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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封 城(2)

周耀祖碰见过王春申两次,他认不出王春申,但认得出黑马。王春申跟抬埋队的其他人一样,穿着统一发放的长袍,戴着狗皮帽子,捂着厚实的大口罩。王春申知道自己干的活儿危险,所以周耀祖看着黑马朝他奔来时,王春申总是远远地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他们会隔着三五米远,大声说上几句。周耀祖问他真的要跟吴二家的过下去吗,王春申说:“傅家甸人,谁不知道我把她糟蹋了,不要咋办?”周耀祖说:“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周耀祖告诫王春申,不能再在女人身上犯糊涂了,不然这辈子就没指望跟个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了。王春申仰天长叹,说:“就我这张苦瓜脸,摊不上像你那样的好女人的!”周耀祖嘴上说:“她不就是会做几样点心吗?”心里却是美滋滋的。的确,傅家甸的男人羡慕他,多半因为于晴秀。不过,周耀祖有时觉得于晴秀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不快活,因为她常常看着看着他,会无缘无故地叹口气,眼神黯淡下去。而且,她没怀上孩子时喜欢喝酒,喝上酒后爱到街上溜达,不能自持地见着谁跟谁说话。他想,她内心不孤独的话,是不会这样的。周耀祖还留意了,于晴秀爱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傅百川,说起他时,她通常低着头,不让你看到她的眼神。尤其这次,她身子不便,还要去绸缎庄加工口罩,周耀祖明白,于晴秀的心里,是有傅百川的影子的。不过周耀祖不害怕,因为于晴秀肚里有他的孩子,而苏秀兰又是傅百川一生都不能抛弃的女人。两个不自由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周耀祖眼见着黑马瘦了,肚子塌了,鬃毛的颜色暗淡了,他嘱咐王春申,悠着点役使它。黑马要是被累死,鼠疫后他还怎么出去揽活儿?王春申说:“它能量大着呢,我懂它!”说完,还跟黑马贴了贴脸。一身素白的王春申与黑马站在一起,就像两个幽灵。

出入傅家甸的各个路口,甚至是冰河通道,都有士兵把守,傅家甸与外界彻底隔绝了。城区被划归四个区后,走出家门的人反而多了。因为封城后还开张的店铺,跟闹饥荒时粥里的米粒似的,屈指可数。防疫局为了保障人们的生活必需品的供给,在每个区,都设立了柴米处,居民可以不花钱领到吃的和用的东西。人们左臂戴着证章,脸上戴着口罩,拉着爬犁,或是挑着担子,去取柴米。柴米发放处,一派热闹。男人们在家里太压抑了,碰到一堆儿,就要摘掉口罩,抽上一袋烟,隔着几丈远,开几句玩笑;女人们相遇了,则嘀咕几声谁死了,谁又被隔离了等等。她们听说,赶在封城前,一些害了咳嗽的人,怕被抓到疫病院,纷纷逃走了。女人们议论最多的,也就是这些人的去处了。有人说他们躲到田家烧锅去了,还有的说躲避到天主堂了,更有甚者,说是这些人在松花江上凿了冰窟窿跳进去,由水路逃走了。

傅家甸鼠疫初起时,引来了两个贩烟土的。他们假扮乞丐,将烟土藏在掏空的打狗棒里,瞄上了那些被鼠疫折磨得精神快要崩溃的人。人们买了大烟,在家偷偷吸食,缓解紧张感。周耀庭是怎么看出这两个乞丐有诈呢?一是他们直着腰走路,不像真正的乞丐佝偻着腰,低人一等地不敢抬头看人;还有,他们提着的打狗棒,又粗又匀称,一看就是经过打造的;最明显的一点,他们名曰讨饭的,可是从别人家出来,手里拿的不是馍馍,而是钱。有天早晨,周耀庭径直去了他们租住在牲畜屠宰厂后身的住处,将打狗棒一搜,烟土果然哗啦啦落了下来;再将禁烟所的牌子一亮,假乞丐的腿就软了,他们扑通给他跪下,求他不要把他们送到牢里,说是家里穷,上有老下有小,万一他们出了事,一家人就没法活了。周耀庭说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卖烟土所得的钱要没收,余下的烟土也要没收。这两个人心疼得直咬牙,说钱可以给你,剩下的烟土还是归我们吧。周耀庭冷笑一声说,那你们就吃牢饭去吧。因为他已把这烟土的去处打算好了,鼠疫过后,将它拿到妓馆,哪个老鸨不赏他点银子花花?那两个贩烟的见周耀庭横草不过,知道碰到了狠的,为了逃命,只能听从。如果不是他们磕头乞求,周耀庭怕是连他们回老家沟帮子的盘缠,也不会给留下的。

