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大秦帝国,尽管又呈现出一派太平世界的迹象。但只有霍达心里清楚,这个帝国其实仍象大病初愈的病人,经不起风雨的吹打。两千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土上,不时有地震,洪灾、泥石流的报告送到京城,也经常有蝗虫、干旱疫情的发生。
国境周边也并不太平,秦元霸镇守的东北边境就时有军事冲突,而与西南边境接壤的几个蛮夷之国,又经常入境骚扰,掠夺边民的财产。国内的吏治腐败也并没有彻底消除,早年的积弊还没有根除,新的贪赃枉法的现象又屡屡发生。
就是他经营的霍郡,也不时有坏消息传过来。霍镇和霍光兄弟俩不仅闹起了分裂,争权夺利,****独裁,不恤民生,百姓怨声不断。但心力憔悴的他却打不起精神来励精图治了。
兆丰大帝对他的猜忌和冷落使他寒心,现在又加之菲娅的辞世,他更加急于从这种烦恼和伤感中解脱。他甚至已暗中草拟好了自己的遗书。
菲娅的死,不仅使他感悟到了人固有一死的无限伤感,也由于他多年劳累和菲娅故去对他的身心摧毁,他也深感自己的体力不支,在世时间不会太久了。
菲娅去世前,曾经给他多次讲过生死轮回的佛经,意图在宽慰他在她去世之后不必过分悲伤。但对佛教教义早已心知肚明的霍达来说,他明白那只是人们的一种良好的愿望,人死后不过一杯粪土而已,而这个注定的无情的结局,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无可逃脱的宿命。
人生只有一次的悲哀,不仅对一贫如洗的平民是万劫不复的,对达官贵族来讲也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一旦人有了这种清醒的意识,你还会为什么而挣扎吗。如果说菲娅活着的时候,他想辞职还有对兆丰大帝猜忌的报怨,菲娅死后,他确实是想告别这尘世之事了。
在他第一次呈送上辞职奏章的时候,就有好多人来对他劝说和安慰,连莫扎也携同夫人元春公主来对他好心相劝。
这时的莫扎和元春公主已从不知疲倦疯狂至极的性生活中,消褪到老夫老妻的平稳状态。当然,元春公主由于年龄还比较年轻,****还十分强烈,但是聪明绝顶的莫扎很快用他特有的本事,让元春公主把生活的兴趣转移到由他编撰的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中,消解了她那永无枯竭的******。
这对夫妻自从霍达连续平定了几次叛乱之后,便根据霍达的安排,连年累月地奔赴在各省府郡署之间,督办大中小学校,培训教员,招募学生,开启民智。
应该说,他们是尽职尽责的,这可以从他们俩脸色都变得十分憔悴可以看得出来。霍达对他们的工作也是很满意的,只是由于在全国大面积地开办学校,使国家财政日益吃紧,让霍达不无忧虑,帝国局势平稳,但因为多年动荡,生产不济,国家税收一直增长缓慢。
如果说,过去莫扎对霍达从政无关自己痛痒,懒得过问的话,那么现在,莫扎便是把霍达的进退和大秦帝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这个往日的书虫,由于近几年辗转于省郡之间,目睹了许许多多吏治溃烂,民不聊生的状况后,他深切地明白了,至少目前这个帝国离不开这个良臣贤相。
"霍君非菲娅一个之霍君,乃大秦之霍君呢。"莫扎一见到霍达的面,便迫不急待地对霍达说道:"君不能因一人之忧戚而废天下万民之系念。"
霍达看看坐在一旁的元春公主,长叹一声,"天下之大,不知有多少才俊胜过霍达,我之去留,实不碍大秦之安危。"
"霍达,"莫扎忽然直呼其名,"过去你每每告我,要尽忠报国,碎肝裂胆以事国君,现在你怎么陡生退身之念,让天下人心寒齿冷呢。"
霍达苦笑几声,"此时非彼时,现在国泰民安,朝中良臣名士拥拥攘攘,我已是一老朽,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了。"
沉默很久的元春公主这时突然率言道:"我知相国和菲娅情重如山,但菲娅已死,你再伤悲又济何事。"
霍达一怔,"公主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元春公主马上道:"其二,不外是疑我父皇对你猜疑吧。"
霍达面有尴尬之色,但他依旧有气无力地说;"我归隐之心久矣。人生不过百年,终有一死,我已对世事心灰意懒,难以从命了。"
"你就安心事我国君吧。"莫扎最后道:"我已用周易八卦测过你的时运,你至少还得为官十年。"
这句话倒是让霍达瞠目结舌了,虽然他早已听说莫扎精通《周易》等卜卦之术,但他对那些不知可否的神秘推算向来不肯相信,现在见他说得如此确凿不疑,便不禁反问道:"你何以算得?"
莫扎狡黠地一笑:"此天机不可泄露。"
霍达仍半信半疑,他也在早年涉略过《周易》一类的书籍,但对那些莫名其妙的预言向来不大认可。他不禁反问,"莫君,你曾独身多年,可曾算得出自己后来要与公主成婚。"
莫扎不由地脸红了,但仍固执地辩解道:"卜卦者从来不算自己。"
霍达是个厚道人,不想为难他,便又问道:"你可曾算我寿命?"
