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虽然已经见过多次,此时猛地又见到,我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看着她冲我温婉的笑,我总觉得有种诡异的气氛在我和她之间,浓烈且消散不去。
“少夫人。”我行礼,无论常宗饶对我如何,我的身份总归卑贱,何况此处是常宗饶的房产,也就如同是龙静姝的房产一般,我仍旧是客人,理当尊敬主人。
“快来,相公今日去东海王府议事,怕是一时片刻不得回来,我带了些礼物来给你。”龙静姝笑得很得体,甚至有些热络,我只能陪笑:“少夫人客气了。”走上去坐在她身边,便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她用的香料和常宗饶一模一样。不知她用上这相同的香料是否想要表达她才是常宗饶的正妻,我不动声色,她笑容可掬:“这是长白山野山参,这是千年灵芝,这……”
龙静姝指着她身后丫鬟手里的锦盒,一盒一盒都是参茸补品,件件贵重,说一件我便道一次谢,待说完了,我低头:“少夫人破费了,文茵不过是小病,用不到这些贵重药材的。”
“小病不甚,也会变成大病的。”龙静姝含笑,我不再说话,等着她表明来意。
下人在我俩的沉默中退下了,外面夜色已经深沉,火盆的微光将龙静姝的面容照的有些血红之色,烤好的红薯在火盆的边缘放着,被烘出甜糯的香味,我俩相视良久,龙静姝缓缓的转过头去看着院子里的白色石子,幽幽的说:“今日是我娘亲的忌辰,我娘死的时候,我还太小,公公为我家操办了一切,又将我接回常家,悉心抚养,恩重如山。”
我听着,不置一词,等着听这番说辞意欲何为。
“我与相公也算自幼相识,一同在常家长大,公公说我俩情谊深厚,其实相公心里始终都有个结不能解开。”说着,她叹了口气,娇弱的看着我,我也只好报以怜悯的目光:“毕竟,终究是因为我娘,婆婆才去世的。”
我愣住,龙静姝将这上一代的纠葛恩怨讲了这许多次,每一次都给我新的震撼,这常家的少奶奶不去说书真是糟蹋人才了。
看我面色错愕,龙静姝羞赧悲戚起来:“公公少年时,与我娘亲曾经相识,一心钦慕,可惜彼时我娘早已定下婚约,而且对我爹爹芳心暗许,对公公全无私情,直到我龙家破落,爹爹自尽,我娘刚生下我还不足周岁,公公顾念旧情出手相助,将我娘安置下来,我娘俩才有了安身立命之处。可惜,婆婆却因此终日郁郁寡欢,最终和我娘一前一后相继病逝。”说着,龙静姝扯出了手绢擦泪,我也唏嘘了起来。
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常宗饶不喜龙静姝倒也说得过去了,毕竟是因为她母女二人才导致常老爷子冷漠妻儿,龙家家破人亡,常家家没破,却也不复和睦。
“公公对我极为怜爱,我虽不是常家亲生的女儿,却自幼便如掌上明珠一般,我感念公公的恩情,只求能尽孝报答,只是相公与我始终情谊淡薄,我俩成婚多年,始终无所出,相公心系姑娘你,因此……”龙静姝做难以启齿装,我顿时明了,因无所出所以她要张罗着替常宗饶纳妾,而我简直就是她龙静姝的不二人选。
“文茵出身卑贱……”
“再卑贱,又能比我这个仇人之女更不贴心么?姑娘切莫再用出身做借口,相公幼年丧母,满心孤苦,我知道那段时日都是姑娘相陪相伴才让相公得以欢颜,姑娘你又何尝不是因与相公相遇相恋而满心欢喜呢?公公因心疼我,一时冲动伤害了你和相公,误会如今已经说开,姑娘何必纠结过去迟迟不肯原谅相公呢?”
她不说我倒是没想起来,此时才算真的明白为何常老爷子要对自己的儿媳妇如此百般回护,相比在他心里,常宗饶尚不如龙静姝珍贵吧,他宁可伤透了常宗饶的心,也不肯让龙静姝吃亏一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开始可怜常宗饶起来,有这样的爹,他也算是个可怜孩子了。
“姑娘,相公自与你误会之后三年里,我从未见过他展颜,每日面上都是阴云密布,性格也越发焦躁,我有耳闻,姑娘你至今纠结于相公三年来对你的误会折辱,这是姑娘你知道么,这三年里,相公为你搜罗天下珍宝,为你置下这幽静外宅,甚至为你与公公争吵不休,他又怎么会是真心折辱于你呢?”