因为暗中缴获烟土而大赚了一笔,周耀庭非常神气。有了闲钱,妓馆和茶园不开,他也不怕,因为可以暗地把女人往禁烟所叫。谁知道这个伍博士,竟然封了城,他的住所被征用了,断了他的逍遥梦。周耀庭不喜欢和家人住一起,他觉得父亲和哥哥,跟喜岁一样,没有长大。看着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地为被隔离的人做饭送饭,忙得不亦乐乎,他在心里直骂他们蠢货。幸好父亲不去送饭,只在家里忙活,不然他是不敢和他睡一个屋子的。周济故意吓他,常常夜半从炕上坐起,捶着胸,大声咳嗽一番,把他扰醒。心惊肉跳的他,下半夜也就睡不实了。所以周耀庭回家不过一个礼拜,他的刀条脸,像是被谁用瓦刀又削了几刀,只有一巴掌宽了。

鼠疫中生意没有太受影响的,就是药房了。人们凡有不适,会依据以往对付疾病的经验,自行买药。即便封城了,各区的药房大都如常开着。药房是禁烟所查验毒品的重点场所,因为店家经常趁卖药的当儿,把烟土、吗啡等卖给瘾君子。

周耀庭这天戴着两个口罩,在黄区中漫无目的地晃荡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祥义号酱油的老板顾维慈。他穿着蓝缎子长袍,脖子上绕着一圈硕大的紫檀木佛珠,戴着驼色呢毡帽。大概多日没刮脸的缘故,他看上去很老相。

“耀庭,我正撒目你呢,想跟你说个事儿——”顾维慈迎着周耀庭走过来。

周耀庭见顾维慈没戴口罩,后退了一步,顾维慈便知趣地站住了,说:“你去普济药房看看吧,保证能逮着你要的东西。”

普济药房是加藤信夫开的,这个药房不大,平素顾客寥寥。如果说加藤信夫开在傅家甸的酱油厂,是一匹所向无敌的骏马的话,普济药房就是一头艰难爬坡的驴子,显得窘迫。不过最近因为鼠疫的缘故,此店大量购进石碳酸等消毒品,生意回暖。周耀庭知道顾维慈憎恨加藤信夫,巴不得那家药房出事。可他其实是不愿意捅这个马蜂窝的。因为万一搜出东西,等于把麻烦也搜出来了,要上报官府,还得与日本领事馆照会,搞不好就扎脚。

周耀庭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这件事了。

顾维慈见他犹豫,便把手伸向裤兜,摸出一件用红绸子包裹的东西,说:“这里有件稀罕物,你不想看看?”

周耀庭向前挪了小半步,问:“是啥?”

“你看看就知道了。”顾维慈说着,人未动,胳膊却长长地伸过去。

顾维慈伸出的胳膊跟渔竿似的,那红绸子包裹的东西则是鲜亮的诱饵,周耀庭果然慢吞吞地靠过来,咬钩了。

周耀庭展开红绸子一看,是一件拳头般大的龟形银盒!银龟四足抓地,昂首向天,短尾如一弯下弦月,龟背的斑纹则如一带四溅的水珠,晶莹闪亮。这银龟看上去憨然可爱,活灵活现,好像你把它放到地上,它就能摇摆着行走。

“这是我娘留下来的银龟,够漂亮吧?这东西越放越值钱。”顾维慈说。

周耀庭瞪大了眼睛,热辣辣地问:“我要是查封了普济药房,它就归我了?”

