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小楼昨夜又东风（一上）
陈府中，陈世水的书房内，陈之衡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陈家之中，陈世水无疑是最为有威严的一个人，虽然在老夫人的面前，出于孝道，表现得十分恭谨，但是老夫人之外的人，当着这位陈府的大老爷的面，没有谁敢高声说话的。陈世水的书房，就像苏州许多商人世家的家主的书房一样，有一个很大的，十分漂亮的书架——正如你所想，这个书架包括书架上的书籍，都只是起着装饰的作用而已。书架旁边则是一个十分简洁的桌案，案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有一些账本和算盘，此外就是一些茶水，乱糟糟的，没有怎么整理。
陈世水本人则坐在桌案后的椅子上，靠着椅子背，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但是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沉稳而有力，很显然，他并不是真的在打盹，而是在思索着什么。陈世水此人素来很少将心中所想都表露出来，在苏州这地界上，他或许不是最聪明的商人，但是却一定是最会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的商人——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利用自己的儿子。或者说，本质上讲，他其实是一个十分冷酷的人，无论是对于别人还是自己。陈之衡老老实实站在陈世水的对面，他从马球场回来，便被仆人带到了这里。
仆人的原话是：“老爷有话吩咐少爷。”
有话吩咐，可是到现在，整整一刻钟，陈世水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自然也没有说出任何吩咐的话来。长年以来的积威，让陈之衡不敢甩头走人，也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害怕自己的小动作会影响到父亲，于是也只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动作。只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敲打桌面，而是在茶碗中沾了点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一个“决”字。
决断的“决”？莫非父亲正在为什么事情为难？陈之衡心中想道，就在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世水，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他像来很不喜欢当着其余人的面表露出什么，即使这个“其余人”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他开口说道：“是刚刚才来的么？”
“儿已经来了一刻钟了，父亲。”陈之衡不敢有一丝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
陈世水“嗯”了一声，又想了想，说道：“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吗？”
陈之衡自然不知道，原本以为赢了那一场马球比赛，陈世水别说十分高兴，起码也应该不至于沉着这一张脸吧？但是眼前的情形显然告诉陈之衡，老爹他十分不满意，或者说，十分不高兴。至于不高兴的原因，陈之衡想了半天，依然也想不到是什么，只好低头应道：“孩儿不知。”
陈世水说道：“你不知道也是应该的，之衡，知道为什么你要准备今年的秋试的时候，我还要让你参加那一场马球赛么？”
“那场赌注？”陈之衡试探地答道。
“哈哈，那一些银子，那一条上路，说实话，我还不放在眼里，就算我想要回那一条商路，又岂是一句承诺可以阻挡的？”说起来，陈世水的话就是一个意思，要获得好处，手段是次要的，目的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前提是，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陈世水盯着自己的儿子的眼睛，沉声说道：“之所以让你参加那一场马球赛，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陈之衡问道。
“对待小人，就得用小人伎俩坏其计，用堂堂手段压其人，然后，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对方想跟你讲道理，你就讲道理，如果对方不想跟你讲道理，那你就该——斩草除根！”
说道斩草除根四个字，陈世水的脸上有了一丝狠色。
陈之衡心中一颤，不知道为何，对于自己的父亲，他突然从心底觉出一股寒意来，眼前这个温文儒雅样貌的父亲，绝不是那种烂好人，恰恰相反，生意上的事情，他素来是杀伐果断的。难道这一次，对于吴起仁，对于吴家，父亲还有后手？想到这里，陈之衡迎向陈世水的目光，说道：“孩儿知道了。”
陈世水摇了摇头，重新眯起眼睛，说道：“这一次叫你来，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陈之衡有些跟不上父亲的思路，不知道又想说什么，只好低头道：“不知是何事？”