莫扎不言,低头扳动起自己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顷刻抬头道:"霍君可活六十有七。"
霍达此刻便惊得张大了嘴,"莫扎,你可算得准确?"
元春公主瞪一眼莫扎,呵斥道:"你休要胡说。"
莫扎一着急,结巴起来,"我怎么会胡说呢。"他又低头掐算一番,抬头直视着霍达道:"我到想给霍君多算几年,可惜,还是六十有七,此乃霍君天寿,凡人不可改变的呀。"然后,连连摇头,表示自我诚心的无奈。
倒是豁达的霍达不以为然,唉叹一声道:"我原想待菲娅去世三年后,便随她去也,照你算来,我还得在这尘世上多活十来年呢。"
莫扎"嘻嘻"笑了起来,"霍兄就好自为之吧。"
元春公主对霍达道:"相国莫听他瞎扯,你肯定能活到七八十岁。"
霍达摆摆手,"我也不想活那么久呀。行尸走肉,万岁又如何。"刚说出口他不禁哆嗦了一下,这不是隐射当今皇上么。马上改口道,"我其实连六十七也不奢望呢。"然后讪笑起来。
元春公主也跟着霍达笑了起来。她也年过四十,虽然丰韵犹存,但也显出一些老态。这个虽然曾经养尊处优的公主,身上并无多少娇容富态,也不太讲究衣着,如果放在街市上,你也很难从乱人中辩出她这个当今贵为公主的女人。
但是,今天晚上,她却给霍达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在即将结束这场时而出现尴尬的谈话的时候,她对霍达说,要在京城办一座女子书院,为了管理方便,她要亲自出任书院院长。
霍达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她这个让他十分棘手的问题,讷讷而不知可否。他转头看莫扎,莫扎却象打瞌睡,埋头作沉思状。
"女子书院?帝国有史以来还未曾有过呢,这事当奏明皇上。"
元春公主不屑地撇撇嘴,"皇上向来岐视妇女,让我等足不出户,怎么奢望他能答应。"
"是啊,皇上既然不可能同意,公主就不要办了么。"
"天下之人,不外男女。男人能进书院,女子为何不可,我们妇女也是人,也需要学习知识,自立自强。"
霍达不想与她争辩,便侧身看着莫扎道:"莫君以为如何?"
莫扎象是从沉睡中突然惊醒,迷迷糊糊地眨巴着眼支吾道:"这,这事还请相国裁定。"
霍达不依不绕,定定地看着他,"你是教务大臣,这乃你管辖之事呀。"
莫扎理理衣冠,突然振声道:"我认为女子书院可以开办。男女同为天下百姓,理当权利平等。"
霍达讪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妇唱夫随呢。"
"妇唱之在理,夫就当随之也。"
霍达这次笑得有了声响,他不由地想起多年不近女色的莫扎,竟然在婚后有了如此之大的变化。看来,婚姻也的确能改变一个男人。他沉思了片刻,对元春公主道:"我明日就去奏请皇上,能否准谕,我不敢妄言。"
元春公主快人快语,"这事全在相国周旋,父皇早已不理朝政,又头脑僵化。"
霍达不想和元春公主谈这个敏感的话题,虽然他知道兆丰大帝很不喜欢元春公主,但她们毕竟是父女关系。他转身问莫扎道:"那个霍文耀现在情况如何?"
"他正在研究所研究一种新型武器。这个小子,聪明透顶,现在研究所没有一个人能赶得上他。"
"什么武器?"
"杀伤力很大的武器,名字我忘了,此事你可去问军工大臣达奇。"
"达奇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莫扎仰了仰脖子,叹一口气,用惋惜的口吻说:"大概还有两年可活了。这个老头子,他是我们玛雅族最忠贞的人了,听说,罗尼国用千金请他去做总理,他也没动心呢。"
走出相国府邸之后,莫扎郁郁不乐,元春公主看他呆若木偶,许久都不说话,就责怪他刚才与霍达告别时不讲究礼节,莫扎回望了一下低矮简陋的相国府,发自肺腑地悲叹一声,"我是为霍达悲哀呀,如此忠直之人,将来却要死于牢狱之中呀。"
元春公主踹了他一脚,几乎把他踹出车门,"你胡说什么呢。"
"不是我胡说。"莫扎拂拂衣袖,"我想胡说吗,刚才我卜算的结果就是如此呀。"
"你卜算的是个狗屁。"
莫扎自嘲地苦笑一声:"我倒希望我刚才卜算得是个狗屁,可我算了两回,还是这么一个结局,我能不为他悲伤吗。"
元春公主仍然余怒未息,她又踹莫扎一脚,"你那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么。"
莫扎这回恼了,他回瞪着这个既让他烦又让他现在离不开的女人,厉声道:"你懂个狗屁,老夫百算百中,莫不灵验。"
"那你算算我们何时能生一儿子?"
莫扎顿时泄了气的皮球,软囊囊地靠在后座上,闭上双眼半天没有出声。