龙静姝说的动情,我默然,她却几乎哭出来。
其实我并非一味懒惰愚蠢,有些事情我也是能看得明白。同样的一件事情,在龙静姝眼里,常宗饶几乎没有错误,而我此时对常宗饶的拒绝和冷漠简直就是做作或虚伪的表现。也许龙静姝没错,常宗饶有他的苦楚和心结,我说他不尊重我,其实我也未曾去关怀过他,他不曾怜悯我的悲恸,也没有去抚慰过他的伤痛,也许在心肠冷硬这方面,我与他不相上下。
想着,我出神,一连的叹气,时光是残忍的,让我与他之间沉淀的不仅是幸福,还有伤痛。沉淀到我心里都冷了,很难再捂热回来。
“你们在说什么?”我竟然没听到门响,龙静姝飞快的擦去泪水,带着羞涩怯弱的表情看着我,我只好开口:“少夫人来探望我,送了我很多补品,我们不过闲聊而已。”
“相公,我这就回家去了。”龙静姝飞快的起身,匆匆离去,像是极怕常宗饶似的,这让我有些疑惑,记得上一次在这里她遇到常宗饶,表现的很是恩爱亲密,此时却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躲避大人的责罚。
“她跟你说了什么?”在龙静姝离去之后,常宗饶带着紧张却又故作镇定的表情坐在我身边,我低头伸手去拿火盆边的红薯:“只是说了些她母亲与你父亲的往事。”我没有必要为龙静姝打马虎眼,我也没有那个心情,这些往事对我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震动,听着虽有些唏嘘,听过了心里只觉得替他们遗憾,倒是常宗饶,听完了我的话,半天也不说话,我掰开红薯,热气冒出来,靠近火盆的一边有些焦了,我递给他一半:“红心的,很甜呢。”
常宗饶接过去,我看着他有些发灰的脸色,忍不住开口劝到:“其实你何必恨她,上一辈的往事了,与她毕竟没什么关系,她倒是个很贤良的人……”我本想说“她要替你聘我为妾”,却忍住了没说出口。
“我知道。”我没说出来,常宗饶却听明白了,苦笑,咬了一口红薯,强打精神:“我带了礼物给你。”
“你夫妻俩都送礼给我。”我无奈一笑,看着小子抬上一只樟木箱子,放在我面前打开来。
里面都是旧物,团扇,折扇,粉盒,小象……我拿起小象,果然,是我娘亲的:“这箱子里……”
“都是我搜罗到的你娘亲的旧物。”常宗饶带着淡淡的笑:“今日一并交给你。”
娘亲那传奇一样的过去就罗列在我眼前,看着这些她曾经用过的东西,看出了娘亲曾经的辉煌和美丽。那粉盒是象牙雕刻的,一只不起眼的布袋里竟装了一只犀角杯,紫檀木嵌翡翠花纹的首饰盒里装着一支夜明珠的发钗,首饰盒里还有一封信,我展开,上面写着:
寄于霏霏,贺你我共得明珠,飞鹏再拜。
这是我父亲为了娘亲孕育我而送她的礼物,我捂住了嘴,眼泪滑落,原来,我曾经也是他二人满心期待的珍宝,我也曾经有机会如龙静姝一样成为某个家里的掌上明珠,只是造化弄人。
常宗饶放下了红薯,将我拥住,我死死攥着那支发钗,哭的泣不成声,长到这么大,我本来早就认命了,却不想突然之间这样自怜。
“跟我在一起吧,给我生个女儿,我们一起疼爱她。”常宗饶低声,在我耳边喃喃,我心头一震,当年,我的父亲也曾这样对母亲亲昵言语过吧。
这夜突然变得这样冷,我突然无比渴望一点温暖,来自血液流淌的温暖。
那封信像是一阵风,将我原本沉淀的心情全都卷了起来,洋洋洒洒成了漫天的暴雪,我迷茫在其中,既无前路也无过去,浑浑噩噩沉沦在这场暴雪里,任由着那伤痛和幸福的回忆雪片似的砸下来,将我覆盖掩埋,我沉重的闭上了眼睛,手里仍旧死死攥着那支发钗,任凭自己被****吞噬殆尽。我这风流烟花的一生里,竟然是第一次如此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