陈世水说道：“你知道张家的来历么？”
陈世水口中的张家，说的正是张小菇一家，陈之衡知道说的是谁，只不过对于这个新来的亲戚，他并没有多少了解，因此回答道：“孩儿不知。”
“年初时候，你姑姑过世的消息传过来，是我给瞒下来的。”
“啊？”
这可真是让陈之衡惊讶了，他的姑姑，也就是张小菇的母亲陈氏，病亡的时候报丧的人来到苏州，却莫名奇妙过了长达一个月之后，才将消息送到，这个时候奔丧已经来不及了。却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父亲做的，陈之衡心中惊讶可想而知。陈之衡面色严肃，说道：“看得出来，你很惊讶，想必也会很疑惑，日后你要继承家业，有些事情我提前告诉你，也是让你知道其中的一些故事。”
陈之衡道：“父亲……”
陈世水摆了摆手，又接着说道：“不用怀疑，这是我一个人的主张，老夫人并不知晓，就算她知晓，也会默认我的做法的。”
“为什么？”陈之衡忍不住问道。
陈世水站起身来，走到书架边，那里有一个小箱子，他用一把钥匙打开了那个小箱子。箱子中，陈之衡看不见有什么东西，只看到陈世水从中拿出一本粗陋装订的书籍，说道：“这一本书，记载了张家过往一件事情的全过程，你拿去看看吧，张家关系的事情是牵涉到朝廷内阁的政争的，为父不能不慎重对待。虽说如今不必前朝，商人地位没有那么低，此间风气也是银子比天大，不过真正计较起来，商人的力量比起官府，还是太弱小了，更加不要说站在朝廷权力中心的那些人。我跟你说着这些，也是警告，当你踏上官场，谨慎，和站队的眼光，永远是生存下去的不二法则。”
陈之衡心中想过许多，最终只说到：“父亲，孩儿明白了。”
陈世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说道：“你回去吧，明日将这本书拿回来，切记不可给旁人看到。”
“接下来这段时间，孩儿就不出门了，在陈园中读书。”陈之衡低声道。
“也好，如今是非多。”陈世水点了点头。
“听说……”
“听说什么？”
陈之衡问道：“听说小菇妹妹有意去织造局？”
陈世水沉默了一下，应道：“这件事情，我已经听老夫人说过了，我的意思是，去也无妨。不过按着老夫人的意思，显然有些不愿意……老夫人自觉亏欠张家，因此处处为张家着想，为父自然理解，只不过，这样总归不好。”
这样是怎样，陈世水没有说清楚，但是陈之衡也能大约明白。
……
张小菇在屋子里陪张有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三儿在外面喊自己，于是来到院子里。三儿最近都在读书，准确的说，都在研习往年夏试的考卷和范文，因此颇为忙碌。当张小菇出来屋子，看到三儿便打趣道：“哎呀，这不是咱家的小秀才么？”
三儿笑道：“二姐，你又取笑我，我最烦读书了。”
张小菇笑着说道：“好啦，三儿，叫姐姐干什么呢？”
三儿说道：“我刚去见了老夫人，老夫人说要见你，和你说几句话。”
“嗯，我换一身衣裳，马上过去。”张小菇点了点头，她回到屋子换好衣裳，重新出来，三儿说道：“二姐你自己去就好了，我先回房读书了。”
“去吧。”张小菇点了点头。
一路来到老夫人房间外边，在丫鬟的带领下，张小菇看到了老夫人。此时老夫人正在看着院子里的一盆花草，面容祥和，从侧面看来，却是和张小菇母亲陈氏仿佛一个样子。张小菇想起来有些心酸，走到老夫人身后道：“老夫人，小菇来了。”
老夫人早已经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笑道：“来，看看我种的这一棵花，再有几天，就要开花了。”
确实快要开花了，花骨朵也十分漂亮，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花儿，张小菇见识有限，认不出来，笑着应道：“这几日天气好，想必花也开得漂亮。”
“来，陪你外婆坐坐。”老夫人拉起张小菇的手，走到一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来。
“小菇啊……”
“老夫人，小心外边风大，着凉了。”张小菇劝道。
“不要紧，我身子骨没这么坏。”老夫人摇了摇头，仔细端详了一下张小菇的脸，又开口说道：“小菇啊，你可在心底怨恨外婆？”
张小菇连忙说道：“怎么会？老夫人待我们这么好。”
“你母亲年初病逝，我们陈家却没有任何表示，要说没有任何介意，我是不信的。”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也是我，对不起你娘。”
张小菇低头道：“老夫人，您多虑了。”
老夫人摇了摇头，说道：“你们若是恨我，也就罢了，你小菇偏偏又是如此乖巧的孩子。”
“老夫人……”张小菇言语哽咽。
“我知道，你想去苏州织造局，其实是想早日能离开陈家，让你们张家自立，这本来也没有什么，我不好拦着。”老夫人转而又说起张小菇去织造局的打算来，张小菇细心听着，琢磨着这位老妇人心中的真实想法。老实说来，她对于陈家，确实有一些埋怨，不过对于老夫人，却是能感觉到她的关爱和看顾是真心实意的。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张小菇柔声说道：“老夫人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呵呵，也是，也是。”老夫人笑了笑，对张小菇说道：“叫你过来，也是和你说道说道，织造局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