“那是当然了。现在鼠疫闹得这么凶,谁得了银龟,谁就能长寿。有这吉物护佑着,不戴口罩你也不会得病的。”顾维慈说完,收回胳膊,把银龟揣回兜里。

周耀庭问:“到时你怎么给我呢?”

顾维慈说:“这一封城,你住的白区我也去不了。不过,我天天打普济药房门口过,只要发现它的大门贴上封条了,我立马就到这儿给你送银龟,一言为定!”说着,用右脚踏了踏地。

周耀庭也用右脚踏了踏地,说:“行,就这儿!”

普济药房的店员是对夫妻,日本人。男人很矮,比柜台高不了多少,黑脸,小眼睛,蒜头鼻子,喜欢吼着说话,脾气很大;他的女人呢,高大丰腴,白白嫩嫩,细眉细眼,说话慢声细语。传说这个女人,是加藤信夫相好的,他不许她生养,因而这对夫妻没有孩子。

封城的缘故吧,周耀庭走进普济药房时,里面一个顾客都没有。站在柜台后面的日本女人,见有人进来,殷勤地招呼着,颔首问他需要什么药?

周耀庭回了句:“看看。”开始察看柜台里的药品。

日本女人觉得来者不善,仔细打量周耀庭,认出他是禁烟所的,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把柜台里的几盒药往出撤,这倒省了周耀庭辨认了,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药盒夺下。

原来是吗啡!看来顾维慈说的没错。

周耀庭正要对几盒吗啡做药品标识登记,日本女人忽然冲出柜台,把店门锁闭,噔噔跑到周耀庭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这一抱不要紧,周耀庭的银龟梦就此断送了。因为封城后,他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而他想得慌。

日本女人把周耀庭带到柜台旁侧的一间小屋,帮他摘掉口罩。当她发现他戴着两个口罩时,扑哧一声笑了。周耀庭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恼怒地抽了她一巴掌,日本女人嘤嘤哭了。她哭的样子格外动人,周耀庭兴奋极了。他扑向她,感觉她就是一只刚摘下的苹果,汁液饱满,散发着甜香之气。周耀庭尽兴地啃着这苹果,耳畔回荡着享用时漾起的美妙回音,觉得赶赴了一场盛宴。

周耀庭撒开日本女人时,眼前闪现出那只银龟的影子。他的身体痛快了,心却不痛快了。他闷闷地穿上裤子,还没来得及扎裤腰带,小屋面向街道的那扇裹着棉毡的门,突然开了。跑进屋的是一白一黑两团活物,白的是翻滚的寒气,黑的是矮个的日本男人。日本女人一见她男人回来,做出委屈状,抚掌大哭,说是周耀庭查出吗啡后威胁她,要把药店封了,如果不想被封,就得陪他睡觉,她是被强奸的。

未等周耀庭辩解,日本男人一拳打过来。这家伙蛮力十足,一拳就打掉了他的一颗门牙。周耀庭口鼻窜血,气得七窍生烟,正欲还击,日本男人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扯下周耀庭的裤腰带,骑着他,绑住他的双手。日本男人起身后,周耀庭鲤鱼打挺地伸着腰,靠着腿部力量,快要支撑着站起来的时候,被日本男人发现,他飞起一脚,再把他踹回地上,并取来一条绑腿,将周耀庭的脚也捆上,然后拖他到药房,将柜台上的那几盒吗啡,投入墙角的火炉。听着药瓶与烈火相遇后,发出的爆竹般的炸裂声,周耀庭感觉天崩地裂,恨不能撞墙死了。

日本男人不罢休,他喝了一壶茶后,看着吗啡已被炉火吞噬,就像看着他纵容的罪犯顺利逃脱了,轻松起身,打开店门,把周耀庭当垃圾一样扔出去。于是,黄区中那些拉着爬犁、挑着担子去柴米处的人,在路过普济药房时,看见门口倒着一个捆着手脚、露着半截惨白的腰、缩成一团的男人,一声声凄厉地喊着:“老天!冤枉啊——老天,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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