秀雅温婉的类型，只是比起师莹，在他眼中，她始终还是欠缺了些什么，而那个欠缺让他无法表达，只能无奈地叹息。
“大人给师莹妹妹的时间就不是充裕的时间吗？”
“她是……”特别的。可他没有这么说，反而问：“这是要我对自己所做的任何决定都要跟你汇报的询问吗？”
丹芷一惊，忙道：“不、不是的！丹芷只是想问……大人是否已经不爱丹芷了呢？”
爱？这就是她们看待和他之间关系的理解吗？
他眸色淡淡，看着她的表情转变成无奈。“丹芷啊，你平日都是很聪明的，为何今日却突然跑来问这种事呢？”
“聪明不聪明，丹芷不知道，丹芷只知道不要输给师莹妹妹，不要让她一个人霸占大人的宠爱。”
“赢了她又如何？”
“那么丹芷就——”说了一半，她没有再说下去，却是倏地踮起脚尖贴近他，伸手捧住他的脸往下轻轻一拉，抬头吻上他的唇。
姜维漠然地注视着做出这一切的丹芷，任由她对自己予取予求。
轻吻这种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五个侍妾里无论谁吻他，他所能尝到的都是一样的，只是对象不是师莹，好像真的是缺了许多必须存在的什么啊。
然而他却没有推开她，只是看着她吻完，看着她放开他以后轻微地喘息，听着她说出这么一句：“赢了不如何，输了也不会如何。丹芷只是单纯的爱恋着大人、想要得到大人的宠爱而已，这样子，不行吗？”
是啊，不如何。先前他没有跟师莹表明，他的一视同仁并不是为了公平，而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
喜欢那么做不过是想要那么做，只是想要罢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如此而已。
所以他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反手推开刚才被合上的两扇门，自己先走了进去，然后回过头对门外的丹芷道;：“进来吧。”既然是她想要的，那就给她吧，反正对于感情，他没有任何必须要坚持的。
丹芷的脸上露出狂喜与些许不敢置信，确定他确实在等她以后才踏了进去，然后姜维将那两扇门再度关起，让其紧紧闭合。
但是在房门关上以后，在刚才丹芷走进来的拱形石门后，师莹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走了出来，盯着那两扇紧闭的门扉许久，直到知道它们不可能再被打开，脸上终于闪过淡淡的愁绪和淡淡的忧伤。
她将手伸进怀中的妆奁里，从里头取出一颗赤红如血的药丸含入口中，狠狠咬碎，任由苦涩的味道经由口腔滑入喉咙，任由在那之后的钻心蛰痛从极小的范围扩张蔓延到全身血脉，任由紧抓在拱形石门的左手指甲出现断裂的痕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终于死心地把视线从门扉上移开，脚步蹒跚地忍受着彻骨疼痛自那个院落离去。
数天后，经由成都名医诊断，姜府中传出师莹怀孕的消息。
这个消息无比震撼，犹如一颗炸弹掉落下来，炸得一切面目全非，姜维的五个侍妾对她本就不大友善，在得知她怀孕的事以后更是对她又嫉又恨，但也有一两个开始担心姜维会不会把她娶过门当正室而整天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姜维的一举一动，并且暗地里计算着什么。
可姜维的态度不太明显，依然保持着他一贯含糊暧昧的作风，却对她体贴了许多，甚至关怀备至，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这样的情况让她开始急躁起来，因为怀孕的事只是权宜之计，如果不能让他快点表明态度，那就绝对会穿帮，只是在那之前，她会考虑先杀了他。
也许她也是个很极端的人吧。
师莹抬头仰望窗外白云朵朵漂浮其中的蔚蓝晴空，唇角不禁扯出一道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诡谲的笑意。
突然房门被人用力撞开，似乎有谁冲了进来，待她发觉的时候对方已经来到她面前，用她难以想象的速度一瞬间就用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这个贱人！都怪你大人才会不要我们……看你怀孕，我让你怀上大人的孩子，我掐死你，看你还怎么给大人生孩子！”
“咳……你……放……”
冲进来的人居然是丹芷，只见她没了以往的温婉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凶狠的狰狞和对她怀有恨意的疯狂，力气大得令她无法挣脱，按在她颈脖的双手完全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仿佛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
“你死吧，死吧……给我去死，只要你死了大人就会回到我身边，你快给我去死……”
“呜……啊、咳……”师莹的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双眼瞪得好大，目光逐渐变得涣散，视线是一片迷蒙，抓着她的双手变得无力，眼看真的就要因为施压在脖子上的窒息而亡，她更加用力地瞪大双眼。
“原来丹芷姑娘是这么样的女子啊，不知道姜维大人知晓以后会怎么办呢，嗯？”
低酵阴柔的嗓音在屋内响起，不知为何丹芷竟被这么一句话吓得立即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咳……”获得自由的师莹拼命咳嗽起来，本该跌落在地，却有一双不甚强壮但极为有力的手臂托住她的身子，让她跌入温暖的怀抱中。
只是那个怀抱不带有丝毫感情的温度，反而是比姜维还要令人感到冰冷的淡然，几乎连呼吸起伏都感觉不到。
“陆、陆公子？！”
丹芷似乎极为惧怕来人，再也没有刚才的凶狠和狰狞，脸色变得无比惨白，一瞬间的花容失色。
师莹顺着她的视线抬头一看，也忍不住倏地一怔。“是你……”
对方居然是那次在魏延府中宴会上见过的玄衣少年，只见他淡淡一笑，没有回话，把她放到椅子上以后迎向丹芷惊惧的目光，用师莹听不懂的话暗示着她：“这次我可是站在她这边的哦。所以丹芷姑娘，如果你非要那么做，恐怕不大好。”
“是……是丹芷愚昧，还请陆公子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大人！”丹芷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几乎都变了一个音调，非常怪异，看她的模样，在这名玄衣少年面前几乎恨不得立即落荒而逃。
“那么丹芷姑娘该知道要怎么做了，对吧？”
“丹芷马上告退！”丹芷连半点迟疑的询问都没有，在听见少年那么说以后马上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转身就连滚带爬地逃离这个房间，出去时还不忘为他们关上房门。
“你……咳咳、咳咳咳……”她忘了她还不能如常说话，一时间又再度咳嗽起来。
“要喝水吗？”白皙修长的手连同盛有茶水的杯子递到她面前，对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关心还不如说是在看待一件新奇事物般的兴趣盎然。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一旁的妆奁中摸出一颗丹药含进嘴里才接过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随即终于可以如常开口说道：“谢谢。”
“师莹姑娘，有时候，你的心机可真是重哪。”
“你是什么意思？”师莹一愣，望着他的目光蓦地警惕起来。
“混进来想要杀他，却又用药做成怀孕的假象说是怀上了他的孩子，你这么做到底是爱他想要他只宠爱你一人呢，还是想杀了他，嗯？”
“与你无关。”她冷冷回话，却为他说出的事感到心惊。
“的确与我无关。”玄衣少年琥珀色的眸子突然深沉起来，分明是偏向柔润的色彩，此时却深邃如潭。“也许你对他有偏见，只看得见他不顾百姓苦难发动北伐的一面，那么他好的一面你有试图去了解过吗？”
他是在说服她，要她别去杀姜维？
真是多此一举，就算他不出现，她如今也不会有想要杀姜维的念头的。
只是因为不屑他的言辞，她赌气地冷笑：“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他？”
“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他还不能倒下，不是对我们任何人而言，而是对百姓而言。”
她沉默了，不是不想答话，而是无话可说。爱情是自私的，她选择了他就等于是舍弃了百姓，对他们将会受到的灾难与苦楚全部都视若无睹、默默无言，她选择站在他身边那个位置以后唯一做的就只有这一样。
“他是降将，如此尴尬的身份，你应该知道的吧？”
“那又如何？”她想要装出他那天说出这句话时的淡漠，但她办不到，隐隐透出颤意的语音已经泄露了她情绪的激动。
“其实我真的不应该这么说，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诸葛亮不教自己的儿子他的所识所学，反而要教给姜维？”
“为什么？”
“因为自私。诸葛亮可是个很自私的男人呢。他打从一开始就设好了这个局等着姜维自己跳进去，他想说的很简单，不过就是：无论是什么千秋万代名留青史还是遭世人唾骂的事，由你代我去做就好，我只要我的孩子全部都安然无恙地活到老然后死去就可以了。所以，你去替我做吧，那些必要时连你的性命都要付出的事。”
她突然屏息，脸上写满无数复杂的情感，张口数次却仍是没有说出半句话。
“其实并不是他发动的北伐害了百姓，而是他一直都保护百姓，也是他用无数个没有好好睡上一觉的夜让宫里头那些曾经轻视过他，只懂得在朝政上争权夺利的官员每晚都能够高枕无忧。啊……我真的想这么说，真的哦，司马姑娘。”
他喊的不是师莹姑娘，而是司马姑娘！
“你到底是谁？！”此刻她的惊愕和震撼绝对不比于丹芷刚才的少。
他会出现在这里已经很奇怪了，虽然明知道他跟姜维肯定有什么旁人所不知道的利益关系，只是直觉告诉她，这名少年不简单，再加上他刚刚所说的话全都是姜维不知道的，冰冷的汗珠从额际滑落，刚刚喝下去的那些茶水仿佛化作无形的障碍梗塞在喉咙，让她感到无比的不自然。
“我吗？我只不过是一个偶尔会来姜府当食客的闲人罢了。”他笑了，琥珀色的眼眸随之微微眯起，视线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像极了一头正盯着她好像在看猎物一般不住轻噱的狡猾狐狸。“好了，我跟你说得已经够多了。司马师让我来跟你传话，不过内容你应该是知道的，至于要不要杀姜维，全凭你自己决定。”
“你为什么……”她听得有点目瞪口呆，心想他刚才不还是站在姜维那边为他说话的吗，怎么突然就跟她大哥扯上关系了？
玄衣少年已经来到门边，在她这句话以后又回头说道：“那还用问吗？对我而言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我和姜维都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若他能做到的司马师也能做到，甚至跟司马师合作会对我更加有利，那你说，姜维还会有存在的价值吗？”
她听得心寒，却无法作出回应，隐隐约约明白到为何丹芷如此惧怕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
他知道得太多了，也算计得太多了，而那些都是别人不曾去想过的，更加不曾去怀疑过的。
“啊对了，我得提醒你，如果要动手最好要快，不然等到你肚子的事穿帮的时候再来做打算那就真是太迟了。毕竟，司马姑娘，你那具身体可是什么都生不出来的对吧？呵呵……”
“你！——”她不知道心里那股汹涌交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她只是感觉到无力。
这场计谋，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他终于推开那扇门走了出去，留给她的背影完全不像是个普通少年，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无法言喻的狡诈。
然后，她听见尚未走远的他毫不掩饰地任由轻然却狂妄的笑声和话语在她居住的院子里响起——“姜维，这次记得也不要陷进去哦，否则，我会考虑比他们任何人都先一步……杀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